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陽升得老高,伯賞仍然窩在被子里,懶得動一動,山雀焦急地在旁邊轉來轉去,每隔一會就用翅膀拍被面,想要他起床。伯賞雖過意不去,但只是不理,他已經沒有一點氣力。本以為這個病過幾天也就好了,可現在似乎越來越嚴重,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知道這樣下去不好,也知道應該想辦法治,然而那顆一直以來都忽略所有不快,樂觀堅毅的心,如今卻不由自主地感到絲絲淒涼,即使是師傅在世的時候,與心飛在一起的時候,那些快樂無不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惆悵……怎麼你連最基本的人情都不曾擁有?為何你的道路要這樣奇坷?怎麼除了師傅你身邊不曾有過一個人?為什麼師傅離去得這樣快?你甚至不知道如何跟他人打交道,伯賞啊伯賞,你終于覺得孤單了嗎?終于明白自己其實很可憐了嗎?你這樣想,那些教人屏棄七情六欲的道條不都白練了嗎?
許是不以為然得太久太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本不該這樣靜淡,這便就造成了某些反應,一心求月兌的,其實沒有一刻不困在其中,小時心思雖然也清明透徹,卻過于簡單,他並未完全知曉本心。
混亂的思緒帶著一股幽怨,鑽心蝕骨地刺痛了每條神經,他從沒像現在這般無助,從沒像現在這般想念東方易,渴望他溫厚的大手,和循循善誘的開導,是否人一生病就會胡思亂想?
「嘰啾。」山雀輕鳴一聲不再走動,找了個角落窩起來,腦袋深深埋進羽毛中,除了一直守在他身邊,它已無能為力。
心飛,你也很老了吧,比起師傅你其實更長壽,因為麻雀一般都短命,而你已經活了五只麻雀的年歲,那點靈力還能讓你生存多久?悄然掀開被子,紅紅的雙眼靜靜望著不再年輕的失落山雀,伯賞面額有些濡濕,似虛汗又似淚水。
無聲的嘆息後,將腦袋完全靠在枕頭,視線朦朧地望著頭頂那片灰灰的石牆,屋里面很靜,靜得沒有一點聲響、一絲氣息,所有的東西都不像真的,仿佛只是凝固的影像,那種遠古的記憶影像,而他整個人也不是自己,只是這片影像中的一部份,不能分離的一角。恍恍惚惚地躺著,除去雙眼與腦海中停留的灰白,余下全沒了知覺,時光重又展現出那種停滯飛逝的魔力,讓人搞不清它是否在走,既然搞不清,干脆閉上眼不去思想。
不知過了多久,茫然一片空白中,有股熟悉的氣息自門口飄進,隨著它的逼近,伯賞逐漸緩過神,它身上已沒了血腥之氣,只留本身的獸息,一種在人類看來不怎麼好聞的味道,但他無所謂,他身上還有人的味道麼?
白狐匍伏前行,雙目緊緊盯著被窩上毫無所覺的山雀,腳下沒發出一絲聲響,寧靜的石室內聚集起越來越多的凶殘與不安,伯賞渾身一顫驟然睜開眼,瞬時護住山雀的右臂已被白狐咬在口中,鮮血汨汨溢出傷口,心跳得厲害,帶著恐懼,將他整個驚在原地,差一點就失去心飛!
「嘰啾!」山雀猛然抬頭,鳴聲尖銳,慌亂不堪地扇著翅膀飛到空中,遠遠避開那團恐怖的白色。白狐咬住伯賞後卻是一怔,幽亮的雙眼定定望著他,有些疑惑,有些害怕,嘴巴便忘了松開。
「你……回來了?」渾身的病態盡數嚇退,伯賞氣息混亂,余驚未定道。它沒有錯,差點讓心飛送命的不是它,而是自己委靡的意志。
白狐似是被他問醒,急急松了口,四肢微曲著倒退,眼中充斥的是錯失目標後的不甘與驚慌。山雀見白狐怯退立時壯大了膽,奮力拍打著翅膀飛到伯賞身邊,在他的庇護下沖著白狐憤怒亂鳴,如果它有牙,那便是張牙舞爪的最佳典範,直看得伯賞唏噓不已,但心飛就是和尋常的麻雀不一樣,它能對著自己的天敵叫囂,雖然白狐很快就跑出門不見了。
「它已經走了,你還叫什麼?」望著精力充沛的山雀,伯賞道,現在的它看起來一點不老,甚至比他還年輕,是了,如果除去天敵和環境的影響,麻雀也能活很多年吧,況且心飛不是尋常的麻雀,它一定會生存很久,等自己達到能夠自由收放靈力的境界,就能使它生存得更久,或許始終陪在身邊。
「嘰啾!」山雀輕蔑地瞥了門口一眼,轉回頭瞧著伯賞,但見他神色專注,澄澈的眸子亮晶晶地望著它,不知在想什麼好事。
「嘰啾?」山雀不由側過頭打量他,被那滿身怪味的畜生咬了有這麼高興?
「心飛,這兩天差點累垮你對不對?都是我不好,不該對你不管不顧。」伯賞伸手輕拂山雀後背道︰「但我保證今後不會了,我一定好好照顧你,你信不信我?」
「嘰啾?」
過去既然無法改變,那就努力創造未來,時間在走,人總是只能活在一個時點上,就好比剛才的低落情緒與迷惑,也只是一個時點上的一點感受。伯賞走下床,從櫃子里取出金創藥與包扎用的白布,將手臂上的傷口處理完後,神采清爽地向山雀道︰「走吧,我們去把它找回來。」
「嘰啾?」山雀一怔,他的病好了嗎?要找什麼來著……狐狸!?
「放心,我不會讓它吃掉你。」伯賞笑道,他的世界,他會自己爭取。
說來也怪,上回輕而易舉就找到了白狐,這回他們翻遍整座小島也沒見著它半個身影,伯賞屢屢凝目四顧,就連最微小的蟲蟻也盡收眼底,卻始終找它不到,什麼原因呢?伯賞不由疑惑,他現在雖稱不上千里眼,但足可看清二里以外的事物,而整座島嶼也只方圓十幾里地,按理說不可能找不到一只狐狸,難道它已經不在島上?
伯賞快步來到海岸邊,白軟軟的沙灘上,一艘不大不小的木船被粗繩拴在石邊,船面用半圓的黑竹篷遮地嚴實,船身的一半已泡在漸漸漲起的潮水中,後面是一望無際的濤濤汪洋。難以想象,許多年前師傅就是坐著它,一種在江南的婉約河流中載客的,比多數同類稍大一些的烏篷船,乘風破浪來到這里。看到它還在,伯賞不由松了口氣,隨即彎下腰望向船艙內,里面除了劃水的槳外空無一物。伯賞站起身撓撓腦袋,又望著小船思索片刻,最後向立在烏篷上的山雀道︰「可能躲起來了,我找不到它,怎麼辦?」
「嘰啾!」山雀鳴聲清脆,小眼楮里透出喜悅。
「這下你可高興了?」伯賞笑了笑,山雀聞言腦袋不屑一顧地側開,抖擻抖摟翅膀,昂首走了幾步,擺出神氣的姿態。
「不是這樣麼?」伯賞瞥它一眼道。
「嘰啾!」山雀輕蔑地哼鳴,狐狸在不在和它有什麼關系,難道它會害怕不成?
「當然~」伯賞咧開嘴角緩緩蹲,手中悄悄抓住些許沙土︰「心飛當然不會懼怕一只狐狸。」
「嘰啾!」山雀听後將頭昂得更高了,頗覺自信與滿意,但在伯賞眼中,那卻是一副狂妄自大的無知模樣,極是可笑,于是手一揚,一道沙流挑釁似的突然襲向山雀,山雀猝不及防被灑了個正著,頓時有些腦羞成怒,奮力拍打著翅膀抖落滿身沙土,而後怒氣沖沖追在早它一步跑開的伯賞頭頂。沿著細軟的白色海岸線,伯賞甩開腳上的鞋襪,迎著呼呼作響的海風一口氣奔出好遠,當他停下來時額頭已鋪上了一層細汗,喘息幾口回頭看山雀,它離這里還有些距離,伯賞向它扮個鬼臉,走了幾步後一仰身倒在沙灘上,沙土們被陽光曬得暖暖的,烘得他臉龐越發紅潤起來,之前的傷寒似乎突然好了,咦?伯賞心中疑惑,手一撐坐了起來,額頭卻撞到什麼東西。
「嘰啾!」山雀慘叫一聲掉在沙地上,七葷八素地撲騰著翅膀。
「啊?心飛呀!」伯賞一呆,慌忙伸手將它捧在手中,皺了皺眉苦著臉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山雀晃了晃腦袋猛地抬頭,火光熊熊的憤怒小眼直盯著對面那個意圖推卸責任的犯人,犯人頓覺不寒而栗,連忙放下山雀,對它吐了吐舌頭一骨碌身翻坐向旁邊,山雀見他又要逃跑倏地展翅跟上。感覺到腦後陣陣憤怒的風聲,伯賞想也不想就從沙地上跳起,撒開腿跑起來,山雀舒展了羽翼在後面緊追不舍。
「對不起心飛!對不起!」伯賞揮舞著雙臂邊跑邊笑,邊跑邊大喊,山雀這回卻沒有落後,一直與他保持了半臂的距離。
「呃,憤怒的力量真是可怕~」伯賞回頭瞧了瞧後不由嘀咕起來,雙手抱住腦袋使勁往前奔,奔了一陣又回頭瞧看,山雀在離他一臂遠的後方呼啦呼啦扇動著翅膀,活像撲食的老鷹。
「我的天!」伯賞驚嘆道,原來他的心飛是這麼的凶猛,先前的擔心現在看來都是多余,即使沒有他的保護,白狐也吃不了它。
此刻,茂盛樹叢的一根粗壯樹桿邊,白狐靜靜站立,幽深的黑眼珠透過面前濃密的灌木帶,一瞬不瞬望著海灘上追逃不已的人和山雀。跑著跑著,伯賞突然停住,轉過頭望向那叢射出清冷視線的低矮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