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帝深夜擺架東宮,自然不是惦記著這位被自己下令禁足東宮反思的兒子,無邪站起身,理了理自己披散的頭發,她臉上的神情安靜得很,卻再無先前談笑風生時的輕松與純粹,秦川也坐起身,就這麼看著她,表情似笑非笑,也沒有多說什麼。
一室的凌亂狼藉,滿地的酒香溢開,當此時,這東宮太子寢殿的大門便被嘩啦一下推開了,緊接著從兩側刷刷抄進了好些個侍衛,將無邪和秦川二人都困在了中間,門口處,同行的太監也不再前行了,把燈籠四下掛好,一時之間,已不止寢殿外頭晃如白晝,就連秦川這寢殿,也被照得燈火通明,令他二人都有些不適應這光線,努力用手一擋,好半會才適應過來。
這陣勢,還真有些像興師問罪呢……
「皇上駕到!」門口的太監照例喊了一聲,氣勢恢宏,滿滿都是帝王的氣派。
緊接著,那穿著皇袍的君主就在這聲勢浩大中威嚴地走了進來,無邪沒有動,倒是醉意燻然的秦川,竟然還能翩翩有禮地站起身來,稍稍踉蹌了一下,然後輕輕勾出一個溫潤如玉的恭謙微笑︰「兒臣拜見父皇。」
此時的建帝,似乎比先前所見,又蒼老了不少,發上多數青絲變白絲,眼神也跟著犀利了不少,听了秦川的話,竟然冷笑了一聲,秦川也不以為意,只好似沒看到一般,面上依舊是那溫潤儒雅的淡笑,建帝沒有喚他起身,他便也就那樣心安理得地繼續跪著,此刻建帝的目光卻是審視一般落在仍站在那的無邪身上,見到無邪還活著,建帝的反應出奇地平靜,想來是早已听到些什麼,這才會在這時候出現在這里︰「邪兒,你為何不跪朕。」
建帝這話,意味深長,他對無邪說話的口吻仍是那樣和藹寵膩,可字里行間,無不是多疑與犀利。
無邪笑了笑,然後也像秦川那樣,老老實實地掀袍跪了下來,神色平靜,嘴角還泛著淺淺的笑意︰「臣,給皇兄請安。」
無邪如今已是靖王,有王爵在身,倒是理當自稱一聲「臣」。
建帝那幽深銳利得好似可以穿透人心的眼楮緊緊地落在無邪和秦川二人身上,帝王之威,一時間令這個空間里的溫度更降了幾分,莫不是那香爐已經燒完了?竟冷得讓人有些壓抑,只覺呼吸不過來了。
這滿殿的人,除卻無邪和秦川二人仍若無其事一般,幾乎所有人都感到了窒息的惶恐,龍顏一怒,後果不堪設想,試想,這一室的凌亂,泛著酒香,可見太子與小王爺二人的關系竟如此親厚,一個已死之人,出現在當今太子宮中,不得不讓人想入非非。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建帝疑心這,疑心那,難免蒼老了不少,如今又見到太子竟然和無邪勾結到了一塊,不禁更加要勃然大怒,可建帝到底是個城府極深的老狐狸,一個帝王劍,一個秦無邪,已經令他頭疼不已,如今他對秦川與秦燕歸兩個兒子,皆不信任,此前他或許還會更信任秦川一些,畢竟他是他親自下詔冊封的太子,東宮正主,卞國儲君,比起野心勃勃的秦燕歸來,他無疑會更讓人放心一些,可眼下建帝卻對秦川生了疑,也許,他這個兒子,也耐不住性子了,等不及想要繼承大統了,至高無上的皇權,會讓任何人迷了心智,變得貪婪又患得患失。
「好,極好!」建帝忽然丟出了兩個好,可任誰也听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可有一星半點覺得「好」的,建帝也未喚他二人起身,只冷笑了一聲,拂袖側過身去︰「把宣王給朕請來。」
無邪那始終鎮定的身影,終于也因這一聲「宣王」而微微有了動靜,秦川調笑一般勾了勾嘴角,就這麼儒雅又溫和地跪在那,淡定自若,好似什麼都與他無關一般。
為了老三,無邪可真是費盡心機啊,也許他的確有些低估了這個孩子呢,他素來知道無邪與常人不同,她的心智,過于老成,行事也極為謹慎,卻不知,她竟也是個慣用人心的主,他到底還是被這孩子算計了一把啊,這一回,她算計的,何止是他秦川,甚至將她自己,還有帝王的疑心,也一並算計了進去。
如今無邪歸來,可謂是鋒芒畢露,建帝就是再蠢,也不會蠢到以為,當年的一根毒針,真能令這個出生于風口浪尖的孩子心智受損,眼下看來,這些年,這孩子更像是在裝瘋賣傻,而他這個運籌帷幄統治一整個國家的皇帝,竟然也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孩童給耍弄了。
無邪活著歸來,似乎更昭彰顯得,那帝王劍定是已經落在了她手中,人的年紀越大,手中的權位越至高無上,擁有的疑心便會更大,那疑心會讓原本清明睿智的人,變得糊涂,被蒙蔽了雙眼,變得不再那麼英明睿智,如今的建帝,甚至難以分清,自己的這兩個兒子,到底誰才是豺狼虎豹,抑或是,他二人都是無情無義野心勃勃的畜牲,早已有了反心,容不下他這個父皇了?
若是秦燕歸就此失去一切,一無所有,他反倒必須時時擔憂,再無人可牽制的太子,什麼時候會耐不住了要逼宮篡權,他從來就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並非真的如面上那般謙卑溫馴,他那樣野心勃勃的外家,又怎麼會培養出這等溫潤恭謙的孩子來,他的手段,只怕根本不亞于當年咄咄逼人令建帝冊立他為儲君的那些老狐狸們,要知道,除了一個秦臨淵,建帝從未將哪個兒子真正地放在心上,欲傳以皇位的。
以帝王慣用的權衡之術來看,建帝無疑會不得不讓宣王秦燕歸與太子重新互相牽制,恢復平衡,才能稍安他這顆帝王心。畢竟宣王就算再野心勃勃,再胸有城府,比起太子來,他又是什麼也不是,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強大的外家勢力,沒有紛繁復雜的姻親關系,他若要反,除非他肯造反,那這世間,必不容他再存在下去!
建帝此時請宣王來,其中不乏安撫之意,想要駕馭這只野心勃勃的豺狼,自然是要先捋順了它的皮毛,況且秦無邪死而復生,這可是欺君之罪,他也需要,宣王給他一個解釋。建帝沒有立即辦了無邪,一來,是對無邪的身份尚且有所忌諱,二來,也算周全了宣王的面子,畢竟無邪如今雖已封王,可年歲尚輕,自小又是交由宣王教導,處置無邪,便是折了宣王的臉面,要說他教導不力。
不多時,宣王便已來了,他的傷勢未好,自然不便行走,便由著下人以步輦將他抬了來,秦燕歸已換了一身衣衫,干淨得渀佛不曾染上過半分鮮血,他還是他,面色無波,神情淡薄高雅,即便是讓人這樣抬著來,他也好似並不將任何人的眼光放在心里,旁人如何看他待他,本就從來不是他關心的事,秦燕歸這樣的人,他的心理掌控力太強大了,強大得,讓人好似找不出他的弱點,他既不怕別人看到他的狼狽,也不在意別人以惶恐的眼神畏懼著他,他就是他,從來不關心別人的事,有時候,甚至連自己的生死也不曾關心。
那麼他要的到底是什麼呢,他看起來對那皇位勢在必得,有時候,無邪卻又覺得,他對權力地位,好似根本就是唾棄的,輕蔑的,不屑一顧的;他看起來好似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鐵石心腸,冷漠無情,可他卻又在帝王陵里,以血肉之軀,以自己的性命來保護她;他看起來根本就是不曾將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可他待她,為何又是那樣搖擺不定,若即若離,他從來不曾為她慶過生辰,可他卻記得她的生辰,他從來就將她看作一顆棋子,可他卻始終不曾利用過她,她也實在,不明白自己在秦燕歸心中,到底是什麼。
步輦落了地,秦燕歸的面容平靜淡漠,只是面色不大好看,微微帶著倦意,他似有若無地掃了眼無邪和秦川,然後便平靜地收回了目光,就好似什麼也沒看到一般,慢慢地站了起來,唇畔始終是那如鏡花水月一般並不真實的淡薄弧度,他寬大的雪白衣袖輕柔的垂著,面色無波地吐出了兩個字︰「父皇。」
建帝點了點頭,又與秦燕歸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安撫之意再明顯不過了,秦燕歸自始至終都只是似有若無地淺淡勾勒著嘴角,那一張英俊的面孔,掛著涼薄的微笑,他就像是一尊美麗的雕像,無懈可擊,可卻不帶一絲溫度,只余那令人感到莫測之意的輕嘲諷刺。
建帝命無邪與秦川二人起身,令無邪沒有料到的是,秦川竟伸出手來,扶了她一把,他的嘴角,依舊是那樣溫潤儒雅的笑容,可那眼底,卻是無邪曾見識過的慵懶邪魅,他的唇型微動,用那似笑非笑的揶揄之意看著她,好似就在問她︰「這下你可滿意了?」
無邪微怔,她發涼的手正被秦川以極其自然的方式握在寬厚溫暖的大手中,一時之間,竟然也忘了要掙月兌開來,這勢,即便他二人都是男子裝扮,可怎麼看都帶了不可掩飾的曖昧之味。
那滿地的殘缺之畫,好似更落實了這個猜想一般,建帝早已沉下臉來,但礙于皇家臉面,卻沒有再多說什麼,心中卻早已更確信了一番,或許先前他還會疑心,這是否是無邪這小狐狸有意為之的離間之計,畢竟一切未免也太過巧合了一些,但眼下這情形,倒像是證實了這一切一般,令建帝不得不信,太子之心,確實可疑。
而秦川的反應也太過平靜了,甚至平靜得有些滿不在乎,她分明算計了他一把,他竟像是根本不以為意,即便在建帝面前,也那麼肆無忌憚地與她做出這樣熟捻的動作,他可是在問她,如今她得逞了,他被她算計了一把,鐵證如山,他還真是與她勾結到一塊了呢,因此他與宣王之間,又恢復了那樣互相牽制的平衡,她也不必擔心,老三在那天牢里,傷勢會不會變得更加嚴重了,對于這個結果,她可滿意?
無邪回過神來,當即收回自己的手,她下意識地朝秦燕歸看了眼,只見那眼神高雅淡漠渀若不可攀附的男子,正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光注視著她,他清俊的眉毛終于皺了皺,眼底是幽暗冷峻的黑洞,諱莫如深,那一瞬間,這個挺俊清冷的男人,很快便又恢復了面無表情,只淡淡立在原地,可那周圍的空氣,卻渀佛已全部為他凝滯,看得人的心都跟著冷了起來。
他的目光靜靜地從她和秦川的手中掃了開來,即便他掩飾得再好,可那眉間的一簇和眼底瞬間迸射出的冷意,卻沒能逃過無邪的眼楮,愣了愣,無邪似乎還有些怔神,是真真懷疑自己看錯了眼,但很快,她便輕輕地勾起了嘴角,眼底竟莫名地泛出了笑意。
秦燕歸越生氣,她就越高興,其實說起來,秦燕歸為人雖莫測冷漠,不為所動,但無邪卻的確有這個本事,三番兩次地惹他生氣,令他惱怒,這可算是她該欣喜的一件事?
「邪兒,如今太子與宣王都在此,朕也不偏袒你,朕只問你,你可有什麼話要說?」建帝終于看向了無邪,搖了搖頭,神情莫測。
無邪听聞建帝的話,抬起眼簾來,眼底是一片清明,她敢來,自然就知道今日會是怎樣的結果,如今人人都知道小靖王已經死了,今日甚至還是她的頭七,建帝若想除了她,這可使各絕佳的機會,可縱使建帝再怎麼想除了她,如今他對那帝王劍還有興趣,只有秦無邪和帝王劍一同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才能夠安心,說來無邪還真有些同情建帝,這天底下,恐怕也惟有他這個皇帝,做得日日憂心不安。
想必就算晏無極落入了建帝手中,建帝也無法從晏無極那得到任何關于帝王劍的消息,如今她又回來了,建帝必是確信,那帝王劍一定在她手中。要除了她是遲早的事,得到了帝王劍再除也不遲,如今建帝只怕是想像囚禁太子和宣王那樣,囚禁了她,秘而不宣,這天底下沒有人會知道,秦靖之子,竟然還活著。
無邪笑了笑︰「皇兄所言,無邪參不透,不知無邪該與皇兄說些什麼?」
建帝的嘴角微微動了動,被她這麼氣,但仍舊沉得住,這倒是讓無邪好生佩服︰「邪兒,你可知,擅闖毀壞太祖寢陵,炸死欺瞞了朕,前者乃大逆不道之罪,後者乃欺君之罪,條條都是死罪!」
無邪嘴角一揚,略帶諷意︰「那不是要誅滅九族?可是無邪的九族,可包括皇兄?」
「你……」建帝頓了頓,緩下了口氣︰「但你是老靖王之子,朕素來敬重你父王,也知如今你父王已經去了,唯一惦記著的,便是你,你乃老靖王獨子,且又是朕親自看著長大的,念你尚且年幼,朕自然不能要你性命。但邪兒,你此次有罪,朕亦不能姑息。朕既是你的兄長,亦是你的長輩,自當如你父王那般,將你看做自己的孩子予以教導。今日不罰你,只怕你日後驕縱,要惹出大事來。朕便罰你,在宮中閉門思過,抄寫安心經,朕日日查驗你所抄寫的經書,直到你知道錯了為止……」
也不知是不是無邪的錯覺,在建帝說出要留無邪在宮中思過之時,秦燕歸和秦川二人,竟都皺了眉,神情也都凝重了下來,他二人都是泰山崩于前也未必會為所動的人物,竟都在此刻有了這樣的情緒變化,不得不令無邪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既是錯了,便是錯了。」終于,秦燕歸的神色冷了下來,看也未看無邪一眼,他那冷漠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是鐵石心腸,這一刻,他淡然而帶著冰冷的目光,卻流泄如水如月華的,傾入了無邪的心里︰「既是兒臣教導不利,理當由兒臣親自施罰,待罰過小皇叔,兒臣自會領下犯上之罪。」
原本想說些什麼的秦川,見秦燕歸開口了,已不動聲色地咽回了未說出口的話,嘴角一揚,似笑非笑,亦有些意外,秦燕歸竟是有反應的,他還道是,像秦燕歸這樣的人,應該對別人的生死,漠不關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