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落星殿里他轉身向外追出去的時候,曾經回頭,那個與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正在臥榻上睡得香甜,平時總是烏溜溜地睜著的大眼楮緊閉著,嘴角掛著笑,像是做著什麼美夢(重蓮曲21章節手打)。
于是他再沒回頭直直追出去……卻不想,那竟是最後一面。
此後的一千年里,臥榻上那個睡顏,成為久久盤旋不散的夢魘。
如今,與當年那個睡顏酷似的臉再次出現在眼前,原本稚女敕的臉長大了,儼然一副婷婷少女的模樣,可是那眉眼,鼻子,嘴唇,卻是歷經歲月仍然留存著當年的輪廓。
辰遠開始有種錯覺是否那張睡顏的主人如往常般一時興起,便頑皮地躲到這里睡著,然後睡醒了,長大了,來見他了。
浣妍順著煜珩所指抬眼看去,只見一個與煜珩身量相當的男子正立于樹下,身著寬大紫袍,長發流瀑,一張與自己酷似的臉龐上是一對金色眼眸,此刻正熠熠生輝,定定地看著自己,表情震驚,卻一言不發,像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又像是他與自己正隔著千萬年的距離。
其實,那個人震驚,浣妍自己也震驚,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陷入一種絕大的漩渦,理不清,看不明,混混沌沌地天旋地轉。
她不能理解在這世上怎會有人與自己如此相像,這是一種什麼詭異的情況?她忽然有些恐懼起來。
「他……是……誰?」浣妍呆呆地看著辰遠一步步穿花拂葉而來,像極了靜夜里於岐山上紫色的夜闌花瓣,乍得被風吹起,飛揚至半空,然後緩緩地落下山,一直落到自己面前。
看見浣妍好似神思游離,煜珩輕輕問道︰「你果真不記得了嗎?」。
「我從未見過他……可是……為什麼他與我長得如此相像?」浣妍似是自語又似是在詢問著煜珩,眼神卻不肯從眼前走來之人身上移開半刻(重蓮曲21章節手打)。
只見眼前這人在自己面前一步的距離停下,嘴角顫抖著,眼里閃爍著一些晶瑩的東西,表情已由剛才的震驚轉變為憐愛,他緩緩蹲子,眼光灼灼,一刻不敢放松地盯著她,仿佛眨一下眼楮就會再看不到自己一般。
浣妍被辰遠的眼神看得一時忘記了說話,直到辰遠抬起一只手向自己伸來,似是要撫模自己的頭頂,浣妍本能地躲了一下,避開這樣親昵的動作。
辰遠的手一時僵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黯然。
浣妍忽然有些窘迫,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
這個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態,好像與自己早已認識一般。可是浣妍仔細將這一千年從頭到尾回想一遍,卻是沒有見過這個人,或者應該說這一千年來,浣妍除了塵永、灕戈和冽溪,唯一見過的就是煜珩。
浣妍瞟了一眼煜珩,他也正在看自己,二人眼神相撞。
終于煜珩緩緩開口道︰「這世上有一種親人叫同胞兄妹。他們指一母同胞,同時在母體中孕育生長,最後同時出生。他們可以同為男嬰,也可同為女嬰,或者也可以一男一女,但不論是哪一種,同時出生的他們皆容貌極為相似,更有甚者有時連其爹娘都無法分辨二人。」
煜珩話音剛落,剛才半跪著的辰遠忽然站起身,環視周圍,神情凝重戒備。
「煜珩,你有沒有感到一陣水汽正朝著這里襲來?」
煜珩聞言也迅速站起身,屏住呼吸靜心感知,不錯,是有一陣水汽正從一個無法確定的方向涌來,剛才只顧著與浣妍說話竟未曾察覺。
這樣強大的水汽來勢他曾遇到過,便是上次在桃林中遇見灕戈的時候,但同為水汽,這次與上次卻有些微不同,相對上次的溫潤似乎更顯清冽些,但相同的是來者同樣修為不淺。
煜珩心中不禁驚嘆,短短幾日,他在這水明澤上竟兩度遇到六界少見的高深修為,這水明澤果真是個臥虎藏龍之地,不愧為六界趨之若騖的神域。
想及此,煜珩迅速應道︰「辰遠,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需速速離開。」
辰遠頭一次看到平時瀟灑不羈的煜珩如此謹小慎微的模樣,雖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點頭,卻在看到浣妍的時候,又猶豫起來。
煜珩會意,拍了拍辰遠的肩膀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聲音說道︰「以後還有機會,有些事還要從長計議,現下先回月宮,也要給浣妍些時間,她被隔離于六界之外太久了……」
見辰遠終于點頭,煜珩又回身在浣妍身邊坐下。
「你們要走了麼?」浣妍不知道他們二人為何突然神情嚴肅起來,丟下自己獨自交談。
「嗯,此刻我們需趕回月宮,以後還會來看你!」煜珩抬起手模了模浣妍的頭,專注看著她溫柔答道。
這一次浣妍並沒有躲開。
煜珩說完,站起身,又掛起慣有的不羈笑容,向浣妍眨了眨眼,然後看向辰遠,正要一起離去,卻又回轉身看著浣妍認真說道︰「浣浣,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在水明澤上?有沒有想過有一天離開水明澤去外面看看?有沒有想過自己到底是誰?自己的爹娘是誰?」
浣妍被這一連串的問題怔住,還未反應過來,煜珩與辰遠已駕起一片火雲騰地而起,飛離她面前。
她急忙站起想要追問什麼,卻只來得及看見辰遠回頭,目光深邃地看著自己的眼神,金色眸子里充盈著是一種濃濃的憐惜與不舍。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也不知道要追問什麼,只覺她的世界忽然復雜起來(重蓮曲第二十一章相問內容)。
或者它原本就復雜著,只是很多問題一直被自己所忽略,如今這些問題突然如同破土而出的葉芽,一個個地招搖在自己面前,並且不斷膨大生長著,想要再忽略再逃避已是無法。
她想起永伯看著她時常有的復雜眼神,想起永伯似是有意地懲罰她不得進入於岐山,想起他從來不肯教自己法術卻在前幾日忽然同意做自己的師父,想起那些晦澀難懂的修行書籍……
灕戈與冽溪是永伯的徒弟,可是她是誰?永伯說將她視作他的孫女,可僅僅是「視作」,那麼很明顯自己不是她的孫女。
是啊,煜珩問得沒錯,為什麼她從未想過自己到底是誰?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她也是有爹娘的嗎?他們又在哪里?
浣妍只覺這一個個疑問像浣溪里不斷飄搖的水草一般,不斷在自己腦中抓撓著,纏攪著,而自己被它們越來越緊地包裹著,有種難以發聲的窒息感。
月上中天,今晚的月亮好像離自己很近,又好像很遠,像水明澤一些調皮的花草,喜歡與自己玩捉迷藏。
明月漸沉,開始被籠上一層朦朧的霧氣,光亮轉暗,微弱地投射出桃林中緩步而行的兩個身影。
浣妍一言不發地跟在洌溪身後走著,腦子里卻仍在回想著煜珩的問題。
煜珩走後,不知道她在樹下呆坐了多少時辰,然後就見洌溪遙遙地站在樹下。
他來告訴她灕戈將要下山,然後帶她回漣綺居。
洌溪定是知道剛才有其他人來過,從他環顧四周以後的凝重表情可以看出,可是他卻沒有質問她。
她和洌溪就這樣沉默地走著,洌溪沒有問題,但是她卻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
「洌溪,你有爹娘嗎?」。
洌溪身形一頓,淡淡地說了「沒有。」
「洌溪,你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洌溪終于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浣妍,半晌,依然淡淡答道︰「不想。」
「為什麼?」
「想不出還有哪里比這里更好。」
「那為什麼說你沒有爹娘?」
「因為我確實沒有爹娘。」
「可是人人都是有爹娘的啊?」
「何人所言?」
抬眼對上洌溪淺碧色的眸子,里面一如平常,清澈明亮,帶著一些詢問意味。
浣妍語塞。
洌溪轉身繼續向前走,浣妍默默跟上,對話就這樣生生止住了。
桃林的盡頭是汶疏居,走過汶疏居,沿著浣溪走了一百零一步,漣綺居赫然眼前。
此時,漣綺居已經沐浴在一片熹微晨光中,雖然天還未大亮,各種景致卻已清晰可見。
剛進得屋內,只見塵永正端坐在屏風前的臥榻上,隨手拿著修行書籍看著,見到二人進屋,只輕抬了下眼皮,然後又繼續看書,神態悠閑慵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