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邪自醒後,倒是沒有再喊過疼,雖是如此,但容兮在為無邪穿衣時,見到她身上滿滿的傷,不禁還是手中一抖,心底的滋味復雜,這哪里是個孩子該有的身子啊,又哪里是個女子該有的身子。舒駑襻
「宣王未免也……太狠了些。」
容兮為人並不喜道人是非,況且無邪也感覺得出,容兮對于秦燕歸,似乎還是有些敬重的,如今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純粹是因為心疼無邪。
無邪的神情柔和散淡,乖乖地任由容兮擺弄著她,為她穿衣︰「我不礙事的,容兮姐姐,其實……不疼的。」
也並不是真的不疼,這些傷雖然都是皮肉傷,未動筋骨,可如今傷口未愈,每每只要多多動一下,都會牽扯到綻開的皮肉,一箭穿心並不駭人,萬箭齊發才是錐心刺骨,無邪雖不喊疼,可每每容兮為她穿衣時,她的身子都會禁不住顫了一顫,也怪不得秦燕歸就這麼把無邪給丟在床榻上,沒有為她穿衣了,衣衫貼進了血肉里,再柔軟,觸踫到了,還是會生疼。
只是無邪執意要穿衣,容兮拿她沒法,便也只好尋來衣衫為她穿上,若是在靖王府便也罷了,如今她在宣王府,無邪斷無理由讓自己不著寸縷地躺在人家的地盤上,這些年,無邪已經漸漸養成少有男女之防的脾性,但每每提到秦燕歸,卻會清醒地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小女兒心態,為此,她才會一醒來就要求穿衣,若是就這麼光果地躺在這里,她總是覺得面頰滾燙,渾身不自在。
容兮為無邪小心翼翼地披上了衣衫,因顧及無邪身上的傷,也只是拿了一件極其輕軟的棉衫給無邪蔽體罷了,那衣衫薄薄的一件,松松垮垮地穿在無邪的身上,無邪的骨骼本就比尋常女子要高挑分明,又比男子要清秀縴細一些,且這幾日,又變得越發清瘦了起來,自那衣衫寬寬松松的領口看去,是無邪白皙又分明的鎖骨,隱約可見身上漫布的紅色長痕,與大大小小的傷,她形容憔悴,又披散著頭發,此刻的無邪,有一股說不出的動人分清,容兮張了張嘴,卻還是什麼也沒說。
無邪這樣,倒比先前不著寸縷,還要令人呼吸發窒了,容兮尚是女子,便也有一刻覺得呼吸不暢,甚為驚艷惑人,更何況男子?
無邪未覺,只覺得這樣好多了些,面色也不再那麼窘迫了,便就著容兮的手,進了些清淡的流食,月復中墊了些清淡寧神的食物,身上便也暖和了不少,像只懶洋洋的小野貓一般,靠在容兮的身上,任由容兮輕輕地用木梳梳理她凌亂披散的長發。
頭頂听得容兮一聲輕嘆,頗為小心翼翼地問了無邪一句︰「您可怨宣王?」
莫說是無邪了,彼時在場的所有人,無不道他鐵石心腸,太過冷漠無情,被他的殘酷漠然給寒了心,可容兮私心里,卻又是並不希望自家小王爺會怨宣王,尤其是在昨夜撞見了那樣一幕後……
當時無邪身上是極為可怖的,外衫雖完好無損,可里面的衣衫卻是緊緊地貼在了身上,與綻開的皮肉粘到了一起,連容兮自己都未必敢確信自己能比宣王做得還要仔細和耐心,一層層地將那些累贅自無邪身上剝下來,其中只要但凡牽扯到了傷口,無邪便會皺眉,每每如此,秦燕歸的動作便會停下來,像在安撫她一般,直到等了很久,她的神色漸漸緩和了一些,那剝衣清理傷口的動作才又繼續,如此反復,沒有極致的耐心,是做不到如此的。
他當時的神情是那樣專注,那樣認真,容兮從未見過那樣的秦燕歸,無邪于他,恍若隨時輕踫便會碎了的珍寶,為此他小心翼翼,顧及著她的感受,光是清理傷口,便是幾個時辰的浩大工程,然則他從頭到尾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動作時極致的溫柔與小心,神情始終是那樣的專注,心無旁騖。
其實秦燕歸是疼惜無邪的吧,容兮輕嘆了口氣,只是秦燕歸那樣的人,冷漠無情慣了,溫柔與在乎,對他來說是一種陌生的情感,從不輕易表露,容兮心中唯恐,自家小王爺不能體會他的心意,反倒怨他,與他鬧脾氣。
無邪知道容兮這是疼惜她,便輕輕一笑,搖了搖頭︰「不怨,容兮姐姐,你莫看我這滿身的傷看起來倒是可怕,其實……」
她這傷,哪里能比得上秦燕歸的呢?
「可到底是太過狠心了些。」容兮皺眉,她的話從未像今天這樣多。
無邪驀然笑了起來,那原本顯得極為憔悴的面容之上,也因為這一笑,顯得生動了起來,眼神清亮,明眸皓齒︰「容兮姐姐,你真當他會往死里打我不成?」
容兮愣了愣,繼而面上也泛起了淺淺的微笑,她年長無邪十幾歲,雖是主僕,于無邪來說,卻是如長姐,又如母親,容兮還道是自家小王爺未必能體會宣王的苦心,不曾想,倒是自己多慮了,無邪她,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得很,也聰慧得很,她自小便是如此,話並不多,小小年紀卻老氣橫秋一般,但那心思,卻透徹得很,有什麼是她看不透想不通的呢?
無邪看了眼容兮,忽然問道︰「容兮姐姐,母妃可知我受了罰的事?」
她受罰之事,鬧得這樣大,無邪想著,溫淺月許是也已經知道了,不免有些擔心,容兮听了,面上原本泛起的微笑,不禁也忽然一滯,無邪當即皺起了眉,原本含笑的眸光,也變得深沉,甚至有些銳利了,仿佛什麼東西,都于一瞬間被她一眼看穿了一般︰「可是府中出事了?」
這也怪不得無邪會有這樣的猜想,她受了傷,醒來不在自己的王府,卻被秦燕歸帶回了宣王府,豈不古怪?
無邪的眸光如此咄咄逼人,有時候,這孩子的固執連秦燕歸都未必能受得了,更何況容兮?
嘆了口氣,容兮不敢有所隱瞞,便仔細試探過無邪的臉色之後,小心翼翼地回道︰「您離宮之時,皇後便命人請了溫老側妃入宮小敘幾日……」
容兮雖點到即止,可無邪那樣聰明,怎會不知這是什麼意思?無邪平素便待人並不算熱情,她能在乎的人,幾乎少之又少,可她敬重溫淺月之事,卻是無人不知,哪里是皇後請溫淺月入宮小敘,這只不過是建帝的意思罷了,秦燕歸堂而皇之地將她帶出了宮,他攔不得,轉而以溫淺月為質了?此刻恐怕不僅請了她母妃入宮,就連她的靖王府,也一並在建帝手中捏著的吧?
無邪自然知曉,溫淺月同這皇家之中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同,她畢生追隨父王,怨恨父王,才肯令自己的鋒芒稜角被歲月磨平,一入侯門深似海,她在這冷漠無情的皇家中,耗盡了一身的驕傲與風華,可縱然稜角鋒芒再被歲月磨平,溫淺月依然是溫淺月,這世間除了辜負了她的父王,沒有人能令她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年輕時,她便是個風華絕代的人物,世人為之傾倒,但她清高傲岸,不染縴塵,目下無塵,又如江湖兒女一般,敢愛敢恨,甘願為了父王,如此折辱自己,入了王府為側妃,眼睜睜看著父王迎娶別的女子為妻。
從前溫淺月常伴青燈古佛,不理世事,孤高冷傲,是因為除了父王,她不屑于任何與父王無關的事,可她畢竟是身手卓絕,來去無蹤的一個人物,這世間哪有什麼枷鎖能夠困得住她?溫淺月的心思豈能還不如無邪?她當然知道建帝與皇後請她入宮是為了什麼,秦燕歸將無邪從皇宮里抱出來的事,恐怕溫淺月心里比誰都還要清明,可她那樣桀驁清高的一個人,卻能容許皇帝將自己困于宮中……
她眼中,除了父王,哪里還有什麼別人,帝王與權勢,若她不樂意,在她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更別提所謂的忌諱于抗旨不遵不得不隨之入宮了,溫淺月肯如此,只因她秦無邪未反啊!
無邪未反,溫淺月尚且頂著靖王府側妃之名,若是有一舉一動,連累的,自然是她秦無邪。或許是念在父王的情分,也或許是因為這多年的母子之情,如今這世間,除了父王,也唯有她秦無邪,能令溫淺月至此。
若非昨夜容兮是隨著她入宮的,只怕這會也一並被請進了宮中「小敘」。
無邪沉默了,垂下了眼簾,她還是她,樣貌音容,甚至連靠在容兮身上的姿勢都不曾有什麼變動,可無端端地,卻讓人感覺,眼前的小人兒,好似瞬間換了一個人一般,周身的冷冽之意,令人膽戰心驚,這樣的鋒芒凜冽,讓容兮一陣震驚,可又好像覺得理所當然,好似這樣的她,才是真正的她……一只沉睡而又懶散的小獅子,被惹怒了……
容兮是有些猶豫,可眼前的無邪,並不能讓她再將她看作一個孩子,油然而生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信服與敬畏感,頓了頓,容兮還是低沉著嗓音說道︰「不僅是溫側妃……衛狄也……」
衛狄……世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個長了一雙妖冶的紅瞳,甚至比當今五皇子秦容還要生得貌美幾分的男子,昔日還是被她秦無邪這個荒唐世子給看上眼帶回王府的男寵呢,無邪的嘴角翹了翹,可那唇畔的弧度,卻讓人感覺不到半分笑意,若是有,也便只有心中忽然泛起的一抹冷笑,真是十分的戒備呢,小小一個秦無邪,怎麼什麼都還沒做,就能讓建帝一個當了幾十年皇帝的老狐狸,嚇成這樣了呢?
人啊,最恐懼的事,往往不是災難本身,而是那種災難欲來未來的煎熬等待,成日患得患失,這日子其實也過得挺辛苦的,此刻的建帝,恐怕巴不得無邪造反,除去了了事,亦或是早日挖出帝王劍的下落,再將她除去,便也無所畏懼了,如今無邪這要胡來又不胡來的模樣,可要將建帝嚇破了膽呢。
先是晏無極,再是溫淺月與衛狄,也真難為建帝了,她能放在心上的人,本來就屈指可數,看起來,建帝倒是挺了解她的。
無邪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令容兮心中甚為不安,不由得皺了皺眉,神情凝重︰「您可還好?」
無邪淡笑,搖了搖頭,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我無事的,只是有些乏了,容兮姐姐,我想睡了。」
無邪本就是個受傷的人,又坐了那麼久,說了那麼多的話,本就疲憊不堪,且那粥食之中又輔以鎮痛寧神的藥材,無邪說她困了,倒也不假。容兮本還憂心,怕無邪郁結,可見她果然面色帶著倦意,又淺淺地打了個呵欠,容兮這才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扶著無邪躺了回去,又為她輕輕覆好了薄被,囑咐了一番不可隨意觸踫傷口,她的傷口都用了上好的傷藥,結痂也快,若是結痂,難免發癢,容兮怕無邪與昨夜的那位一樣,並不是個愛惜自己的人,這才好一通囑咐。
能讓容兮這樣沉默寡言的人,變成這樣絮絮叨叨的模樣,無邪不禁發笑,只好都一一保證了,容兮這才放下心來,悄聲退了出去。
容兮走後不久,無邪便被困意襲來,那金獸爐子中,也已重新點上了寧神的香片,不知不覺間,無邪便帶著倦意,閉上了眼楮,昏昏睡去……
這一睡,便又是整日,入冬的天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暗沉得快些,這屋子內卻又暖和得很,蠟燭已經要燒到了底,不久前,容兮才剛剛進來又換了根新的,榻上的人兒,睡得極其安穩,呼吸淺淺,規律又綿長,原本蒼白的小臉之上,也難得地恢復了幾分血色,漸漸地變得紅潤了起來,多虧了那味安神之藥的功勞。
忽然燭光閃動,無邪只覺得,那熟悉的極其淺淡的檀香味便又再一次地變得異常地清晰了起來,這寂靜的夜里,那人近了,卻又驀然停住了,並沒有再繼續向前走,他也不說話,只那麼靜靜地看了她好半會,不知是過了多久,他那一貫淡漠無情的深邃眸光,終是難得地沾染了溫柔的秀色,靜靜地自她面上挪開,如來時一般,似乎他來這里的本意,本就是看一看她便走,為此這一回他轉身,也並沒有太多的猶豫。
無邪倏然睜開了眼楮,眼底雖仍有惺忪的睡意,可早有清明悄悄潛入了這雙漆黑沉靜的眼眸中,入眼的,正是那抹她再熟悉不過的清俊身影,衣袂如雪,長發如墨,轉過身去時,那長袍寬袖,也隨之紛飛,她突然伸出手來,這一回抓住的不再是他的衣袖,而恰恰是他那雙難得地帶了幾分暖意的大手,無邪睜著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就躺在床榻上,像只略帶憨氣卻又狡黠得很的小野貓一般︰「怎的來了就又要走了?」
秦燕歸沒有料到無邪會突然醒來,手心之中,又忽然鑽進了她那只被被子捂得暖暖的小手,不禁讓他微怔,他收住了腳步,靜靜地垂下眼來看她,在那燭火的映襯下,他的眉目格外分明,他立在原地,不過稍稍皺眉,周圍的空氣卻已仿佛全部為他凝滯︰「怎麼亂動。」
無邪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料到這種話居然能從秦燕歸的口中說出來,他剛才那一下皺眉,她還真有些怕他呢,這極端的情緒反差,讓無邪忍不住露出了牙齒眯起眼楮笑了出來,抓著他的手卻不放︰「我沒亂動,我怕疼,不敢動。」
若非他來了便要走,一句話也沒說,甚至連靠近些也不肯,她哪里會將自己的手從被子下抽出來?
秦燕歸面上倘過一瞬的無奈,終是沒有就這麼甩開了她的手︰「知道疼,下次可還敢就此胡來?」
他是說她插手管他的事?所以這頓罰也是自找的?可她哪里算胡來,她胡來,頂多是吃了頓皮肉之苦,他胡來,才是不要自己的命了,莫不是自己的腿也不想要了嗎?
這人怪狠的,容兮說得對,她還真挺怨他的,倒不是因為他對她狠,而是他對自己,也未免太過冷漠了些。
無邪原本面上還有笑意,可這會,卻突然皺起了眉,只因他被她握住的那一只大手,卻不如從前那般溫潤細致,反倒滿手都是傷,無邪想起秦燕歸施刑之時是將刀刃倒刺握在自己手中的,莫不是他只顧著讓人處理她的傷,他自己的傷就不是傷不成?
她突然莽撞,抓住了他受傷的手,可他的神情還是那樣從容溫和,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無邪有時真的會懷疑,秦燕歸的身子,是不是鐵打的,或者他真是鐵石心腸,感受不到半點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