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蓉垂下眼楮想了想,然後微微一笑,應道︰「那咱們便去瞧瞧吧。」
那熱鬧的地方離大明寺也並不是很遠,乘上馬車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明蓉和小四下了車來,一路順著繁盛的燈火前行,此處依著一條河流縱穿而過,河水兩岸宅院鱗次櫛比,飛檐錯落橫斜,按理都是大戶人家的園子,只是不知河面之上為何會有這麼多的船,從上游依次而下,幾乎鋪滿了水面,船上掛著的一串串紅燈籠將河水映的通紅。
明蓉四顧之間,瞧著那大槐樹下有個賣紅薯的老大爺,便上前買了兩個,一邊隨口與他搭話︰「老大爺,小女子乃是初次來到揚州,只不知這是何處,為何晚上會如此熱鬧?」
那老大爺一听,忙道︰「姑娘,看你一身貴氣,老頭子斗膽勸你一句,你趕緊回城吧,這可不是好人家的姑娘來的地方。」
明蓉立刻想起了秦淮河,不過仍然擺出疑惑的樣子,「老大爺此言何意?」
「姑娘你是不知道,這河叫長春河,從蜀崗山流向邗溝,原本是護城河,只是前些年皇上南巡從這走了一趟,然後官爺們和揚州城里的大戶人家都爭相在這邊建園子,後來因為這里風光好,時常在這里待客,于是那些官人老爺便在這里養戲子,時間長了,人也就多了起來,春風樓的畫舫也停靠了過來,唉,按理老頭子不該與你一個清白人家的姑娘說這些,姑娘還是早些回去吧,這里都是官人老爺,輕易得罪不起的。」
明蓉笑了笑,朝他點點頭︰「多謝老人家。」
明蓉回頭朝一直沉默著站在她身邊小四笑道︰「小四這是準備帶姐姐去那種地方?小四方才十一不到,可不能這麼小就學壞。」
小四嘴角微微彎了起來,燈火下的雙眸中閃爍著讓明蓉有些懼怕的光芒,「怎麼會,姐姐多慮了。」
「不會就好,」明蓉動了動唇角,「咱們回去吧,姐姐有些餓了。」
「好。」小四這回是很干淨利落地應了,兩人並排往回走。
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出身的兩個人目不斜視地走著,按理也不該有什麼人敢主動招惹,可是偏就有不長眼的人非要撞上來。
「小娘子長的真美,來,跟爺回去,爺,嗝,好好疼你……」猥瑣男一步三搖地靠過來,嘴里噴著濃重的酒氣。
明蓉這幾天被小四弄得有點郁悶,尤其是今天,實在是猜不透他的想法,心里正憋著氣呢,恰好就有人送上來給她撒氣,她那里還能放過?
似笑非笑地側身躲過醉酒男收過來調戲她的手,明蓉不緊不慢地扯出帕子,然後隔著帕子將方才買到的烤紅薯按到了醉酒男的臉上,還特地揉了兩下,將紅薯全部揉爛。
那紅薯剛剛從爐子里面取出來沒多久,雖然外頭被風吹涼了,可是里面的芯卻還是滾燙的,一時間燙的那猥瑣男鬼哭狼嚎,捂著臉跳腳哀叫著。
明蓉尤不解氣,上前去就一腳踹到他心窩上,那猥瑣男被他踹得四仰八叉倒地,明蓉還想再去踩兩腳,卻被一只手臂擋住了。
溫暖厚實的懷抱擋過來,帶笑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別髒了夫人的腳,這些小事讓十五他們去處理就可以了。」
他來了,果然來了,來的好快。
站在旁邊的小四看著他站在她身邊,那張總是溫良笑著實際上卻帶著幾分疏離的臉,此時掛著那麼真實而寵溺的溫柔,而他護著的那個女子,也正抬頭朝他不滿地撒嬌。
撒嬌啊,她從來都只是對他溫和而笑,對他諄諄教誨,所有的愛護都只是姐姐對弟弟的感情,她是他的姐姐,更像是額娘,是先生,卻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示弱,表現出小女兒的一面,她永遠都是強大的,聰明的,優雅的,獨立的,她只會在一個人的面前丟下所有的偽裝,那個人,不是他。
可偏偏,他從來都是把她當做最溫暖的依靠,放在心頭的珍寶,他貪戀那樣的溫暖,他也想得到她的依賴,也想將她護在手心里,對她展露他最真實的一面。他也從來都知道,只有強大,才可以得到她,所以他一直在努力。
可是有一天,他發現他一直立為目標的那個人,那個告訴他必須強大的人,已經強大到得到了她,他突然就有些迷茫,有些掙扎,他不知道是就此放棄,還是繼續努力,努力超越過那個人,然後從他手里搶回她。
他在猶豫,他無法做出選擇,甚至到了這一刻,他發現他們兩情相悅,他發現這兩個在人前總是帶著面具的人,對彼此露出最真實的一面,他更多的是茫然和窒息。
站在他們身邊離他們不過幾步遠的他,卻仿佛與兩人隔上了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他只能遠遠地看著,看著兩個人真心的笑顏,燈火下那耀眼的笑意卻仿佛都化作了一把把利刃,刺進了他的心底,不拔痛,拔了也痛。
華燈盛放,夜色闌珊,她白皙的臉被兩岸的燈火籠上了一層朦朧的柔光,唇角的笑意仿佛夢里的花朵,徐徐綻放,眼里濃郁的愉悅和歡喜溢出來,像是一根根柔軟地絲線,輕柔卻又牢固地縛住了他的心。
她朝他看過來,眼里還有未曾褪盡的嬌嗔與歡喜,她動著嘴唇對他說話,可是他似乎什麼都沒听見,他只是對她慢慢展開微笑。
他不知道他對她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跟著她回去,只是在他還沒有清醒過來的時候,便已經閉上眼楮沉入夢鄉。
她那麼美那麼真的笑啊,眉目之間的芳華與妍麗讓他舍不得去觸踫,可是偏偏,這些都是對著另外一個人,讓他都不知道該是去留戀這個夢,還是去厭惡這個夢。
命運總是喜歡把他推倒岔路口上,然後看著他猶豫、看著他掙扎、看著他痛苦,看著他即使選錯了路也只能咬牙一步步地走下去,無法回頭。
第二天,三個人在一塊兒用早膳,誰也沒有提起昨天的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而事實上,對于保成和明蓉來說,也確實只是不明白小四在想什麼而已。
誰也不會知道,那個面色如常的小四有過什麼樣艱難的掙扎和選擇。
沉默地用完早膳之後,小四突然向兩人告別,「揚州府這邊我都已經轉了一圈,現下要去江寧府。」
明蓉看了一眼保成,見他只是平靜地和小四對視,好一會兒他才點點頭,「去吧,路上小心點。」
小四垂下眼楮,慢慢道︰「謝二哥掛心。」
廳里有一瞬間的沉默,氣氛似乎有點不對勁,明蓉忙道︰「小四且等會,姐姐讓廚房做些點心給你帶著可好?」
小四沒有看她,仍是垂著眼楮點點頭,低聲道︰「好的,謝謝姐姐。」
明蓉悄悄地松了一口氣,對保成道︰「你有事便先去吧,一會我送小四走就好了。」
保成看了一眼小四,然後點點頭,低聲對明蓉道︰「我走了。」
明蓉將幾樣糕點一一擺進食盒,提到門口,遞給站在車轅上的小四,「路上小心點知道嗎?到了江寧府若是方便就遞個信過來,也讓姐姐和你二哥放心。」
小四點點頭,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撫上她的眉眼,「姐姐,姐姐,姐姐……」他輕聲呢喃著,似乎想要將這兩個字細細地咀嚼著然後吞下去,沉澱在心底。
「小四--」明蓉被他那熱烈卻又掙扎的眼神驚到,微微瞪大眼,「你……」
「姐姐,」他突然笑了起來,不是微笑不是輕笑,是真正的笑了起來,眼楮和唇角都彎了起來,「我走了。」
然後不待她答話便進了馬車。
明蓉怔怔地看著漸漸遠去的馬車,突然間愣愣的不知道做什麼反應。
「進去再說吧,」保成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別站在門口發呆了。」
明蓉有些呆呆地被保成攬著進門,被保成按著坐下來,這才很是不解地抬頭問他,「保成,你說,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怎麼都不懂了呢?」
「他自有他自個兒的心思,你從小管著他,他如今都已經這麼大了,我有時都猜不出他在想什麼,又何況你呢?」他無奈地低笑著。
「我又怎麼了?」明蓉不服氣地沖她皺皺鼻子,然後又沮喪地嘆了口氣︰「他這次過來我就覺得不正常了,不說來的無聲無息,咱們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剛來時候看我的眼神很是不對勁,都讓我感覺心驚膽戰,那種似乎隨時都要,都要撲過來的感覺,真的一點都不好,我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在意,可是我還是,還是很不自在,甚至很害怕……」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她卻無法接受,她甚至懼怕他那麼濃厚而劇烈的感情,因為她無法給他回應,因為自始至終,她對他,也不過只有姐弟之間的感情而已。
她愛保成,所以再也不會再接受他,更不必說,她一直也只是把他當弟弟來看。
她知道小四明明看出她的想法,也听見她多次的暗示,可是他依然堅持著他的心意,這讓明蓉很焦慮很擔憂,她甚至催眠自己,其實小四是喜歡保成的,他把她當成了情敵,所以才總是那樣看著她,給她那麼大的壓迫感……
「你方才說什麼?」保成陰測測的聲音響起,環住她的手臂也漸漸收緊,緊到她發痛,「我沒听清,你給我再說一遍!」
明蓉一愣,才發現她在不經意間把自個兒的心理建設全都吐露出來了,「呃,那個,我什麼都沒說……」
保成挑起她的下巴,臉黑著咬牙道︰「是嗎?」
「呃,是啊……」明蓉眼楮四處亂看,就是不看他。
保成眯起眼楮,「證明給我看。」
「怎麼證明?」
保成點了點自己的嘴唇,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明蓉盯著他那輪廓優美的雙唇,久久不動。
保成也不催她,一副回憶往事的模樣,「當初明珠被皇阿瑪貶職之後,我替你遞了信給那拉容若,你因為感謝我,所以應了我一件事,你可還記得了?」
明蓉怔怔地在腦子里翻騰起來,許久終于想了起來,可是她寧願自己想不起來啊,她可不可以裝作沒想起來啊?
保成見她的目光漸漸清明,也知道她記起來了,于是勾唇一笑︰「你若是我答應我一個事,那麼這兩次就一筆勾銷,如何?」
明蓉有些戒備地看著他,「什麼事?」
保成低頭在她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灼熱的呼吸撲到明蓉耳邊,緋色從她的耳根漸漸蔓延開來,然後布滿了整個臉頰,明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剛要張口拒絕。
保成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想好了再回答我。」
明蓉一頓,然後想了想,覺得兩件換一件還是挺劃算的,于是猶豫了一會兒便點頭應下了。
保成卻嘆了一聲,將她擁進懷里,好一會兒才又換了個話題︰「這幾日我忙于漕幫那邊的事,難免疏忽了你,你和小四在一塊不舒坦,怎麼都不與我說一聲的?」
「與你說了又如何,我是他姐姐,你是他二哥,再說他可是什麼話都沒說過,我是想找個機會跟他說清楚,可是,」明蓉微微苦笑,「似乎沒什麼機會,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保成眸光微微一晃,然後下巴蹭著她的額頭,低嘆道︰「最起碼,我也可以陪著你。」
明蓉聞言反倒輕哼了一聲,「你還是趕緊把這邊的事給解決了吧,成日說陪著我,我到了揚州都快一個月了,難得出城一次還是和小四出去的。」
「是我的錯,只是那邊要捧起一家來也不容易,都是些不成器的,我又怕勉強起來之後抵擋不了另外兩家,所以還要先費心扶著,鹽商這邊也是,那個朱家是不錯,只是若是只他一家起來了往後難免勢大,我這邊的王家倒是可以抗衡,但是不夠平衡,必須再選出一家,如此一來,費得功夫也就更多了。」
「都是借口!若是按我說的,不破不立,直接把那出頭的幾家都給滅了,然後讓低下的小家族自個兒爭,這樣經過血淚鍛煉的家族起來之後才既有能力又有手段,光靠你去扶,那就算扶起來又有什麼本事?」
保成眸中光芒盡現,「夫人高見。」
明蓉一揚下巴,「那是自然。」
「我扶起的家族就是用這法子從那些小家族里頭選出來的,只是難免還是有些弱勢,夫人可有解決辦法?」保成故意做出虛心求教的模樣,細細打量她眉眼之間因此而松開了些許,沒有了之前因為小四而為難的糾結,心底也微微放松了一些。
明蓉鄙視地看他一眼,「多大的事?你把那些強些的大家族也給打壓的和那小家族一樣不就可以了?筷子短了沒法子拉長了,難道長了還不能折短了?這麼點事也值得你在這磨蹭這麼許久?」
保成朗聲笑了起來,「夫人果然與為夫心有靈犀,為夫已經挑起他們的內斗,估計無需多久也就兩敗俱傷了。」
「只是這樣一來怕是之後鹽商與漕運這邊都不好控制啊,沒以前那樣的大家族有威懾力,又怎麼鎮得住後頭蠢蠢欲動的那麼多跳蚤?」
保成一笑,「不然你以為我這些日子在干嘛?我這次過來原本就是想把這邊的幾股勢力徹底地梳理一遍,不然連我的船都敢扣,簡直不知死活。」保成眼中閃過一道寒光,隨即又緩和下來道︰「剛好皇阿瑪讓我過來處理,我索性就把這邊的勢力都清洗一遍,換上我的人,看誰還敢亂動手腳。」
明蓉聞言一蹙眉,「你這麼大的動作皇阿瑪難道就沒有個察覺?」
「我自然是先查出皇阿瑪的勢力,然後不用避開的就直接攤開,不能攤開的自然要隱秘一些,好在皇阿瑪的勢力一般都是那些有任命的官員,對于這些在野的勢力控制的並不如朝堂上的那麼深,所以運作起來也比較輕松,只是也還是需要一些時間,也剛好表現出我能力的不足,讓他也放下點戒心。」
「什麼戒心?你做什麼被他發現了?」明蓉心頭一跳,連忙問道。
保成安撫地撫了撫她的背,輕描淡寫地說道︰「我當初為了出宮,表現的很跳月兌,和平日里的性子很不相同,不管哪個是我真實的性子,他沒看出什麼大破綻,自然會認為我偽裝的本事太高,不對我有戒心就是怪事了。」
明蓉似乎明白了,「這也是他輕易答應你離宮的原因?」
「夫人聰敏,正是如此。」
明蓉蹙起眉頭,「這樣的話往後你……」
保成知道她想要說什麼,安撫道︰「你不必為此憂心,我和小四最是與他親近,都讓他有戒心,以他那疑心的性格,即便旁的幾個兒子什麼都沒做,也照樣會被他懷疑的,時間久了,相比之下,反倒就是我這個離他最遠的兒子,才會最讓他放心。」
明蓉想想也是,隨即又疑惑,「小四怎麼讓他有戒心了?」
保成唇角一彎,「你該是還記得,當初皇貴妃崩逝之前,皇阿瑪曾差點被她說動立她為後,結果卻被小四破壞了,也正是那一次,讓皇阿瑪開始開始起了堤防咱們這些兒子的心思。小四那時才幾歲,八歲出頭就已經明白嫡庶分明,就已經知道皇位之爭,皇阿瑪能不堤防嗎?
小四雖然事實上是想找個好的借口說法康熙不要立後,只是偏偏這個借口太不符合他的年齡了,而且還扯上了我,所以我索性也放開來,給皇阿瑪一點堤防我的地方,不然我做的太完美了,他的戒心估計會更大吧。」
保成想了想,還是沒把臨出宮時故意在康熙跟前重提此事,給小四上眼藥的事情說出來。
明蓉想了想,微微一嘆,也只有身在皇家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吧,父親堤防著自己的孩子,而兒子卻都揣測算計著自己的父親。明蓉動了動唇,再一次想要問他是不是一定要那個位置,停了一停卻仍然什麼都沒有問。
「對了,我要找個時間去瞧瞧朱家少夫人,不會有什麼妨礙吧?」
「自然不會,」保成鳳目一挑,突然就問道︰「我似乎從沒見過你的,葵水……」他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目光微閃。
明蓉一愣,隨即也有些不自在地支吾道︰「我,不過是不想讓你瞧見罷了……」她總不可能告訴他,每次葵水來了都會被她在一天之內全都弄干淨吧,細胞、組織月兌落,完全可以運用真元給一次性給排出來嘛,她又時常宅著不出門,他又如何能夠發覺。
「唔,那就好,我只以為你身子哪里不好。」他似乎輕輕地松了口氣。
明蓉不自在地移開目光,「你問這個做什麼?」
他低低一笑,「我只是在想,咱們的孩子什麼時候能來?」
明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什麼,又羞又怒地起身推開他,「你今兒個沒事嗎,陪我耗在這里?趕緊出門去把這邊的事都了了,我一會備禮去瞧夢蝶去,午膳可能都不會來吃了。」
「唔,也好,」保成點點頭,在她眼楮上親了一下,「那我走了,你自個兒小心,難保朱家那邊有些變故,畢竟如今那朱家面上還是讓周家轄管著的。」
「知道了,你快去吧。」
明蓉遞了帖子,被朱家那個瘦巴巴的管家上下打量了好一會才得以見到周夢蝶,這次見面讓明蓉更加確定了她虐文女主的角色。
「老天,夢蝶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這才幾天?」明蓉都不敢相信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是那天和她談天說地的那個睿智而通透的氣質美女。
面色蒼白,雙眼紅腫,身體虛弱,形銷骨立。
所有不好的形容詞全都可以往她身上丟了,明蓉連忙扶著她到一邊坐下,「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害喜嗎?」
一邊說著一邊暗中將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隨即眉頭輕輕蹙起來,眼中也閃過憤怒和憐惜。
「嗯,害喜很嚴重……」周夢蝶勉強扯了扯嘴角,聲音嘶啞地說著話。
明蓉猶豫了一會問道︰「夢蝶,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朱少爺對你……你知不知道你這胎很不穩?因為房事太……激烈……」
明蓉看著她微微垂下的頭和無奈傷痛的神色,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要不,你去我那里養胎吧,這樣下去,你這胎根本保不住。」
周夢蝶搖了搖頭,「謝謝你,可是不必了。」明蓉從她眼里看出了灰敗,那個不悔的周夢蝶終于還是慢慢累了。
是啊,怎麼會不累呢,當她還在為有了心愛之人骨血而高興的時候,卻又受到了無情的打擊和嫌棄,沸騰的血液和歡欣的心髒,全都被澆上了寒冷的冰水,冷的徹骨,將她所有的熱情全都在瞬間冷卻。
她想用她溫暖的愛將他冰冷的心捂熱,可是,在她捂熱之前,她卻已經被他凍傷。
心花零落。
明蓉看著她有些呆呆的樣子,抿了抿嘴輕聲道︰「按理我不該管你的家務事,可是,我還是想勸你,別留在這里了,你身體偏寒,本來就很難懷上,這胎保不住的話,下一胎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懷上呢,你且听我一句,可好?」
周夢蝶沒有說話,明蓉只瞧見她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一滴滴地落在她的衣裳上,湮濕了一片,她有些傷痛的開口,可是在明蓉听來卻像是瀕死之時絕望的吶喊︰「他讓我打掉孩子,他居然讓我打掉孩子,我費了多大的勁,終于將孩子保住,可是他不肯放過我,他夜夜折磨我,他是想要孩子的命,他是想要我的命!我好痛,我真的好痛,我不想去你那里養胎,就算生下來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孩子,還不如就這樣吧,如果能和孩子一塊兒死了,那也算是解月兌了……」
「夢蝶,你這個人來到這世上走一遭,難道就是為了他生,再為他死的嗎?你當初和我說過什麼,能夠全心全意地付出一次也值了,那之後呢,難道你就因為這一次付出將自己的一生都搭進去嗎?你愛他的時候全身心地去愛,你為他做什麼都是值得的,可是你覺得解月兌的時候,你完全可以直接把他拋到腦後,你再為他去死,還值得嗎?明明那應該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了,你又何必為他痛因他苦?」
「夢蝶,你自小生在大家,聰明異常,難道你讀的那些書都忘光了嗎?你忘了這個世上不僅僅就一個朱宏景,還有其他很多值得你去關注去留戀的東西,親人,朋友,還有這人間大好的景色,你若是無意感情,你可以去看看各處的山川美景,你看到造物主的神奇與偉大,你會發現你真的很渺小、很脆弱,你應該放開自己的心胸,開闊你的眼界,以你的聰明才智,局限在這小小的閨閣之中實在是浪費,你應該像那鷹,翱翔在廣闊的天空之中,而你現在,不僅折斷了你自己的翅膀,連生命都想放棄了。」
「我時常听家里長輩說,為母則強,可是夢蝶,你真的連這個小小的生命都不在乎了嗎?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看這個世界一眼,你就剝奪了他生存下來的可能嗎?夢蝶,你告訴我,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周夢蝶怔怔地听著,隨即下意識地伸手護著肚子,臉上有些驚惶,「我,我……」
「別怕,夢蝶,我知道你還是想要孩子的,對不對?」明蓉仔細觀察了一下她的神色,隨即又接著道︰「我可以幫你,幫你保住孩子,甚至幫你擺月兌這樣的境況,只要你點頭。」
「我,」她抿了抿唇,原本有些渙散的眼神漸漸又重新凝聚在一起,眼里的堅韌和自信比往日更加濃烈,帶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絕,「我要這個孩子!」
明蓉松了一口氣,她是真的希望周夢蝶能夠好好的,她挺喜歡她身上那種淡定的氣質,也喜歡她的通透和睿智,她來到大清,她還是第一個讓明蓉覺得談得來的人,就看在這一點上,明蓉也不希望她出事,何況她也確實值得。
雖然心里話被揭開很是窘迫,可是周夢蝶也確實讓她得到勇氣,敢于去直面她之前的種種逃避。
明蓉也知道孩子對于一個母親來說的重要性,尤其是在這古代,更不要說,這個孩子是周夢蝶和她所愛之人的結晶,即使她喊著不想生這個孩子,那也不過是對朱宏景太過絕望而已,萬一孩子有個三長兩短,那周夢蝶的命估計也保不住了。
明蓉點點頭,然後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想離開朱家嗎?」
周夢蝶輕輕一顫,然後手指用力攥起來,許久才道︰「我,我想今晚再……」
再什麼?
她說不出,明蓉也已經猜到了,心底低嘆著,在朱宏景如此傷害她之後,她到底還是對他仍然存有幻想,這麼濃烈而誠摯的感情,卻因為種種原因而變得卑微,讓明蓉不由地想起張愛玲寫給胡蘭成的那段話︰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可是這樣的謹小慎微和不求回報的付出並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他毫不留情地踩在那朵心花之上,還狠狠地碾了幾下,將其碾得稀爛。
明蓉無法阻止事情的發生,她只希望,那顆破碎的心能夠像那浴火重生的鳳凰,沖出烈焰,展翅高飛。
「我給你的那塊玉佩還留著嗎?」
周夢蝶的眼中閃過暖意,點了點頭,「我自然收的好好的。」
明蓉想了想,還是決定說的直白些,「今兒晚上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且把那玉佩交給你信任的人,若是你出事了,便讓她立刻拿著玉佩去我府上尋我,我自然會來幫你。」頓了頓還是說得更加直白,「不必顧忌你夫君的身份,若是我想帶走你,他必定是攔不住的,還有,你知道我府上在哪里的吧?」
最後一句帶著調笑的語氣,惹得周夢蝶也微微展顏,「自是知道的,多謝你。」
「不必,該是我多謝你,你幫了我,我自然也是要投桃報李。」
她神色微微一黯,「其實我並沒有幫到你們什麼,你們相愛,就算沒有我的話,遲早有一天你們也會毫無心結地在一起的。」
明蓉一笑,擺了擺手,「所以該謝你的大概應該是我夫君。」
周夢蝶一愣,細細在明蓉眉眼之間逡巡,她察言觀色的功夫深厚,仔細一看自然看出明蓉眉目之間那不同于姑娘家青澀的媚意,然後展顏,「果然是你夫君該謝我。」
明蓉見她笑起來,也微微松了口氣,又與她說會兒話,講講民間各處的趣事,她的精神明顯好多了。
明蓉留在朱家用了午膳,臨走的時候給了她一瓶藥,「你先用上一顆吧,保胎的藥丸,是宮里賜下來的。」
周夢蝶一驚,連忙站起身來推辭,「既是大內所有,那我……」
「拿著吧,反正我也用不著,」明蓉含著深意的眼楮看著她,「拿著吧。」
「多謝你……」周夢蝶咬住嘴唇,然後伸手捂住,眼淚「簌簌」滾落,「多謝你。」她自然知道明蓉的深意是什麼,藥雖是重要,其實主要的,還是在安她的心。
她既然連宮里賜下的藥丸都能這麼隨便拿出來,那身份自然不低,對上朱宏景必定不會吃虧,而且既是宮里的藥,那效果肯定不差,對她肚子里的胎兒也有了一層保障。
「別哭了,也是你我有緣,只是希望你不要往外說,」明蓉拍了怕她的手,又道︰「你陪我坐了這麼許久,想是也累了,便回去歇著吧,我也回去了,只是記得晚上若是有事便去尋我,多晚都行。」
周夢蝶含淚點點頭,「大恩不言謝,夢蝶往後必定鞍前馬後,結草餃環。」
明蓉听著好笑,也並不和她多計較,只道︰「不必送我,我回了。」
路上明蓉也不由嘆息,然後低低一笑,這樣看來,其實她是極為幸運的,老天待她是真的好,給她顯赫的身份,給她無上的機遇,讓她得到這世上最高統治者的喜愛,讓她得到那個人無上的寵溺與愛護。
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往往,越是萬物一缺的時候,我們就越會覺得掌心一無所有。
從前她一直顧慮著她的真是身份,害怕著被揭開的那一天,惶恐著她和保成的愛戀的無疾而終。
她以為自己的煩惱太多,顧慮太多,擁有的太少,可是如今和周夢蝶一比起來,她才發現,她是如此的富裕,她擁有的太多,她應該做的不是煩惱,而是感恩,是維護。
她總是在嘴上說著不逃避,可是她卻從來沒有真正鼓起勇氣去爭取未來,只讓他一個人為往後在努力。周夢蝶說的對,她太習慣于他給她的一切,所以就產生了惰性,可是萬一有一天他也覺得累了呢?
她不敢去想,也不能讓兩人走到那個地步,她要留住他。
明蓉坐在花廳里靜靜地想著,抬頭看見保成一步步地往這邊走來,臉上帶著柔和的微笑看著她,明蓉突然就覺得心里升起了巨大的歉意和滿足感。
起身緊走了幾步,一頭撲進他的懷里。
「怎麼了?」對于美人自投懷抱這樣的事保成自然還是享受的,只是覺得她情緒不太對,便一邊抱起她,一邊柔聲問著。
明蓉靠著他胸口,輕聲道︰「謝謝你,胤礽。」
「嗯?」保成目光一動,隨後輕聲道︰「出什麼事了?」
「沒有……」明蓉朝她懷里鑽了鑽,然後又說道︰「不過是覺得夢蝶好可憐,那個朱家少爺對他一點都不好。」
保成低聲笑了起來,「你管那麼多做什麼,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活法,何況這也是她當初自個兒的選擇,能怪得了誰?」
「可是,我想幫她。」
「難得你想要去幫誰,」保成輕笑,然後若有所思道︰「你想怎麼幫她,說來給我听听。」
明蓉勾住他的脖子坐起來,然後問他︰「陳家那邊的事如何了?可否將那陳寧留下來,你不是說過那陳寧比起陳潤並不差的,若是讓陳寧成為陳家的當家,不也剛好算是扶起一家?」
保成挑挑眉︰「你這是想把周夢蝶托付給陳寧?你可知道周夢蝶可是嫁過人的,如今還有了身子。」
「你不是和我說過那陳寧喜歡周夢蝶的,既然他能和陳潤達成那樣的交易,如今我要把人送到他跟前,他難道還不要了?」
保成揉了揉額角,無奈地笑著道︰「那時候周夢蝶還是個清白姑娘呢,陳潤答應不踫她,陳寧才會應下的。」
明蓉聞言有些氣憤又有些無奈,「那陳寧是真的喜歡夢蝶嗎?還是其實就是喜歡她的身子?」
「你煩心這些做什麼,你若是真喜歡那周夢蝶,便送她一座莊子容身好了,」保成隨口說著,見明蓉仍是蹙著眉頭的樣子,無奈道︰「我明日讓人去問問那陳寧,可好?」
明蓉咬了咬唇,「那陳家不是都要……」她做了一個拍死的動作,「陳寧能留下來嗎?」
保成握住她的手掌,「留一個陳寧不是什麼大問題,畢竟陳家也是被周家壓制著的,只是陳寧也是個心大的,我擔心讓陳寧當家,扶起來之後,他總有一日又要在揚州這邊掀起波瀾來。」
「這些勢力無不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成規律,你擔心這麼多做什麼。」明蓉對這個倒是無所謂。
保成無奈,「就是因為如此,權利的交替必定回引起風浪,到時費心的是朝廷罷了,我只希望能找些相對穩妥的,將權利更替的時間拉的長一些,朝廷也少費點心,百姓也能多安穩一些時日。」
明蓉這一刻才真正感覺到保成那顆胸懷天下的心,心里又是歡喜又是驕傲,他已經具備了一個合格的掌權者所必須擁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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