他的心好慌,只有一種想法,就是一定要安慰她,說服她︰
「這就是對你的懲罰,」他盡量讓聲音凶惡些,卻輕得連自己也覺得無力。他甚至沒有勇氣再去感受那種觸覺,只是將手臂機械地環緊。糟糕的是,相持不下中,誰都無力解決目前這恐怖的處境。
救救我,該怎麼辦呀。腦中空白一片。一種讓他努力抬起頭,而她的頭似乎仰累了,稍稍收回了一些,臉是那麼近,一種猶豫的情緒在撐拒中傳播著。
他眼中只看得到那兩片嫣紅的唇,奇怪的是,在這麼夜暗的陰影中,那種嫣紅依然那麼純粹,那麼晶瑩。他想做的,他能做的,就是去俘獲那兩片嫣紅,把她溶解……
喘息聲似乎重了,夾雜著沉郁的心跳聲。一陣鼻息撲面而來,是乙醚般窒人的氣息。舌忝了舌忝嘴唇,他覺著滿嘴的苦澀。上火的牙齦隱隱發疼,如果這麼湊上去,那種……太可怕了,沒有任何預備,他無法想象。
樓下啪的一聲。
她如精靈般跳起,迅速悄失在月光中。
他重重錘了下太陽穴,全身的能量一下子崩散,他頹然倒在床墊上。
心跳聲又響起來了,她從樓梯上探出個頭︰
「我上來只是要告訴你,樓下已經裝修好了,」她的聲音听不出任何情緒,或者只為返身擦去眼角的淚花?
他瘋狂得只想逃離。他唯一想到的,在第一時間就向經理申請項目外派的任務。
中午趕回家里,房間里空蕩蕩的,她一定只是出去了。將二千元錢放在餐桌上,壓著他寫給兒子的字條,他往窗台上看了一眼。
那里很干靜,矮櫃也擺得特別整齊,就如同昨晚。從閣樓看下去,她很安靜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可是並沒有睡著,空氣中沒有以往在她鼾聲中振蕩的溫暖的氣息。那時他使勁地敲著鍵盤,卻沒法吵醒兒子。他恨兒子,第一次,他恨自己,甚至連下樓的勇氣都沒有。
兩個月過去,好歹將工程調試驗收了。趁著催工程款的當口,他搭著一班「紅眼航班」,打的趕到家里。
已經是凌晨了,城市的夜空特別亮。房間里比他想象的干淨多了,可是,窗台是空的,那幾只矮櫃隨意擺放著。這還算在他意料之中,也沒有讓他有太多的失落。
窗台還算干淨,他坐在上面,摟住自己的雙膝,這種姿式讓他感到親切,把頭埋在雙膝間,再抬起來,讓眼角有淺淺的淚痕,他幾乎能感覺到她離去的心情。
衣櫃邊,擺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孤零零倚在牆角。他楞了下,朝閣樓上看去,月光灑下來,很安靜。
她的臉沐浴在月光里,因為月光的偏移,她幾乎是躺在床墊正中的位置,緊挨著孩子。
兒子睡得很乖巧,只是把頭歪了些,倚在她的肩上。多麼熟悉的畫面。他心底涌起一層層的暖意,輕輕跪下來,把兩人的被角掖了掖。有一種溫暖柔軟的觸覺。
她嚶嚀一聲,翻了個身,把孩子擁在懷里。月光似乎偏離了些,落在他手上。原先他睡的位置幾乎完全空著,連枕頭都留著大半個,月光搖曳著似乎在告訴他︰你困了,快些躺下。
他真的打了個哈欠,真的已經月兌去外衣。一些灰塵揚起來,讓月影分外白亮。
他猛吃一驚︰自己怎麼可以這樣?從工地和飛機上帶來多少汗臭和油泥,自己怎麼忍心就這麼躺下去?
他偷偷向月影祈禱︰就給我一點時間,就一會兒。
冰涼的秋水沖刷著他灼熱的額頭。
他明白自己錯了。
一個月光下的錯誤。
輕輕的腳步聲慢慢下了樓梯。
她走了,正如他所想象的。沒有了行囊,卻在餐桌上多了一台嶄新的手提。
「這電腦是阿姨買的,算是房租。」
「阿姨早就聯系好一家很遠的公司,她說是放心不下我,才一直等下來。」
為什麼總讓他一廂情願,總有虧欠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認,兒子對她的理解比自己強多了。
很快到了寒假,兒子是自己回爺爺家,上車前,突然冒出一句︰「爸,我們買新房子吧。」
「買新房子?」好象是很久以來的夢想,現在听來卻是那麼陌生,「你是不喜歡家里的裝修麼?」
「不,」兒子靠在車門沿上,猶豫片刻,抬起頭︰「我很喜歡,但我們可以買大點的房子,主臥和客臥分開的,這樣我就不用听你打呼嚕,你也可以在自己房間作……規劃、設計、生產……」洶涌的人潮迅即淹沒了話語。
寒風中,他有些失落,不知是兒子的分開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隨即又覺得好笑,兒子是從哪兒听來那些詞,在家里設計生產,虧他想得出,還以為在家里開公司啊。
其實以他現在的收入,買房子也應該在計劃中了。經理破格報他提升兩級,收入高了一大截。如果早同意出差,以他的資歷,早該提升了,公司的同仁都這麼取笑,話中帶著一些惋惜。
他現在真的很想出差,哪怕是去冰天雪地的北方。或者總會有什麼偶然會發生的。可是可惡的經理,說是公司業務擴張,召了很多新人,一定要安排由他教育培訓。他無聊得每天都要同兒子聯系兩次。
「爸,我們買新房子吧,」兒子開始在電話中反復叨咕了,「我們買新房子吧!」也不知是從哪部電視上學的,「如果錢不夠,我們買郊區的房子,三室兩廳那種好不好。」「你不知道你爸坐不了公交車啊?」「那我們再買一輛車好不好?」很奇怪,他總覺得,電話那頭有她的聲音。
雖然每次都是一笑置之,但不由自主地,他開始利用節假日在附近找著合適的房型。
下訂金的那天,他听到兒子在電話那頭欣喜若狂︰「爸,我今天就回去,會給你大大的驚喜哦!」
「什麼驚喜,不是把房子立刻拆了吧,」不知為什麼,這反倒是他最擔心的事了。
「才不會,」兒子還是又笑又跳,「爸,把房子里的東西都搬過去吧,這樣就不用花裝修錢了。」
「想得美,」他輕笑,這回買的毛坯房,沒有五六萬哪能裝修的來。
回到家里,想起兒子的雀躍,心中不禁有些失落。交房的日子很近,必須先將這里的房子抵押貸款才能付清首付,雖然還可以住著,但總覺得這個家正離自己遠去。可能需要賣了那些電器才能湊足款,或者還有那台手提?
那時她還沒有走,當他疲憊地走出浴室時,她仍然抱膝坐在窗台上,頭深埋著,有平靜的呼吸。稍微枯黃的發上掛著那副大大的墨鏡。
他慢慢靠近,使勁用浴巾揉搓著發脹的鬢角,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屏住呼吸,湊近她的耳邊,可以清楚地看見圓潤的耳洞,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戴耳環。
怎麼會想起這樣的問題?他差點岔了氣,忙退了一步,深深吸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還有什麼可擔心的,現在的自己新鮮得就象一個剛出世的嬰兒,還帶著新生的潮濕,可以用一個單純直接的吻,喚醒睡夢中的公主。
公主是最富有情感的生命,只要有愛情的存在,什麼過錯都應該可原諒。
于是她抬起頭,于是她張開眼。在霓虹影中,眼光迷離︰
「去睡吧,不早了,」听不出情緒。
「那你呢?」然後……
他懊惱得直想撞牆。
如果當時不是那麼孟浪,或者那時再勇敢些,或者……可能這兒會是一個溫馨得一塌胡涂的家?
他暗自搖頭,覺得家里真太空寂了,兒子呢?肯定不在這。按車程算,兒子早該到家的。難道沒趕上車?
一邊沖下樓,一邊撥打老家的電話。兒子在家里的話,一定會接的。可電話那頭只是空寞的回聲。
車站!不遠的車站,有警笛聲在響,一群人摩肩接踵地堆起一大圈。他發了瘋地擠到警戒線前。
公交車旁那一大攤血跡實在讓他覺得暈眩,他無法抑制自己不該流露的欣慰神情,那肯定不是兒子。
「那車飛快地就沖過去了,帶出去好幾米呢,我使勁叫都沒攔住,」身旁一個中年男子顯得義憤填膺,可表情只透著看客的得意,
「可憐這個女孩子,年紀不大,長得還不錯……」
他搖搖頭,掐了手機,準備離開。手機卻響了,他瞟一眼,是個陌生的號碼。他皺了下眉,眼角的余光掃到地面上一副碎裂的墨鏡。誰大冬天里戴著墨鏡?
手機的鈴音異常刺耳,他抬起頭,顫抖著手輕輕摁下應答鍵。
「爸,你在哪兒呀?快來呀,我怎麼也打不通你的電話!」不用手機,他也已听到兒子的哭喊,就在那些警察身邊。夕陽中,那一大攤血跡那麼純粹,那麼晶瑩。
「爸,你回答呀,是我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在下車的時候,叫她……‘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