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陸之最東,綿延望不到盡頭的海岸邊,一陣接一陣的,不疾不徐卻仿佛永遠也停不下來的海風中,粉衣女子定然如扎根土壤的古木,迎著這吹亂了發絲,刮痛了面額的力量展目而望。
太陽升起又落下,從初晨到傍晚,天灰涼涼地暗起來,這次,她仍然沒有返回的念頭。
「啪!啪……」忽而,一直不停吹的海風中傳來了物件拍擊水面的數聲連響。
哪家的孩子這樣晚了還出來玩打水漂?女子轉過頭,望見遠處那抹黑影時不由一怔,伸手揉了揉疲憊的雙眼仔細瞧得瞧,可不是?參差不齊、松散無拘淺棕的一頭亂發,短到連肩膀都沒夠到多少,卻與斜掛著的黑色斗篷一起,讓風吹得自在飛揚。
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拋出一方石塊後似乎與剛才的她同樣,同樣紋絲不動地遙遙望向蒼茫大海,可是,他到這里做什麼?
緩緩走近,離那駐足的黑影尚有七八尺的時候,眼前倏地閃過兩抹亮光,隨著劃落天際的流星側頭仰望,短短的一道銀華,在視線觸及的瞬間便已消逝,快得人心中迷惑,它真的存在過?對面轉過來的那雙眼眸中,剛才是驚喜的神采?
「咦?這位姑娘,我們……」腳下一動完全轉過身,瞧著突兀出現的女子打量兩眼,童逆風嘴角扯起抹無以為意的冷酷笑容︰「是否在哪里見過?」
先是沒有任何理由地硬要娶她為妻,然後在父親與大頭叔苦苦央求時提出那種近乎邪惡的條件,卻又在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出海後的第三天早晨,輕巧地走過來說他現在沒興致不想玩了,山門一開就讓她和岩生自個回家,同樣的沒有任何理由。
對于這樣一個自以為是到極點,把所有人都像木偶一樣,呼之則來,揮之則去蠻不講理對待的惡棍,沒有人會不感到厭惡和痛恨吧?所以,自己是怎麼了?親人尚且生死不明,為什麼心中就是沒有一點恨意?
無怨無懼地回望他一眼,語調亦如往常般柔和,林雅倪脆生生開口道︰「不,我從沒見過你,你記錯了。」用他人的生命來玩游戲,誰願意見到這樣的人?
「……」與頭發色澤相近,狹長的一雙明眸顯然怔了怔,隨後眨得一下,復又變成那不懷好意般的笑容︰「這麼說又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
對面的話音剛落,林雅倪便施施然轉身,心中不由得自嘲,吃錯藥了嗎?好端端地走到這里做什麼?
「等等。」伸手拉住她肩頭,童逆風收起笑容,隨口道︰「既然踫到了,何不坐下來聊聊?」
林雅倪聞言回頭,仍然什麼都不明白,但此刻他頭發的顏色好像變深了,暗得有些落寞。
一個人的等待最是煎熬,既然自己並不怨恨這個人,既然他開口了,那麼坐下來聊幾句又有何不可?
注意力沒有完全放在海面後,耳邊的風聲似乎變小了,也變緩了。坐在軟軟沙土中的一截枯木上抬頭仰望,藍絲綢般的夜幕星光璀燦,不受任何雲霧與塵土的阻擋,毫無掩飾,只盡情地綻放著與生俱來的絢麗真顏。
側頭看向默然坐在一旁,捏了根樹枝于沙土上點點劃劃,劃完抹掉,抹掉後又繼續胡亂涂鴉的惡棍,將近一個時辰了,說要聊聊的他卻連半個字都沒講過。可不知道為什麼,漸漸地,自己心中竟生出些快意的稀奇,便道︰「這樣苦惱,有什麼事做不到麼?」雖然並不怨恨,但如此對待她和她的親人,並不代表沒有讓她產生壞心眼少許,是以說準確和透徹點的話,她現在的反應該是幸災樂禍。
圈圈劃到一半停下了,童逆風依然沒有開口,只不動聲色地盯著面前似貓非貓,似狗非狗的圖案。
難道說中了?是不是他也在等什麼?忽然間,林雅倪覺得之前那束驚喜並非自己眼花,低頭往那粗簡的動物瞧了瞧,又問道︰「不過,這是什麼?」
「不知道。」手腕一動又把圖案抹掉,童逆風沒怎麼在意道。
「不知道?」有些好奇地,林雅倪又問︰「是狐狸吧?」
身形滯得一滯,童逆風丟開樹枝豁地站起身,無甚表情的臉上涼冷的聲音︰「不是!」
詫異地望著他,林雅倪剛想再問,卻見那人大步一邁,欣長的黑色斗篷勾起一股清涼海風,接著半聲未響地就走了。
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人,對誰都是如此嗎?如果是,那麼像西西這樣,匯集了數千個性情各異,難以教化,甚至如狼似虎的地痞流氓或是流浪者的大山寨,怎麼就能心甘情願地奉這麼一個任意妄為,二十沒幾的年輕家伙為頭領,竟還對他畢恭畢敬?
望著身後漸行漸遠,最終隱沒在茫茫夜色中的背影,林雅倪只覺後悔,錯一次不要緊,可自己怎麼一錯再錯?不管怎樣,像這樣的人干嘛要陪他坐那麼久?父親若是知道了,還不是聲色俱厲的一頓指責?
「雅倪。」
雖然是熟悉的聲音,但仍就嚇了一跳,循著旁邊突然出現的濃烈酒氣轉回頭,林雅倪不由皺眉︰「岩生,怎麼喝這麼多酒?」
手中拎著食盒與一件加棉的外衣,李岩生看著黑色背影隱沒的方位,微紅的面龐帶著幾分不滿,幾分厭惡和醉意道︰「那個人,什麼時候來的?他來干什麼?」說完便收回了視線,轉而看向面前之人。
「這……」小心翼翼地瞧他一眼,生怕他又要誤會與氣惱地,林雅倪認真真地柔聲道︰「一個時辰前踫到的,坐在這里沒說話,不知道來干什麼。」
「是嘛?」李岩生並非不信,但眼神卻越發地不滿起來︰「這種人,你跟他坐在一起?」
「岩生。」苦惱地望了他一眼,林雅倪伸手接過食盒與外衣,不答反問道︰「你帶這些東西來,是打算與我和解嗎?」。
「他來找你的?」仿佛沒有听見對方的話,李岩生面色沉凝。
「……」訝異地睜大雙眼,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隔了會林雅倪才斷然否認道︰「不是的,只是踫巧遇見,你為什麼這樣問?」
「為什麼這樣問?」李岩生忽地有些哭笑不得,腳下搖晃地退開兩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現在怎麼了?」完全不明白他的話,唯獨感到他還沒有和解的意思,林雅倪不勝煩憂。
「雅倪……」聲音壓抑在喉間,李岩生定然看了面前滿臉疑惑和鄭重的女子一會,才又開口道︰「這里是海邊的漁村,遠離集鎮和西西,沒有富商與權貴……」說著目光卻打量起來︰「他真的……什麼都沒說?」
他應該說什麼嗎?雙眉疑惑微皺,林雅倪道︰「在這里看到童逆風確實有些奇怪,但這個人本就不正常。」想了想,她又道︰「雖然不正常,好在說的話還算數,所以岩生,如果你還有什麼擔心的話,那應該是你父親才對,怎麼會跑去喝酒?」
「整天在海邊等,他們就能平安回來?」一瞬不瞬地,李岩生喃喃道︰「擔心什麼的,海水會听見?」
怔忡著,林雅倪滿眼訝異︰「岩生,你怎麼……」
「風吹日曬,與其呆在這里辛苦地浪費時間,還不如用心想想以後的事。」沒有一絲不妥,也沒有太多情感地,李岩生接口道。
麥色的皮膚上浮著一片酒薰的粉紅,濃濃雙眉下仿佛無情的目光中卻感覺不到醉意,默然看了他一會,林雅倪卻消了訝異,轉而嘆息道︰「你說的沒錯,怎樣做都幫不到父親他們,但是總得做點什麼,不然我真的不知道這幾天要怎麼過。」停得一停,望著眼前這個突然間變得有些陌生的男子,她又道︰「岩生,其實你不也一樣?」
聞言,李岩生微怔,但馬上就收起了滯留在對方眼中的視線,醉態畢露地耷拉下眼皮,側低著頭轉過身,有一步沒一步地往回走。
「岩生……」沒有要他留下的想法,可林雅倪還是忍不住張口喊他。
她的聲音並不輕,李岩生卻彷若未聞,搖晃著徑自走遠了。
不明白他某些言語,想不通他的態度為什麼變得不冷不熱,與以前相比,這兩天的岩生確實不一樣了,有時候,她都看不到他的思想,可岩生不是別人,表面上雖不像那麼回事,但他必定也是憂心忡忡的,剛才那一怔足以證明。
望了望童逆風離開的方位後復又轉回來看著又一個漸漸隱沒在夜色中的背影,林雅倪納悶︰「怪脾氣會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