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卿似乎做了很長的夢。夢里,她一襲緊身衣,雙槍在腰間。原本她可以在最快的時間拔出槍,將面前的人殺死。可是究竟是心死成灰,她終究選擇放棄,任由自己無所動作,閉著眼迎接對方的致命一擊。
是命,太過輕率。是運,沒有緊握。
如今命運輪距再回首,她依舊是那個咎由自取的女子,在對手面前,卻不再唯唯諾諾。
夢境卻是熬人,像是泥沼一般,讓你深陷其中,怎麼也拉不開腳。逃也不是,留也不得。似乎是蒙受了大難一般,秦卿忽地轉醒過來,驚覺身上已滿是濕汗。
轉眼一瞧,已是月明星稀。
她輾轉姿勢,伸手拂過額頭,一抹全是細汗。深深沉了一口濁氣,索性坐了起來,想要弄杯水喝。
只是還未動彈,那杯水已然送到自己嘴邊上。
秦卿倒也習慣自己屋子里經常這般有人神出鬼沒,也不多做驚愕。只悠然拿過水杯,仰面飲盡。
「你都一點防備也無,也不怕別人害你嗎?」黑暗里,那聲音清冷異常。
秦卿聞言,心中一動。來人是誰,她自然明了。杯盞里滴水不剩,她才緩緩道︰「閣主親自送給我的,就算是鴆酒毒藥,我也甘之如飴。」
身邊人身形一怔,忽地低下頭去,也不多言。
夜色里,光華似水。穿過半開的窗戶,流淌在地面上,傾覆在床邊那一雙墨色銀絲的靴子上。
秦卿倚在床邊上,盯著那銀白色的月華勾勒出他異常堅毅的側臉,瞧不清面容,只是那眉目輪廓,依稀便是在夢里出現的一般。她確乎是恍惚了,仔細再看清楚,卻還是那副孤眉冷眼。
她又沉了口氣,倚靠在床邊上,似乎看著他,又好像看不見他。
「君翊寒,你憑什麼這麼認定,我一定會心甘情願會你辦事!」秦卿忽地輕聲說道︰「我本相府嫡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將成為太子妃,今後更會成為一國皇後,你到底是憑什麼相信,我要為你所制肘。」
君翊寒正襟坐在身邊,聲音里毫無他味,只淡淡道︰「我從沒想過你是心甘情願。可是……你也逃不了,不是嗎?」
他語氣清寒,可秦卿怎麼听怎麼都有譏笑的味道。
秦卿又道︰「你縱有通天閣,如今再想要擁有的,無非就是天下。君翊寒,倘若有朝一日,你真得以名正言順回國成為北啟皇帝,又或者當真能夠如你所願,得到整個天下……我這一枚棋子,是不是可以棄之不用,仍由我自生自滅吧。」
你得你的心之所願,我求我的求而不得。
「我之所願?」君翊寒呢喃一聲,似乎是從喉嚨里黏黏地吐出來的話一般,「哼,得到整個天下又有何難,難得是得到天下人的心……」
「人心難定。」他忽地頓住,眸光鎖在不知名的角落里,「通天閣里的人,還從沒有過月兌離出去的人,除非是死人。來了,你就別想走。」
來了就別想走?秦卿心中鈍痛,忽想起為了自己心甘情願成為其中一員的劍客,那在夜雨里悄無聲息的死去,帶著不甘心與自己的愧疚,被身邊這個人冷血的殺滅。
似是濃濃地悲傷,瞬間彌散在身邊周圍,讓她喘不上氣來。
君翊寒似未察覺,又淡淡道︰「明天賜封你為太子正妃的聖旨就會下達,接了聖旨你便要隨宮人入住東宮,今晚該是你最後一晚上在這吟風樓了。」
秦卿冷笑,輕聲道︰「哦?那你倒是來看我最後一眼來著?」
「別這麼說,倒像是在死別似的。」他似乎是笑了,又似乎很安靜。
秦卿又道︰「我從來都和她們一樣,是嗎?秦佳人是你的棋子,青衣紫衣是你的棋子,我也是你的棋子……君翊寒,你放心,我該做什麼,我自己心里清楚,不必你再來重復。」
暗色里,他眸光清亮,凝在她的身上。只是她故意不去注意,就好像自己在他的時候,也被他忽視掉的目光。
「那最好。」他在算著時間,心中似有千頭萬緒,含在嘴里還是沒有說出口。忽地一瞬間,眸光一黯,他清楚地看見秦卿忽地緊緊皺眉,捂著肚子弓起身子。
秦卿自己都沒想到,下月復會這般鑽心的疼了起來。任何思緒都還沒準備,只是那麼一瞬間,劇烈的疼痛似乎直鑽進她的心頭。
也是那麼一瞬間,她總算是抬起眸子,直視著正盯著自己的君翊寒。
「你給我喝了什麼!」幾乎是厲聲問出口。
君翊寒望著他,清亮的眸子毫不躲閃,聲音暗啞,「水。」
「啊!」秦卿怎麼敢相信他那簡單明了的回答,只是下月復一陣強過一陣的疼痛,讓她直要蜷縮起來,哪里還有時間管那些事情。
幾乎冰寒的手,忽地握起秦卿的手腕,兩指手指不容分說搭在她的脈搏上。
明明是秦卿疼得渾身發抖,可連同他的手竟也跟著顫抖般,不能安穩。
他眉頭還是皺起,似在松了一口氣,又似可恨般問道︰「我給你的藥,你沒吃下去?」
秦卿咬著牙,自然知曉他說的藥便是那麝香,忍著疼咬牙道︰「那味兒太難聞,我才不要吃!」
「你知道這會害死你嗎!」
「不知道!」秦卿怒極,扯著嗓子叫了一聲,忽地意識到什麼似的,又是疼極了,又是無力道︰「我只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你自己而已!」
「因為我要嫁給暮瀾修,你不可能容許我留下這個孩子!因為你還需要我,不然的話,你或許都不容許留下我!」一定是因為肚子痛得太厲害,所以她才會流淚,一定是這個原因!
捏在她脈搏上手饒是一緊,耳邊便是他堅定不可動搖的聲音,「這孩子絕對不能留下。」「這是你的孩子。」秦卿呢喃般說道。
握著她手腕的手還是一怔,只一會便放開。他像是沒有听見一般,只兀自道︰「你等著,我去拿藥。」
說著,他便站起身,筆直的背影,依舊那般薄涼,一如初見。
「君翊寒!」秦卿帶著難滅的恨意,喚住他。君翊寒確是一頓,也不回頭,只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雙肩起伏,猶是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她痛徹心扉,雙目也開始渾濁起來。
那抹身影被她喚住,秦卿神思也開始不定,只是惶惶忽忽之間,听得他呢喃自語般道︰「你從來就與她們不一樣。」
秦卿渾身冷汗直流,捂著下月復頹然倒在床上。實在是痛極,連帶著五髒六腑,刀絞一般難以忍受。她終是疼得沒了力氣,伏在床邊上,看著那抹身影慢慢模糊,消失在眼前,融進了黑夜一般,看不清楚了。
恍恍惚惚之間,似是听見窗扉作響,秦卿迷迷糊糊想要掙開眼楮看清楚,卻只是瞧見一抹細碎的身影,在床邊晃來晃去,她實在是想瞧得清楚些,卻始終瞧不真切。
只是听見那淺淺的嘆息,連著一句︰「哎,小娘子哎,你可叫人家如何是好!」夢回百轉,夜半時分。
秦卿總算恢復了些神識,再睜開眼,映入眼簾地竟是一張秀氣到完美的娟容,一瞬間腦子里像是一團漿糊般,不明所以,府上何時來了這麼一位可人的丫鬟了?再細看下去,才意識到,眼前這位不就是那娘娘腔采花賊,蒙蒙雨嗎?
「你倒真是陰魂不散!」秦卿疼了半晌,這會兒絞痛總算減輕了些,一見到蒙蒙雨那張最愛賣萌的臉,太陽穴不由得疼了起來。
蒙蒙雨也不再插科打諢,眸子里有絲哀愁,只淡淡地看了一眼秦卿,想了半晌,才道︰「小娘子啊,你久居相府了,可曾出去過,或是踫見過什麼人?」
秦卿堪堪坐起,倚在床邊上,模了模肚子,仿佛平安無事,這才放下心來。忽听他這麼問起,便道︰「之前我便一直病在家中,哪里能出去。」
「那就奇了怪了,此藥只有我師傅了,你體內總麼會有這麼一味兒呢?」蒙蒙雨秀眉緊蹙,在沒有燈火的屋子里倒顯得別有一番思考的風味。
秦卿差點沒笑出來。「你師傅?你一個偷香竊玉的人,竟還有師傅?」
哪里知道那蒙蒙雨似是生氣一般,瞪了瞪眼楮,瞅了她半晌,忽地伸手拉起被他緊扣脈搏的手腕,抬到她眼前,正色道︰「這個時候了,竟還有心思玩笑!」
他目光澄澈,卻藏著難掩的哀傷,又道︰「你這脈似有似無,常人要這般早就一命嗚呼了,我瞧你脈象這般緊急,便趕緊去尋法子來救你,你倒好,這般沒心沒肺……只是現下把了脈,卻和白天里有些不一樣了……脈象似是平順了些,你可吃了什麼?」
吃了什麼,也總不會有你那一味兒救命良藥的……
秦卿忽地一怔,吃了什麼嗎?從好戲開鑼一直累到現在,不就只飲了剛才君翊寒的那碗水?
難道那水里,竟是有救她性命的藥?
「喂!」蒙蒙雨見她似是想得極認真,不免著急道︰「想不起來就算了,這能暫且護住你的性命,只是你肚子那塊肉在一日,你就多一天的危險,你可清楚?」
「我不清楚!」秦卿大驚,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蒙蒙雨眸光一沉,搖頭道︰「小娘子,我知道你是要嫁給暮瀾修那混蛋的,你那肚子里的肉究竟是誰的,我可不管,只是我勸你,還是盡早解決掉。若是暮瀾修的,你要想活下去,一樣要解決掉;若然不是他的,那你就更沒有理由留下這禍害!」
「什麼禍害!」秦卿一著急,下月復又跟著疼了起來。
蒙蒙雨見她額間細汗,臉色蒼白,自己也忒不是滋味,索性道︰「不是我胡說,也非我嚇唬你。小娘子,你這個孩子,留不了了,你……」
他還想說什麼,忽地警覺地看向窗外,頗是奇怪的神色,又轉向秦卿,嘆道︰「你這還真是熱鬧,還有人像我一樣,愛走窗戶進來嗎?」
只是他言罷,便不等秦卿說話,自己一溜煙往小側門一躲。
那簾子一放下,秦卿忍著疼,方想提醒他,那里面的小廁所。只是他人已經躲進去了,夜色里,還是傳來微妙的一聲反胃作嘔的聲音。
只在須臾之間,窗戶微微一動,便見一抹清影,似是故意小心翼翼走向她一般,放輕了腳步。
那人再看清,卻見秦卿正睜著水靈靈的雙眼盯著他時,才放下戒備般,沉了一口濁氣。
聲線暗啞,低吟道︰「方才你這可有人來?」
秦卿還未及回答,只是小簾子後邊忽地一動,惹出好大的聲響。
這蒙蒙雨,竟還有心思搞這些動靜!
君翊寒當然注意到那動靜,正警覺地想要靠近,好生查探一番。
秦卿暗暗著急,忙抬聲朝那邊道︰「小桃兒,你在里面待著,可別出來。小心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丟了性命就不值得了。」
果然,君翊寒站定了腳,不再上前,再回眸看向秦卿。
秦卿聳了聳肩,無奈般道︰「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貼心的丫頭,你不會殺人滅口吧。」
「不至于。」君翊寒薄唇微動,淡淡道。
那小簾子微微動了兩下,便再無聲息。君翊寒冷眼盯著那看了許久,才緩緩轉過身來。不由分說,上前便把住秦卿的手腕。
秦卿暗暗沉氣,這里的人難不成不僅都是武功高手,個個都會探脈這麼厲害?
哎,合著她堂堂穿越而來的殺手,丟了槍沒了彈,和他們比起來竟然成了任人欺負的小毛娃啦!
心里一陣不爽,被眼前這個男人把著脈就更是不爽。秦卿一用力,手腕一轉,掙月兌出來。她低著頭,不去看他,也打定主意不去理他。
君翊寒回身走到桌前,秦卿低著頭只听見滴滴的水聲,忽地止住。
豈知目光之下,那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掌心里一粒藥丸。靜靜地在他的手心里,有種別樣的誘惑味道。
那掌心一動,藥丸掉進杯中,瞬間融化開來,一杯澄清的水霎時間變成濃濃的臧紅色。一股刺鼻的味道彌散開來。
頭頂便是他清冷暗啞的聲音,似乎堵在喉嚨許久才能說出來的話,毫不留情,一絲不掛︰「這是墮胎藥,喝了它。」
秦卿驚愕地連忙抬起頭,他那堅毅的稜角,在他的側臉上許許舒展,眉間一絲隱忍,眼睫微微抖動——
哼,我還以為你竟是可以這般坦然地謀殺自己的骨肉。
他拿著藥丸,以一種不可拒絕的姿態,居高臨下。是在命令,也是在懇求。
那麼一瞬間,她確實慌了,天知道她有多麼想要留下這個孩子!兩生為人,終于有了自己的親骨血,與她血脈相連!
「我從沒有求過你什麼,可我只希望留下她!」秦卿幾乎是哀求,這種滋味是有多不好受,自己的骨血,在她的肚子的一塊肉,竟是要這般卑躬屈膝地哀求他人,哀求他允許自己留下孩子!
真是可笑!
秦卿急忙又道︰「暮瀾修就要娶我了,若是使上一計,將這孩子變成他的孩子,對你不是更有利!」
沒听過呂不韋的奇貨可居嗎?這是多麼完美的一個計劃,與他,與她都有好處啊!
「不需要。」君翊寒沉聲道,帶著不可還價的態度。
秦卿立時要坐起來,奈何下月復一陣絞痛,堪堪跪坐在床上,平復下來後忽覺自己這個姿勢確實不好,又頹然地坐在床邊上。
帶著堅持,帶著冷傲,有種玉石俱焚的味道。
「孩子是我的,不是你想要她死,就能要她死!」
君翊寒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抗,端著水杯的手掌又推進了一下,冰寒的聲音道︰「喝了它。」
「不!」秦卿緊咬嘴唇,抓緊被角,想要向後躲開。
她眸子里的慌亂,手足無措的凌亂,這些是他從來都不曾見過的。竟是這般在乎著這個孩子嗎?那麼一瞬間,他還是失措了,端著藥杯的手微微顫抖。
可是,這個孩子,鐵定留不得!
君翊寒暗暗下定決心,一咬牙,仰頭便將藥杯的藥飲盡。再甩手便將杯盞狠狠扔在身後邊。
秦卿眼瞅著他將藥喝了下去,正驚住。忽地君翊寒猛一上前,一把將她拉起,大手緊緊扣在她的腰間,另一只手也不可反駁的扣住她的後腦勺。
不由分說地,覆唇而上。
秦卿被他死死扣住,難以掙月兌。唇邊泛著藥味,心中一急,只能緊緊閉著唇瓣,死活不張嘴。
豈止他狠狠在她唇邊咬了一口,趁著她吃痛的瞬間,吻了上去,連同嘴里的藥,一股腦全送到秦卿的嘴里。
她還沒來得及往外吐,哪里知道那君翊寒扣在她腦後的手上前,一下子壓在她的喉嚨上,稍一使勁兒,那藥一滴不剩地進了秦卿的肚子。
君翊寒喘著粗氣,手一松。秦卿身子一軟,立時癱在床上,不再說話。
那簾子後邊稍稍動了一下。
君翊寒也不向後看,只抬手抹了下唇邊殘留的藥汁,淡淡道︰「你早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