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笑了笑,這一回,他不再等無邪回答,便徑直走出了營帳,只余下無邪與一干女扮男裝的侍女們于帳中,她們眼也不抬,低眉順眼,恭恭敬敬地朝無邪行禮,進進出出地忙碌了起來,不多時,竟已是在屏風後的浴桶中放滿了熱水,一眼掃去,她們手中的托盤上,踫著各式各樣無邪所需之物,就連換洗的衣衫,也是里里外外準備齊全,無邪甚至能看到那整整齊齊疊放于衣衫之上的,正是裹胸用的白緞子,如此看來,這些侍女們,似乎是知道她女兒身之事……
「公子,請讓奴婢們侍候您沐浴更衣吧。」帳中那巨大的屏風之上,似乎曾在哪見過,畫上的少年立于一葉孤舟之上,懷抱古琴,側立于舟頭,孤舟蕩漾,那模樣卻端的是風華絕代,青澀的眉目間,傳神般流露出意外的動人心魄之美,那少年的眉目,縱是旁人尚無所覺,此刻無邪立于屏風之前,就這麼活生生地站在那畫中人之側,同樣的明眸皓齒,形態俊逸,任誰看了都要不驚心中一跳,有什麼東西,似乎更加不言而喻了……
「公子,殿下是真寵愛您的,殿下命奴婢侍奉您沐浴更衣,若是您不肯領殿下的好意,奴婢們怕是要受罰了,求公子垂簾……」這些侍女們仍是對無邪相當地恭敬,只是面對無邪之時,面上竟無一例外地流露出了曖昧的傾羨之意,想來她們雖知無邪是女子,且出現于太子殿下的營帳之中,甚至知道那畫中之人十有**就是她,此時此刻,她們心中對無邪是羨艷的,太子秦川素來文采風流,那畫正是出自他手,那是怎樣的情感才能將一個人的神韻如此傳神地注于筆墨之中。
且此刻,太子殿下竟是將這女子留于自己的主帳之中的……
此刻在她們看來,無邪無疑正是太子殿下的新寵,她們雖知無邪是女子,卻未必知道無邪的身份,這也難怪,此前無邪身份高貴,縱是紈褲不化的天之驕子之名天下皆知,但真正有幸窺得她容顏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如今無邪乃叛軍之首,秦無邪三字,更是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誰又有那膽量,猜忌這個手持帝王劍篡位謀權的秦靖獨子卻是個女子呢?
她們口中的曖昧欽羨之意太過明顯了,無邪竟忽然間有種渾身不適之感,不禁黑了臉,後退了一步︰「你們退下吧,我無需你們留此服侍。」
「可您的身子不適……」那些侍女們尚有些為難,可此刻無邪臉色陰沉,目光銳利,顯然是心情不悅,且自有一股從骨子里散發出的威嚴與尊貴,令人不禁渾身一顫,只覺被一股無形的壓力遏制住了呼吸,眾人面面相覷,最終仍是服從了無邪的命令,躬身行禮,紛紛退出了帳外。
如此一來,這諾大的主帥帳營之中,方才真的只剩下了無邪一人,看著那屏風之後尚冒著白霧的熱水,與那折疊得整整齊齊擺放一旁的衣物,無邪又低頭看了看渾身狼狽的自己,仍舊有些猶豫,良久,終于是輕嘆了口氣,她傷了一只手,尚吊在胸前,動作不免有些笨拙,沐浴更衣,難免遲鈍了一些。
匆匆沐浴之後換過了衣衫,無邪尚未下令,許是听聞帳中的動靜漸漸小了,那些守在帳外作士兵打扮的侍女們,這才紛紛入帳,有條有理,幾乎是轉瞬之間,便將帳內的屏風推起,撤了浴桶,甚至連同將無邪換下的舊衣衫也一起撤了下去,無邪微微蹙眉,倒也不曾阻止。
無邪尚未見到秦川歸來,倒是這主帥營中專司侍奉太子秦川的醫官先行提著藥箱來了,他似乎早知無邪未必會留侍女下來侍奉自己,也早料到無邪手上的傷也必會被水打濕,幾乎事事都想得面面俱到,對于這些,無邪的臉色雖不大好看,但卻也配合,任人將自己打濕的手重新換上了新藥,包扎纏繞掛于胸前,幾乎都做完了這些,無邪才隨著這軍中的下人,見到了秦川。
此時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了下來,秦川正立于漫天繁星之下,若有所思地琢磨著什麼,他負手而立,前方是自上而下淌下的川流,後方是淺淺的坡地,坡地上,雜草叢生,生了一片蕭蕭的林子,見無邪來了,秦川方才回過身來看她,抬唇,似笑非笑地解釋道︰「令你等久了些,方才老五來我這談及軍務之事,我想著你手上有傷,便令醫官先來看看了,可還好?」
無邪亦是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唇,立于秦川身側︰「你倒是事事皆想得周到,不知道的,還當你我果真是來此地尋川問山的。」
秦川笑了笑,掃了眼總算收拾出個人樣的無邪,那雙鳳眸,終于意味深長地眯了起來︰「行軍打戰,不是易事,也真是難為你了,將自己折騰得那般狼狽。」
那說話的口吻,猶如與許久未見的好友敘舊閑談一般,任誰見了,都無法將這得到太子殿下十分禮遇的少年,與那叛軍之首的秦無邪聯系到一塊來。
無邪微微一愣,秦川的心思之深,絲毫不亞于秦燕歸,此刻他待自己甚為禮遇,只字未提兩人敵對之事,這讓無邪不禁有些疑惑了,不知他這是何意。
似乎是知道無邪從來對自己是存著防備之心的,秦川也並未在意,堂堂太子,竟旁若無人地自地上坐了下來,望著那山腳下駐軍點出的點點火光,秦川微眯雙眼,那慵懶又邪肆的模樣,全無平日的溫潤與儒雅,就好似那日于東宮之中與無邪醉臥宮中一般,他似乎壓根沒把這里當作戰場,此時此刻的他,甚至讓人疑惑,好似根本沒將所謂的江山社稷,放在心中。
他看了眼無邪,笑道︰「我先前曾問你,雖是我以老三作脅迫,邀你來此,但你真的敢來,卻讓我著實驚喜,你既只因邀你之人是我秦川,便敢只身前來,我又怎肯辜負你如今僅有的這點信任呢。」
秦川這說的倒是實話,這樣坦率的信任,對他而言,是彌足珍貴的,往後,恐怕也未必會有了……
無邪微微凝眉,隨即揚唇一笑,松開眉間的皺起,在秦川身旁坐了下來︰「你還真是容易讓人忌憚呢,因為你的行事作風,實在是難以用情理來揣測。」
「這可算是夸獎?」秦川眼中含笑,眉目慵懶,似笑非笑︰「我邀你來此,確有私心,無邪,我且最後問你一次,當真沒有回頭的余地了?」
「回頭?」無邪略有些詫異,黑眸閃過一抹哂笑來︰「如何回頭呢?」
秦川鳳眸微凝,那一貫慵懶肆虐又漫不經心的神情,忽然認真幽深了起來,有一瞬,竟令無邪唇角那半揶揄半嘲諷的笑意都僵了僵了。
秦川看著無邪,半晌,自己竟率先再一次懶洋洋地笑了開來︰「待我承襲皇位,昭告天下你乃女兒身,許諾你一世榮華富貴,平安喜樂,若你願意……哪怕你要弄權謀政,亦不是不可能……我不是父皇,你也知我對你的心意,如何?」
「你若承襲皇位,宣王又當如何呢?」
秦川微微沉思了片刻︰「想必是要殺之而後快吧,老三于我,是個威脅,自古帝王,沒有人會容忍危機皇權之人的存在。帝王的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想來老三的性子,也未必會甘為臣子。」
秦川的回答倒是極為坦率,就連無邪,都不禁感到微微的訝異,愣了愣,她忽然笑了︰「你瞧,我既走到了今日這一步,也將他逼著走到了今日這一步,又何來的退路,如何回頭呢?」
對于這個回答,秦川也並不驚訝,看了無邪一眼,就連他自己也笑了,悠悠然道︰「對著你這丫頭,我還真是無法以謊言哄騙你啊。」
此刻無邪的面上卻並無笑意,她垂下眼簾,眸光也微微沉靜了下來,並未抬頭看秦川︰「你于信函中所說,秦燕歸將死……這是何意。」
她肯來,本意便是為了秦燕歸來的吧?
秦川唇畔雖有笑意,眼中卻是滿目幽深︰「父皇為人善于忌憚,就連我這當朝太子,他也未必真的信任過,更何況素來智計卓絕,令人從未看透的宣王呢?你以為,父皇為何會在這種時候,忽然信了他秦燕歸呢?」
無邪面色微微一變,眼底瞬間閃過一抹凌厲之意來,秦川知她心惱,卻仍是笑了︰「秦燕歸乃將死之人,即便苟延殘喘,怕也不過兩年性命尚可苟活,如此將死之人,你又何苦執著,搭進自己的一生?」
若不是得知他將死的身子殘軀,以建帝的忌憚之心,又怎會一時大意,認為他這將死之人,且無子嗣,定是不會為了區區一個秦無邪起了反心呢?可他到底是低估了無邪的作用啊。
將死之人!
「胡言亂語!」
「我是否是胡言亂語,無邪,你定是心中有數的。」秦川的臉色一正,漸漸收斂了唇畔那漫不經心的笑意︰「你若不信,今日也不會出現在我這里了。」
他忽然起身,無邪下意識地拽住了他的衣袖,秦川知她不肯善罷甘休,便揶揄地笑了︰「你如此信他,何不自己問他呢?」
自己問他……無邪眉間微皺,秦燕歸,又何曾是她問了,他便會說的人呢,他對自己是那樣的狠,從來不曾對自己心生過憐憫,恐怕就是她真的問了他,他也未必會肯與她說這些,或許在他看來,他連自己是死是活,也根本不曾在乎過呢……
無邪剛想說些什麼,山腳下,那駐軍忽然混亂了起來,忽有軍中下人,匆匆尋到秦川這來︰「殿下!不好了,宣王……宣王……」
「宣王來了?」秦川面上的笑容更加幽深,似乎早知他會來一般,倒是無邪滿面困惑與驚疑,秦川看著無邪,揮退了下人,倒是不急不慢,似笑非笑︰「我的確早知他會來,因為……」
因為?
秦川忽然湊到了無邪的耳邊,他的發絲垂落無邪頸肩,有些發癢,他唇畔笑意盎然,他說話時與她的距離,曖昧異常,他說……
見到了你的貼身之物,他怎會不來呢……
貼,貼身之物……無邪當即面紅耳赤,那換下的裹胸白緞,定是讓他令人取了去,贈與秦燕歸,太……太無恥了!
秦川已然朗笑起身,似乎很滿意無邪面上那氣急敗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