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在向南滄新帝宣示,君翊寒執意要在南北邊境之地,舉行冊封秦卿為後的典禮。
邊境荒蕪的平原上,風哧哧作響,吹來深秋的涼氣,好似忽然間冷了下來。站在風口里的士兵都不禁打了個寒顫,只是個個兒臉龐通紅,要知道,這搶來的皇後,叫人熱血沸騰,就是和大舉選出來的皇後不一樣。
遠處稍高的坡上,一襲紅衣獵獵,迎風而立,遠遠地看著南方。遠遠地瞧上去,好像綻放在廣袤平原上的一朵妖嬈的彼岸花。
秦卿迎風遠望,好像能夠看見那遠方的南滄國都一般。說到底,她不過就是一縷幽魂,偶然的機遇里來到這個世界。雖然這個身體的主人和她同名同姓,可到底她始終是不相信,自己來到這里,當真是有命運一說?
思緒回到前世的記憶,她一直以為,自己不去想不去念,記憶就會漸漸淡去,直到再也不會想起來。
可是如今,竟還是忘不了。
前世的她,無父無母,也正是因為這個緣由。組織才會選擇她,因為這樣就會無牽無掛。從此,剛剛高中畢業的她就被選擇,從此再也沒有自己的生活。她的記憶就只剩下無休止的訓練,和無休止的接受任務。
只是,少女的情懷總是一樣的。那時她的上級,也就是接頭人,那是怎樣的一個風逸男子,帶著沉默的冷冽,每次的見面只是一句任務,再無其他多余的話。
那個時候,她就深深被她吸引,以至于那些或簡單或艱巨的暗殺任務,她都不在意。甚至有的時候,她想要多接一些任務,這樣就能多見他一面。
直到一次異國任務里,她終是低估了對手的實力,將自己陷入泥沼。索性他來救她,到了最後,她到底還是為他擋了一劍。
屆時,在她以為自己就要死去的時候,才不顧一切的對他表白。
冷冽如他,竟然紅著臉,接受了。
那個時候,她幾乎就要快樂的死掉。以至于在今後的時日里,她甚至都不曾發覺到,越來越奇怪的他,他的命令,他下達的任務,和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她感覺到的,只剩下幸福和越來越深刻的無知。直到組織上的人前來暗殺自己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在利用自己。
他違背組織的意思,肆意攬活,獨吞了賞金。並且在事敗之後將所有的罪責推加到秦卿的身上,她成為了眾矢之的,成為了背叛者,被追殺的對象。
再次面對他,她竟不那麼恨他了。
「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哪怕一點點,都沒有?」終于,看盡他冷酷面具下的虛偽,她究竟還是問出口。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一聲槍響。
血汨汨地往外流出,她竟是感覺不到疼。明明是腦袋中了一槍,可為什麼,心會那麼的痛,痛的不能呼吸。
現在想起,總覺當初的自己是多麼的愚蠢。生命如此的珍貴,哪里能輕易的放棄,還是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放棄。
秦卿滿眼的風光,忽覺得眼里一絲酸痛,漸漸蒙了層霧。她低下眸子,閉了閉眼楮。一定是這里的風太大,自己才會這麼煽情般流淚。
她伸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砰砰的心跳聲,動人而歡暢。
這一世,她便是要為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當初的自己,胸口上一直都有一塊丑陋的疤痕。那是為他擋了一顆子彈而留下的。如今,換了身體的自己,疤痕雖然沒了,可是心底的疤卻還沒有消失。
到現在,她都覺得,自己實在太傻。何苦要為他人挨子彈呢,哪有那麼深刻的愛情,縱然有,也只會是一廂情願。
好像如今。
如今呵。情況好像一點都沒有變。秦卿永遠都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為何每每愛上的男人都是那樣凌厲冷冽而不可接近的,不可接近,她就好像永遠都看不見他的心。
這樣的男人,她始終著迷。
就好像君翊寒。
從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哎——」秦卿不自覺地深深嘆了一口氣,抬起臉,忽地瞧見遠方有人疾馳而來。
秦卿定了定神色,又見軍營這邊有士兵上前截住,她正想看清楚。忽地身後輕輕地腳步聲,她一下子警覺起來。
不等動作,身後人也無敵意,清冷的聲音道︰「你到底還是來到啟國。」
秦卿不用回頭,也知道來者是誰,她冷笑道︰「我就像是禍水,去哪里,哪里遭殃……你們很不願意我來吧?」
冷風一步上前,遠遠地看向那邊交涉的一干人等,看了秦卿一眼,道︰「確實如此。你一回到丞相府,府里便是雞飛狗跳;去了太子府,太子府良娣被你逼得躲到宮里去了;如今,秦府慘遭滅門,太子……不是,當今的南滄新帝又顏面盡失……你若還算不得是禍水,那是什麼呢?」
「那你想怎樣?」秦卿挑眉,看向冷風,「你想在這里就結果我,省得我去禍害啟國?」
冷風忽地一笑,搖頭道︰「不敢,皇後娘娘。」
秦卿一愣,因為在邊境,一切從簡。皇後的冊封儀式不過一道詔書便了事,只是前往其他三國的特使倒是架勢十足,儼然打定主意要好好的氣氣南滄國的皇帝一把。
「主上到底曾是南滄的質子,多少會少些威嚴……微有這樣,才會震懾其他三國,不至于教人小瞧……」冷風淡淡道。
秦卿側目,她竟是沒有想到這一層面,忽地笑道︰「是呀,君翊寒這如意算盤,還把我算在其中了。還編的那麼好听的故事,只怕現下北啟的臣民不知道多期待這位傳奇新皇呢!」
那邊一行人正一同往軍營重地而來,冷風眸子一緊,故而笑道︰「他們也很期待您這位傳奇皇後。」言罷,微微一躬身,便執劍退了下去。
秦卿見他往總軍帳而去,不禁猜想那從南滄而來的遠客。又忽地想起,冷風從來就不怎麼接受自己,先是三番兩次害得君翊寒小命嗚呼,如今蹊蹺地成為啟國皇後,他可懷疑著自己指不定要怎麼禍害人家呢。
正想著,有隨行的僕人來報,「皇後娘娘,方才從南邊來了兩個人,要面見娘娘,陛下請娘娘過去。」
秦卿斂眉,兩個人?那會是誰人?要知道,如今在那一方土地上,唯一讓秦卿牽掛的便是那位生死不知的父親。
而暮瀾修,怎麼可能放他過來!
「帶路。」秦卿吩咐著,心里雖是疑惑,還是要前去一探究竟。
剛進營帳,便瞧見兩個人跪伏在地上,上首正是身著黑色金絲長袍的君翊寒,正斂眉抬頭,看向自己。
秦卿抬步走近,不禁一愣。這二人她自然是認識的,只是為何要來這里!
那其中的女子抬頭,淚眼汪汪地看著秦卿,喚道︰「小姐!可叫奴婢見著你了!」
小桃兒眸光真誠無他,仔細看去,竟還有深深愧疚與歉意。她咬著唇瓣盯著秦卿,淚雨磅礡。
而她身旁的那位,正是暮回雪的貼身小廝溫書。
溫書也跟著抬首,恭恭敬敬地喚道︰「秦小姐……」
「放肆,這位是我啟國的皇後娘娘,哪里容得你亂叫!」溫書身後的黑臉將士一個箭步上前,厲聲呵斥道。
繼而,那將士抬首抱拳,向沉臉不言語的君翊寒道︰「陛下,這二人行為舉止怪異,恐怕是南滄放過來的奸細!」
君翊寒臉色凝重,眸光閃動,忽地看向秦卿,冷然道︰「他們一個要跟著你,一個要跟隨暮回雪,秦卿你怎麼看呢?」
秦卿一怔,倒不願意理會小桃兒,只對溫書道︰「跟著暮回雪?」
溫書低頭便狠狠磕了一記響頭,道︰「皇後娘娘……溫書此番前來,就為這一件事,懇請娘娘成全!」
那黑臉將士冷哼一聲,道︰「哼,四國質子之策奉行千百年之久,從沒听說過,當了質子還能帶上隨從的,你以為是有多瀟灑快活的嗎!」
身邊的下士也道︰「就是,陛下當初以太子身份成為質子前往你們南滄,你們相爺可誰都不準跟隨!現下你們不過一位皇子而已,還要帶上隨從!」
他們一言一語,分明帶著敵意。這倒是常理。當年北啟的皇帝喜好,登基之後,不理朝政,對當年秦相爺進獻的美女愛不釋手,迷醉在溫柔鄉里就再也沒振作過。這些年來,若不是邵丞相把持著朝政,恐怕北啟早就亂了套數。
而這位邵丞相,正是那位死去的皇後的親爹,也就是君翊寒的親外公。
老家伙奉公守法,一輩子對君家勤勤懇懇,半絲怨言也無。在啟國人心里,那就是當世的周公,活著的姜子牙!
秦卿看了眼小桃兒,心里想著,自己身在北啟,並不清楚身邊究竟有幾人是值得相信的。一切都不知曉的情況下,身邊留下一個確定不能信任的人,倒也不是壞事。
再者,對于暮回雪,她終是虧欠的。
幾番思量下,秦卿淡然看了眼悲戚的小桃兒,道︰「小桃兒原就是我的貼身丫鬟,我要留下她,各位可有什麼意見?」
此話一出,那些將士倒都閉了嘴。
只是站在君翊寒身側的冷風忽地開口,道︰「皇後娘娘難道不知道,南滄秦家一場大火,幾乎無一幸免,您這位貼身的丫鬟此時冒出來,不覺得蹊蹺?」
「哦……」秦卿冷笑一聲,道︰「各位恐怕有所不知。南滄的習俗,在我成為太子妃人選之時就已經接近太子東宮里住下了,小桃兒也就跟著我進了太子府……難道我秦家人死絕了,我還活著,也是蹊蹺?」
她說的不忿不悲,倒是令旁邊的動容起來。連一臉正義的冷風也微微變了臉色,低下頭不再多言。
秦卿見狀,接著道︰「溫書原就是回雪公子身邊的書童,回雪公子又是當世第一公子,若然陛下能夠好生待他,一定會收進天下百姓的心,讓他們覺得您一定是位心懷仁慈以德報怨的好皇帝,這不是一舉兩得?」
「秦卿的意思是,準許溫書留在暮回雪身邊?」君翊寒抬起眸子,含著淡淡地笑意道。
「是。」秦卿昂著頭,不卑不亢道。
君翊寒深深看著她,看她固執而堅定的眸光,看她絕美而溫柔的臉龐。忽地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讓溫書前去跟隨暮回雪吧。」
「陛下!」那黑臉將士臉色一變,隨即跪下,身上的盔甲叮叮作響。
「朕在南滄之時,暮回雪曾多次助我,算得上是為知心好友,這點事情,朕若是不答應,便是小人了。」君翊寒淡然說道,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底下人聞言,便知再無說話的可能,也都只能低著頭,不敢多言。
溫書聞言,含淚帶笑,叩頭道︰「謝陛下,謝……娘娘!」
秦卿淡淡看了眼君翊寒,見他眸光清澈,不禁心頭一動,立時低頭不去看他。只轉眼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小桃兒,吩咐道︰「我也累了,小桃兒,與我一起回吧。」
言罷,轉身就要離去。小桃兒聞言,微微一怔,隨即展開笑顏,向君翊寒磕了一記頭,便退下跟隨著秦卿而去。
一路上,碎石滿地。小桃兒遠遠地跟著秦卿,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敢落得太遠。
忽地,秦卿一停步,見四周無人,轉過身去,正瞧見小桃兒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邊,見她站定,自己又狼狽地堪堪站好,雙手緊握在身前不敢動彈。
秦卿深知,這丫頭心思不壞,只是太好,反而容易被人利用。她深深沉了一口氣,道︰「說吧,來這里究竟是因為什麼?」
小桃兒一愣,低著頭諾諾道︰「奴婢不為什麼,就是想伺候小姐!」
秦卿聞言,冷笑道︰「真是搞笑。你留在南滄,暮瀾修那麼在乎你姐姐,一定會對你很不錯的。你不在那里好好待著享享福,到異國他鄉,來伺候我?」
小桃兒臉色悲戚,只道︰「從小奴婢就不受人待見,主上也是覺得奴婢笨,才將奴婢丟進丞相府里的。縱然有姐姐,可到底幾年都見不上一面。若不是小姐你,奴婢恐怕早就死在相府里了……」
秦卿雖不是小桃兒嘴里的那個,卻也從府里媽媽的嘴里知道。當初小桃兒剛進府時,被人欺負打罵,差點沒活命。是當初的大小姐拼死救下來,留在自己身邊的。料想當初的大小姐懦弱怕事,在府里也是極為不受待見的。卻偏偏對小桃兒肝膽相照,極盡照顧。
想到這,秦卿冷道︰「你若還記著當年的恩惠,就不該在背後算計我。」
小桃兒聞言,立時跪了下去,哭道︰「奴婢知道錯了!原先,奴婢想著做那些事,對小姐也無壞處,便也就不在意……只是後來因為想起慘死的姐姐,才會一時糊涂,陷小姐于不義……小姐,奴婢知道錯了,奴婢今後一定不會再做對不起小姐的事情了,小姐,求求你,不要趕奴婢走,奴婢只想待在小姐身邊,就讓奴婢待在小姐身邊吧!而且……」
「而且什麼?」秦卿听她有所顧慮,立時追問道。
小桃兒左顧之下,才哭道︰「小姐走後,奴婢從太子……從暮瀾修那听得,秦府里搜出來的尸首里,少了兩個……一個是相爺,一個是……是二小姐……」
秦卿聞言,看向小桃兒,只見她誠心不他,不似說笑。她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只是不敢認同心里的想法。
「我爹不在其中,我知道。其他的,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小桃兒沉眉,咬了咬唇道︰「暮瀾修當時並沒有多說關于相爺的事情,只是說,二小姐當時並不在府里,而是跟著公子寒……小姐,二小姐懷了公子寒,不對,應該是陛下的孩子,如今肯定跟著陛下回到啟國了……小桃兒深知對不起小姐,可如今,請小姐讓小桃兒在您左右,您孤身前往啟國,身邊總得有個照應!」
秦卿閉著眼深思,她並不是在想小桃兒的事情。說到底,小桃兒只不過是個單純的女孩子,心里記著自己對她的恩德,可也忘不了姐姐的叮囑,才會被暮瀾修利用。再言者,她不過也是君翊寒的一枚棋子,終是身不由己的。
如今,她心里想著,卻是自家那位活下來的妹妹,秦佳人。雖說不上徹底原諒小桃兒,但至少她比其他人要更知底細,秦卿只問她︰「你此番前來,暮瀾修說了什麼?」
果然,小桃兒一低眸,咬唇道︰「他說,您盡可以不去想自己的父親,在北啟心安理得的做皇後……」
到底還是要提醒著自己,還有把柄在他的手里呢。
秦卿微微嘆息,真心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才能是個頭。
入夜時分,軍帳里總是比不得吟風樓和芙蓉殿的,外面的風聲總是顯得很沉悶,拍打著牛皮帳篷,呼哧呼哧作響。
秦卿和衣半坐在床上,透過忽明忽暗的燭光,看著對面斂眉看著加急信件的男人。燭光打在他堅毅的側臉上,柔和的光芒下,漸漸清晰明亮的稜角。
一如花燈節那夜里,燈火如晝下,他臉上徐徐綻放的柔和笑容。那是秦卿見到過的,他最為輕松的笑容。
不似如今,總是緊繃著神經,難得笑上一次。
秦卿又緊緊衣衫,忽然開口道︰「君翊寒,你的國家,身為皇帝,就要穿黑色嗎?」
他渾身黑色長袍,只是袍子面上繡著金絲祥雲與大幅的麒麟圖。秦卿明白,麒麟是他北啟的圖騰。只是皇帝的衣服,不都該是金黃金黃色嗎?
君翊寒一愣,不及她會由此一問,淡然道︰「不是。」隨即眸光再次落到信箋上,久久無語。
他似乎察覺到什麼,放下信箋抬起眸子看向秦卿,問道︰「怎麼了?」她太安靜了,什麼都不問不說,反倒叫他不自在起來。
就好像當初她讓自己說出那三個字一般,好像有一股氣郁結在喉嚨里,讓他說不話來。
「沒什麼。」秦卿撇開眸子,瞧見床側屏風上的一襲白色袍子,笑道︰「記得那年的花燈節上,你可是破天荒的穿了件白色的袍子,我可是記到現在呢。那個時候覺得,你穿白衣真的很好看,比回雪還要好看。」
君翊寒眸子一動,低下頭去,皺眉不語。
她不知道,那一次怕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穿了白色。即便是他母親離開的那一天,他都沒有穿過白色。因為自己的父皇,那位如意公子最喜白色。從此他便只愛黑色。
對立。固執。冷冽。而無可挽回。
「君翊寒。」秦卿又道︰「暮瀾修以為,你即便回國當上了皇帝,竟都還想著舊愛,不顧一切將我要回去。他還想著,叫我使勁兒的誘惑你,讓你像你那位不問朝事的太上皇一樣,這樣他好一舉將你滅掉。可如今看來,我的魅力,竟還比不得那一封信。」
太上皇。那位如意公子到底不是做皇帝的料,荒唐了半世之後,終于還是被迫退位成為太上皇,皇位由回國的君翊寒繼位。
一切順理成章,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實在卻是個謀劃了十幾年的計劃。
君翊寒听見太上皇一言,眸光一黯,臉色也沉了下去。雙手一動,信箋被折了又折,被他放進桌案的書冊里。他便安坐在前,指尖扣在桌案上,一聲蓋過一聲,靜靜地敲擊著心扉,終是叩不開的心門。
秦卿微微一嘆,撇開頭不去看他,只呢喃般道︰「今天,謝謝你。」
謝謝你,可以為暮回雪做些事情,讓他不那麼苦,不那麼孤獨。
只是君翊寒也不多說,只道︰「你明明知道小桃兒絕非善類,為何還要留她?」
「她不也是你通天閣的人?」秦卿有些累了一般,眼皮漸漸沉重,呢喃道︰「她的底細你都一清二楚,反正我也習慣被人利用蒙在鼓里了,不差她一個……」
呢喃著言罷,秦卿終于還是睡過去,好像一瞬間的事情。君翊寒抬眼細細看她,只見她睫毛彎彎,沉靜而安詳。
這種神色,倒是安逸的緊。他緩緩走近,伸手細細撫模過她的眉宇,她的鼻尖,她的唇瓣。
說不在乎她,那是假話;若是在乎她,他竟是有些害怕。
只是淡淡的看著她入睡的臉龐,卻忘記,自己凜冽的臉龐上,一絲深深淺淺的笑意。
「咳咳——」帳篷外一聲咳嗽,將君翊寒的思緒拉回。
他收回手,溫柔的臉龐忽地又變得堅毅起來。站起拉了拉衣袍,轉身抬起簾子站在簾子外頭。
他清冷地聲音響起,「怎麼了?」
冷風垂眉,抬眼接著道︰「他……太上皇不行了……」
他緊緊盯著君翊寒,只見他淡眉孤眼,似是只是听見一個平常的消息一樣。只有在袖口下輕輕動彈的手指,那一瞬間,他指尖的慌亂。
到底是父親,曾經那麼想要引起他的注目而多加努力,曾經那麼想要他的關懷,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足夠。
即便他絲毫不顧父子之情,將他丟棄在他國異鄉受盡可預知的折磨;即便這些年他都視若無睹,仍由別人明殺暗刺;即便在他將死的一生里,都未曾認認真真地看過他一眼……
君翊寒沉聲不說話,冷風抿抿唇,又道︰「迅雷來人說,太上皇,很想見見您……主上,若是我們現在出發,一定能趕得上……」
「不必。」君翊寒清冷的聲音忽地想起,生生打斷冷風的話。只听他喃喃道︰「明日啟程時,轉道洛陽城,如今是滿菊盡待黃金甲的好時候,去洛陽城里賞菊吧……」
「主上……」冷風遲疑不決,終于見到君翊寒堅定不移的神色才作罷,領命道︰「是。」
屋外只余風聲,簾子悄然浮動,過來許久,屋外人才姍姍進來。
他倚著秦卿的身子躺下,解開身上的貂毛披風,和衣擁著她,披風緊緊將他們包裹在一起,頓覺暖意融融。
蠟將盡,火光明滅不定,忽暗忽亮。
被他擁在懷里的秦卿,忽地睜開眼來。早在他細細撫模她的眉目時,她便警覺的醒過來了。一直到听見屋外的談話聲,直到他進來擁著自己入眠。
此時此刻,他的鼻息便在自己的頭頂上。秦卿稍稍動了動,找尋著安逸舒服的姿勢,伸手環抱著他,緊緊擁著他,埋在他的懷里深深的呼吸著。
此刻,她是心疼他的。究竟那位父親對他有多大的傷害,以至于在他即將結束生命時懇求見他的兒子一面都不能夠。
君翊寒啊君翊寒……你究竟還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事!
太上皇病危,君翊寒的確說到做到,領著秦卿一路奔向北啟的洛陽行宮。
在秦卿的印象里,洛陽該是牡丹的城市,而在這里,整個洛陽城里,處處可見菊花飄逸。各式各樣,品種繁多,且開得爭艷,在這百花殺盡的季節了,別是一番崢嶸氣度。
秦卿跟在君翊寒的身後,見他對于每一株菊都是走馬而過,直到一株蟹爪前,才站定細細看了半晌,轉而問她︰「可喜歡?」
秦卿低眸看去,這蟹爪色彩艷皇,花瓣張揚而舒展,在風中也似輕盈的舞者,不動聲色卻翩然入蹈。一株花色,葉子與細長的睫脈,顯得它更加驕傲起來。竟不似其他的菊種來得含蓄內斂,倒是有著某種張揚氣度,七分高傲,三分出塵。
「像極了你。」秦卿只道。
君翊寒一怔,忽地勾唇淡淡一笑,「我最討厭的菊花便是蟹爪,借著菊美名,偏偏開得這般放肆!」
秦卿也笑,道︰「我倒喜歡這蟹爪,不似其他的菊花,藏著噎著含苞而放著,都不像它,來得真實。要開便要開得放肆,才不枉在這季節里走一遭。」
君翊寒側目瞧她,忽而笑開,眉宇間盡是輕揚的風逸,帶著淡淡的傲然,道︰「你不是喜歡薔薇嗎?」
薔薇?
秦卿臉色忽而沒了笑意,認真看向君翊寒。心底里又流動不止,繼而想起花燈節時,他送與自己的那盞燈也是薔薇花燈……
只是,他是從何得知……
「你,怎麼知道?」秦卿抬眼看著他,帶著不由分說的力道,執意問道。
君翊寒一怔,飄開眸子顧自去賞其他的花色,放在腰間上的手微微難捱著,似在摩挲著什麼。
秦卿緊步跟在他身後,連環追問著︰「當初送我花燈,選的是薔薇,如今又說我喜歡薔薇,你是從何得知的?」
君翊寒在前面越走越快,秦卿差點跟不上,索性跑上前,一把拉住君翊寒的手臂,道︰「我被拓跋宏逼迫,在婚書上簽字畫押,你隔了那麼遠都記得我簽下的名字不是秦卿,而是泰即,回雪說你病的那麼嚴重,還不忘提醒他這一點……你可以用那麼溫柔的眸光看著我,可以在我睡去時我,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承認,你已經愛上我了!」
只是,縱然秦卿當著身後一群下屬的面這般追問,君翊寒也只怔怔地凝視著她,久久久久。終是垂下眸子,轉身要走。
秦卿氣急,狠狠拉了他一下,道︰「你不是很有膽量的嗎?當初的月邪哪里去了!你就是一個膽小鬼,連愛都不敢承認,又為何要娶我!」
她心緒不定,難以排解般,死死盯著背對著自己站住的男人。他背脊泠然,身形堅定。連回身都沒有變要抬腳離去。
秦卿心中鈍痛,繼而冷笑道︰「也許,我當真是錯了,是我想的太多。你根本還是在利用我?」
君翊寒身形一僵,才又抬腳向前走去。
秦卿跟上,手被那艷麗的蟹爪擋住。她心中一痛,立時抬手便把那蟹爪攔腰折斷,又狠狠地扔向了一邊。
那賣花人見著,立時站起來想要拉住她,罵道︰「誒,你把我的花折了作甚,這可是難得培養出來的上等蟹爪,你賠我的花!」
只是那賣花人還未踫到秦卿,就被身後的打扮成百姓模樣的士兵們制止住。
秦卿冷眼看著也不多說,只是君翊寒回身,看了眼被人踩在腳底的殘花,不禁喟嘆,對屬下道︰「賠給他。」
那賣花人見他們是個有錢的主,愣是要了一錠金才罷休。可嘆君翊寒竟也沉足了氣,給了他一錠金。
秦卿見狀,更加模不透這個男人心里究竟是怎麼想的。見他擺平之後轉身就想離開,秦卿抱著那沒了花的一盆菊,一步上前塞到君翊寒的懷里,道︰「花了這麼銀子買下,怎麼能不聞不問!」
言下之意,我這個皇後,可是你動用三十萬兵力搶來的,你也不能不聞不問!
言罷,便一步上前,走在君翊寒的跟前,不去理會他。
君翊寒愣愣地看著懷里已經無花朵的花盆,嘴角一絲淺淺的笑意。只是听見身後屬下們的嬉笑聲,忽地回身一眼,凜冽的眸光閃過,身後總算頓時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