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素來便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曾今,我偷偷欣喜于他那份對實踐承諾的堅決與不悔,可此刻,我卻恨透了他的這份‘言出必行’的執著與決絕。
陰雲遮掩住了山川的秀美,原是日薄西山,此刻卻難見夕陽斜照的身影。時斷時續的鳥鳴聲在林間悄悄響起,隔著雨簾,讓人陷入一種若有似無的意境,好似越過這片林子,既是飄渺難尋的幻境。
車窗外滿是隨風飄灑的蒙蒙細雨,而馬車里滿載的,卻是我心頭那份揮不去的沉重。
「蓉兒姑娘,現下已不早了,況且夜路難行,不如我先去前頭探探,看看能不能找個地兒歇歇腳?」眼前赫然出現一張濃眉大眼的方正臉孔,猛然一顫,我才意識到這位是護送我回去的侍衛大哥,相伴了近六日了,我卻仍無法記住這位大哥的面容,唉,到底是我太沒用了,還是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早已深刻鮮明的無法讓他人代之烙印。
澀然一笑,我輕聲回道︰「那就有勞何大哥了!」若是在現代想必早被送往奉天了吧,而此刻,我是否該慶幸自己此刻是身在古代,而這一切,只為能夠讓我在這趟苦旅中稍作喘息。
「姑娘客氣了,護送姑娘安全抵達遼陽是何某的職責所在。那,姑娘先在這稍作休息,待我去前頭看看。」話音方落,噠噠的馬蹄聲便揚長而去,一簑煙雨徒留下他離去的背影。須臾,馬蹄聲聲,隨之消失在林間的一角……
「姑娘,何侍衛已經走遠了,你還是把簾子放下來吧,濕了衣衫就不好了。」曖昧的看了我一眼,身披簑衣的車夫輕笑著上前看顧馬兒去了。
尷尬的瞧了一眼那老伯,我萬般不舍的看了一眼車外的茫茫天地,緩緩的放下了簾子。
老伯誤會了,我只是,在何大哥騎馬離去的那刻,想起了一個我本不該再想起的人。那刻,他們的身影交疊,同樣迷離而遙遠。
曾以為他近在咫尺,可自那日決裂後,我才明白,他始終遠在天邊。或許,曾經那份彌足珍貴的親密,至始至終都只是我的自以為是罷了。他在我身邊的片刻逗留,也不過是責任使然,一旦卸下了這份沉重,彼此,和陌生人又有什麼兩樣?
心被一種不知名的痛楚鞭笞著,每想起他一回,便牽動起無盡的苦澀。明知相思是癮,執念是毒,可我就是放不下。還是說,思念總在分離後,為什麼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淡然的看待這段感情,繼而‘尊重他的決定,體諒他的無奈’?
為什麼命運要我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如此彷徨無助……
「何大哥,我們同是借住之人,您就不必再客氣了,這破廟簡陋,今晚大伙兒就將就著住一宿吧!」還未從昏沉中回醒,一道低沉沙啞的陌生男音卻猛然在耳邊響起。
「額……」微眯雙眼,迷蒙間我好似看到一堆干草和隱隱的火光。
「蓉兒姐姐,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是誰緊拽著我的手?
循聲望去,卻見一個粉女敕雕琢的小姑娘正曲膝端坐在我身旁的草堆上,雙手緊抓著我的手不放,還一臉開懷的看著我,而那璨亮的眼眸中似乎還蘊藏著一種我所不明的激動與無法掩飾的訝異之情。
「額,姑娘你是……」額,我不認識你吧!
「你姓唐,名殊蓉,喚蓉兒,對吧?」她眯眼笑問。
「額,你是怎麼知道我的?」這荒山野林的不會那麼湊巧吧?我突覺汗毛直豎,不寒而栗。
「吶,你看!」她忽執起我的左手,指著腕間那塊淺淺的褐色胎記輕笑道︰「是這道褐色胎記讓我認出你的,當然,還有上面那個小齒印。」
快速的輕抬起手,借著火光察看,一個小小的齒印依附在胎記上,若隱若現,讓人難以察覺,不細看,還以為只有一道褐色胎記罷了。
不過,她怎麼會知道的這麼清楚,如此細微之處,連我自個兒都沒察覺到,她又是如何發現的?
「我的好蓉兒,好表姐,雖說我們已有七、八載未相見可好歹也是親戚一場,你怎可如此無情,我都講的如此明了了,你卻還不願認我這個表妹,難不成還在怪我當初咬你的事兒嗎?」。
啊,咬我?這牙齒印是這小丫頭咬的!
「這你也不能全怪我啊,當時我還小,頗不懂事兒,而阿瑪又老愛在我面前夸你乖巧,我承認那時我確實有些嫉妒,可那也沒什麼,但最氣人的是,他還想讓多羅哥哥隨你回去,當時我一听到這事兒就驚慌的不得了,所以才會氣的跑去找你,最後還鬧得和你對打了起來,甚至之後還耍賴咬了你一口,我記得那會兒都見血了,不過……」那張沉浸于往事的小臉突地煥發出無限光彩,凝視著我,輕笑著卷起衣袖,露出白皙的左手腕︰「你也不是個好欺負的主兒,立馬‘反咬我一口’,真是一點也不心軟!」
表妹、多羅哥哥……額,這麼說來,她就是我的表妹-舅父西林覺羅o海桑格之女。只是當時那人只提及有她這麼一個表妹,只是她的閨名與稱呼,額,這讓我怎麼回答可好,還有她說的多羅是誰啊?真是讓人想得頭暈!
她看了我呆愣的表情一眼,哂笑著輕搖了一下小腦袋,揶揄道﹕「不會真的連我是姓甚名誰都不清楚了吧?我是玉蓉啊,以前總愛跟在你後頭的那個小表妹。」
「嗯,我,我知道。」尷尬的低下頭,我用手輕抵著身下的干草,緩緩撐起身子,希望以此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你呀,一去就是這麼多年,也不和我們聯系,其實,阿瑪他一直都很惦記你,他雖不明講,可我知道,他一直都覺得有愧于你,更是深覺無顏再上京見你。畢竟,當初姑父駭然離世,只留下年幼的你孤身一人艱難度日已是不幸,後來竟還被我額娘、額,總之,雖然這事我阿瑪事先並不知情,可阿瑪他自認有負姑父、姑母的請托,所以……」
听這口氣,難道這‘蓉兒’當初上京尋人是有內幕的?
「額,不提這些了,表姐,」她忽而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啊,什麼事兒?」我還真怕她提起這個‘蓉兒以前的事兒’,一聊準露餡兒。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她突然一臉嚴肅道。
「我,過的很好!」如果這次被‘遣送回鄉’不算的話!
「呵,那就好,這我就放心了,我還一直擔心你過得好不好,我,我真怕再見你的時候會看到你眼底的厭惡與仇視,只是,沒想到我們卻是在這般郁結的情況下相逢,而你竟又變得讓人如此陌生!」輕嘆了口氣,她一臉沉悶,好似陷入了萬分苦惱之中,難以解月兌。
「額,玉……」「二小姐,這破廟里已沒什麼可吃的,而晚上光靠吃干糧也不宜果月復,我和何兄商量了下,覺得還是趁天黑前去打些野食較為妥當,所以……」那道低沉沙啞之音再度在耳邊響起,好似無數的礫石在沙漠的熱浪中翻滾一般粗糙難辨。
「多羅,可你已受了風寒,我想還是讓莫薩他們……」玉蓉一臉為難與不舍,那雙晶亮的眼眸更是一心投注在那張略顯潮紅的俊顏上。
那是張頗為俊俏的書生臉,卻有著稜角分明的薄唇,英氣的秀眉,而此刻緊握佩劍的右手更是彰顯了他不屈的意志。
看著他那緊抿薄唇、炯炯目光的模樣,我好似又看到了三年前那個屹立不屈的凜然少年,一樣的神情,一樣的眉宇,更有著近乎相同的固執與堅持。
「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傷寒,屬下還能應付,若您已沒有其他事要吩咐,屬下就先告退了。」多羅拱了下手便轉身要走,玉蓉卻赫然喚道﹕「多羅,記得披上簑衣,別再受寒了。額,還有,早點回來,如若晚了,就別再繼續打野味了!」
「是,屬下明白!」我只覺得那側著的身子好似微微的振顫了一下,可他僅是頓了一下便大步向廟外走去,而這一路,他始終未回頭看她一眼。
「兩位姑娘,那在下也先告辭了。」「嗯,何大哥慢走。」
收回視線,我才發現自己正身處于破廟的東北角,此時,一位較為年長的侍衛大哥正在與我們那位駕車的老伯促膝攀談,而正中那這張原是髒亂不堪的供桌已由玉蓉身邊的另一位二十歲左右的侍衛大哥在擦拭了。輕瞥了一眼那尊年久失修的塑像,霜鬢須髯,一副老翁模樣,我想這兒應是個土地廟無疑。
「虧得土地公公顯靈,不然啊,今晚我們可慘了!」
「嘻嘻,表姐,你在說笑嗎?這分明是月老廟,怎麼到了你嘴里竟變成土地廟了?」
「啊,你說那個老頭子是……」月老?破成這樣,也不能怪我認錯吧,何況,我這人向來懶得辨認這些有的沒的,佛家不是有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嗎?換句話說,以我觀物,萬般皆眾生,又有何區別?有無的轉化,也不過是一念之間。
「世人皆道月老好,巧做佳偶顧天成,千里姻緣一線牽,和樂美滿度良辰。」她忽而指著佛像前的兩根圓柱念念有詞,我這時才注意到那橫匾上所題的斑駁字跡「萬世佳緣」。
「這匾額上的字題得也太過夸張荒謬,若這世上的姻緣皆能如它所說的那般美滿,又何來那麼多分分合合的怨偶,即使月老再神通,也促不成那麼多長久美好的姻緣啊!」她忽而輕聲低喃,卻一字不漏的傳進了我的耳里。
是啊,世間男女合則聚、不合則散,又豈是一炷香、一道符能左右,即使相信前世今生,即使明白姻緣天定,可這一切還不是先由我們自個兒一手促成,再將之一手毀滅的?或許我們都明白,只是一旦失去,我們往往只會選擇去怨天尤人,而忘了自己本也是這場姻緣賭注中的一員。
「表姐,你說這月老廟里的神靈會靈驗嗎?」。她忽而兩眼出神的盯著那尊月老像道。
「我想,額,應該不會吧,不然這兒怎會這般冷清?」簡直可稱得上是個‘窮、爛、破’三聚頭了!
「是呀,我真笨,怎還問你這種問題,即使再企盼,有些事兒也不是光憑想便能奢望來的,何況是如此一段可遇而不可求的姻緣!」她那迷離的杏眸突而撲滅了無限幻彩,漸漸黯淡,然後歸于沉寂。
「玉蓉,你,對了,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對了,說來這麼久,都沒提到這個重點!
「我,唉,我是承旨去參加一年一度的秀女選撥的。若是中了,將來便是在宮里伺候各家主子了。」
「什麼?選秀女!」那不是和月兒她們一樣要去內務府參選?我不禁激動的放聲大喊,雙手更是興奮的振顫不止。
「嗯。」她好似兀自沉浸在哀愁中,並未留意我的反常,不然她一定能發覺我的異動。
「那,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抵達京都?」我微顫著聲問。
「多羅估計還有個五六日,加快行程也需三四日,而那競選時日估模應是在六七日之後了,時間緊急,我們明日就得啟程了,表姐,我們好不容易相見,沒想到……」她一臉感傷的看著我,欲語還休。
「別這麼說,每一次相逢都有它的意義所在,無論好壞對錯。何況,我很高興有了這次巧遇,它讓我們能夠促膝長談。這也不失為一件樂事,不是嗎?」。嘴角邊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我輕聲說著。
「嗯,你說的對,無論對錯,每一次偶遇都有它的意義所在,就像這場大雨,如果沒有上天的這次偶然,我們又怎能相逢?只是多羅他這一路護衛,為了我還染上了風寒,我……」說著,她突然垂下頭低低的啜泣起來,再見她時,那漂亮的丹鳳眼已顯得有些微紅。
「玉蓉,你還好吧?」「二小姐?」轉過身卻見那略顯病態的俊顏早已在不覺間站在了我們身旁,只是那難掩焦急的蒼白臉色比方才更加令人擔憂。
「我沒事兒,倒是你,臉色如此蒼白,我不是叫你好好保重身體的嗎,你怎麼把自個兒弄成這樣?」玉蓉氣憤的低聲嬌斥,卻又不忍苛責。
那眸光無力的掃視了我們一眼,他沙啞道﹕「二小姐不必如此生氣,屬下只不過是……」
還未反應過來,卻見那高大的身影猛然向前撲去,我與玉蓉慌忙上前扶住他,她滿心慌亂的拍打著已然昏厥的多羅的面頰,而我則撫上了他那滾燙的額頭。
「多羅、多羅,你怎麼了,多羅?額吉圖、莫薩,快來啊,快來救救他啊!」
這一夜,火光搖曳的月老廟里總會不時地傳出一陣難掩心焦的女聲。春寒料峭,寒意襲人,這一場淒風苦雨,等來的又會是怎樣一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