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2-28
第二十八章絕世之品
華盛材拿著劍又看又听,然後贊道︰「好劍!」抬頭望向曾守山,他故作輕松道︰「曾兄弟,你是如何得到此劍?」
曾守山見華盛材那神情,在爐火長年燻染之下變得黑中帶紅的臉完全不擅作偽,覺得好笑,明明很緊張在乎,卻要故作隨意。故意逗他道︰「家傳的。」
華盛材立即道︰「不可能!」話月兌口而出之後,他似乎又覺得聲音有點大,口氣有點過于堅決,顯得不正常,于是放緩語氣又道︰「真的是家傳的?傳了幾代了?對了,你家是干什麼的?」
曾守山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道︰「我爹撿的,送給我了,算不算家傳?」
華盛材「呃」了一下,有點哭笑不得,道︰「這也算?好吧,就算是吧。」
華顯在旁邊也看出父親不正常,卻不知原因。于是道︰「爹,這把劍確實不錯,但你也不至于神魂顛倒吧?」
華盛材說了聲,你懂個屁。沒理睬兒子,瞪著曾守山道︰「曾兄弟,老哥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曾守山很不給面子。
「額……是這樣,這把劍你賣不賣?開個價。」華盛材不管了,把心里想法說出來。
「不賣。」
「曾兄弟,再商量商量,價格高一點也無妨。」
「你很有錢嗎?」曾守山看了一眼四周,屋里擺設簡陋,院中更似作坊。
「不是。」華盛材很尷尬,看著曾守山,似乎下了決心,道︰「實話跟你說吧,你的這把劍是我父親所鑄。」
曾守山和華顯都覺得很驚奇,曾守山道︰「你怎麼知道是令尊鑄造的?」
華盛材翻轉劍柄,指著劍萼內側,道︰「這里有三個小字,你們看看。」
這柄劍在曾守山手里已經一兩個月了,但他一直沒好好看過。他一向不怎麼用劍,三哥送給他的匕首倒是經常用,例如用來削野果皮、樹枝藤條什麼的。從華盛材手中接過劍,認真看了下,果然在劍萼內側有三個用小篆體刻成的字。曾守山不是太會認小篆字,但這三個字很簡單,順利辨認出來︰華小泉。
華顯也認出來了,疑惑的道︰「華小泉?誰啊?」
「咳,咳,是你爺爺的名諱。」華盛材瞪了兒子一眼,怪兒子太笨。又對曾守山道︰「我一听這劍的聲音就覺得像是我家祖上的作品,這幾個字更證實了我判斷。」
「劍的聲音?難道刀劍的聲音各有不同?」曾守山很好奇,對他來說金屬發出的聲音大致差不多,根本听不出區別。
華盛材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自信溢于言表,道︰「當然,刀劍所發出的聲音都是不同的,就像我們人一樣,有時候我們甚至不用看到本人,只要听到聲音就知道是誰,刀劍也是如此。尤其是在震動劍身時發出的聲音更是不同。」
曾守山恍然大悟,難怪華盛材先前一直在抖動此劍。如此高手,身負听劍奇技竟然在小鎮上開打鐵鋪,和老王那類人爭食,甚至惶惶然被人逼得要動凶器險些釀成血案!曾守山大惑不解,于是問道︰「既然是尊祖的作品,你又身負家傳手藝,何不自制一把,買它干甚,你應該知道這柄劍絕對價值不菲。」
華盛材嘆口氣道︰「我又何嘗不知。我想買它是因為家里出了變故以後,沒有一把祖輩留下來的作品,我想留個念想;另外祖傳的手藝有些關鍵的地方失傳了,所以我自己一直沒有鑄造出真正滿意的東西來,如果有了這把劍我可以參考,說不定還有點希望。」
華家的變故到底是怎麼回事,曾守山並不清楚,但這時連華顯也神色黯然,眼神深處藏著一種悲憤之色,說明那必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悲痛。曾守山能感受到華盛材的隱隱的悲痛以及對此劍的強烈期望。
但曾守山還是沒有如他所願,很遺憾地道︰「這把劍我不能賣,父親贈予的東西我不敢一賣了之。」
華盛材雖然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曾守山看起來也不像缺錢要賣劍的人,何況自己也是沒什麼錢,曾守山拒絕也是情理之中,但親耳听到拒絕還是難掩失望之色。華盛材強作笑顏,對曾守山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曾守山拔出已插回鞘中的劍,輕輕抖了一個劍花,隨口道︰「劍是好劍,可惜連名字都沒有。」他本不善兵器,對手中這把寶劍並沒有太深的感情,曾邦泉把這劍交給他時沒說名字,他也懶得為它起名。
華盛材心中一陣陣作疼,對于他來說,如此寶劍應該要用心和它交流,珍惜呵護,但曾守山對此劍的態度明顯暴殄天物,甚至連點尊重都沒有,這就好比一個絕世美女嫁給不懂珍惜且有暴力傾向的矮窮挫。于是很不滿地道︰「它有獲得名字的資格!」
「嗯?」曾守山帶著疑問看了一眼華盛材。
華盛材沉痛地道︰「你是它的主人,為什麼不給他起個名字?」
「看你這樣子像是愛劍之人,何況本是令尊的作品,要不你給起個名罷?」
「叫他海天吧。」華盛材當仁不讓,想了想便道出這個名字。
曾守山笑了,甚至都沒問華盛材起名的緣由,直接道︰「好,就叫它海天!」說完把海天劍拋給華盛材,道︰「此劍不賣,也不送,但可以借。」
華盛材一時沒明白意思,道︰「曾兄弟何意?」
曾守山道︰「借給你去好好研究,爭取能早日打造出和令尊水平相當甚至超越他水平的東西來。」
「我雖然會點听劍的雕蟲小技,也能听出一點門道,但要鑄成與此劍水平相當的劍來,我怕短時間里很難做到,因為其中的金屬比例還有鍛造技巧都需要不斷模索和嘗試。如果你願意把此劍借給我作參考,耽誤的事情會很長,你能等得起?」華盛材知道曾守山只是個游客,不會在武當鎮這種小地方待很長時間。
曾守山淡淡地道︰「借給你三個月時間,之後會有人來取。」當下約定取劍的信符。
這是個相當不錯的結果,華盛材對曾守山已是非常感激︰平白無故讓人把劍送給自己或廉價賣給自己都不太近人情,曾守山在沒有任何保障和抵押的情況下把如此珍貴的東西借出已屬難能可貴。有了三個月華盛材還是有點信心可重現父輩的輝煌。但曾守山之後問了一個問題,讓他陷入思索︰「你如果能達到或超越令尊的水平之後,有何打算?」
華盛材這些年一直想的是如何在他鄉安頓下來,能讓日子過下去,並通過自己的努力過得好一點。父親臨死之前的話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盛材,此後永遠不要和當官的打交道,也不要用這點手藝去謀求富貴,安安穩穩過日子吧。」
華盛材還有兩位哥哥,手藝也相當不錯,可惜熱衷功名,但在大名王朝手藝人哪有什麼機會可以博取功名。後來洪天國之亂起,他兩兄長都投入洪天國陣營中,由于打造的兵器堅韌鋒利所以他們都在洪天國政權里博得了不大不小的官職。當時洪天國政權聲勢浩大,奪取了大名王朝半壁江山,甚至有取而代之之勢,華盛材的兩位兄長風光了好幾年。華小泉心里為這兩個兒子著急,卻毫無辦法,他年紀已大,說的話不再好使,反而被兩個兒子說成食古不化。華家最小的兒子就是華盛材,他的天賦甚至超過兩位兄長,可惜一直對冶鐵鑄造不是很感興趣,反而對練武情有獨鐘。澄光七年,洪天國兵敗,南京城破,華盛材的兩位兄長沒能跑出來全部死于亂兵之中。華小泉遭此巨慟不久之後亦撒手而去,臨死之前告誡華盛材不要去想著做官謀富貴,之後想把絕技傳于華盛材可惜已經沒有時間了,華家絕藝就此失傳。家里出了如此大變故,華盛材傷痛悲絕之後只得收起練武的心思,重拾家業,挑起養家糊口的重擔。雖然華家的關鍵技藝失傳,但華盛材的天賦和耳濡目染之際所掌握的技巧已足夠應付,但之後一直有些不明來路的人來找華盛材,那些人以為他繼承了華家絕藝,想把他招為己用,在華盛材屢次拒絕之後甚至揚言以性命相脅。華盛材迫不得已施計騙過盯梢的人,帶著家人遠走他鄉。
曾守山提出的問題使華盛材不自覺地聯想到往事,想起父親臨終囑托,沉湎良久,然後搖搖頭道︰「我沒想過,我只想重現父親的絕藝,就當是祭奠家父吧。」
「總不至于窩在這個武當鎮打打鐵,賣鍋賣鏟賣鋤頭吧?」曾守山看著他的眼楮道。
「不知道,也許是吧,我只想好好過日子。」華盛材情緒不高。
「如果留在武當鎮,我看你不用研究揣摩了,你現在的水平足夠了。」曾守山看著他靜靜的道。
「這只是我的心願罷了,沒想過做什麼事業。」華盛材對曾守山的暗諷無動于衷。只是旁邊的華顯神情明顯和他父親不同,他有著他的激情和想法,和他兩位伯父當年差不多的想法。華盛材看著兒子,眼神里隱藏著悲哀,一如他的父親華小泉當年。
曾守山看著這對父子,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道︰「不管你是怎麼打算的,這把劍都借你,好好揣摩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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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守山離開了武當鎮。在走之前,他找了鎮里的捕頭作合,華家和老王家坐到一起正式地談判了一次,達成了某種協議,兩家不用再掐架,恢復和平,至少暫時表面上是如此。
夜已臨,曾守山點起一堆火,草草吃過干糧,就著火堆寫完筆記,又看了幾頁書。他走路不快,從來都不考慮會不會錯過宿頭,隨處隨安,荒郊野外也無所謂,找個背風的地點上一堆火湊合著就能過一夜。行囊里衣服不多,倒是書和紙佔了不少地方,都用用油紙包著。每日堅持看書,這個習慣沒有因為旅行而中斷,如果所見所聞有收獲都會把它記下來。
武當之行後曾守山整整記了十頁筆記,迥異于平常做筆記時簡明扼要的寥寥數語。張思楓和華盛材都是值得記載的人,他們兩人雖然領域不同,但都身懷絕技,所思所行更帶給曾守山深層的思考。在他的筆記里除了記錄心得之外,還會把由此帶來的新的困惑寫下來。
離開武當之後曾守山沒有再像此前一樣專走崇山峻嶺,人跡罕至的地方,而是盡量經由城郭村莊。在紅塵俗世之中,曾守山走得很慢,看得很細。
時已至**月間,這天傍晚時分,曾守山原本以為今天又得在野外度過,沒想到翻過一座山之後竟然看到山腳下有個規模不小的村莊。曾守山站在山頂,觀察了一會,估計這個村莊大概有一百來戶人家。經過這一段時間的采訪調查實踐,現在他這方面的判斷已經**不離十︰只要看一眼村莊規模就能大致推算出住戶數以及人口數。
走下山,曾守山正準備進村討個住宿過夜的地,卻發現村東頭有一條兩三丈寬的小河,河邊碼頭聚集幾百人,老遠就能听見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曾守山沒有看熱鬧的心思,但听著女人哭聲中的絕望,知道出了大事,便急步走過去,看看有沒有能幫忙的。他本以為在河邊听到女人如此哭聲只怕是有小孩落水,擠進人群卻發現有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被綁在柱子上,旁邊一個女人抱著他哭道︰「弟弟,你說句話啊,只要你說你錯了,他們就會放過你的。」青年沒有說話,神情倔強,只是低頭看著他姐姐,眼神很溫柔,看得很認真,似乎要記住姐姐每一個表情,記住這個世上最親的人的每一個細節。那女人哭得已經沒有力氣了,聲音越來越低,只是死死拽住她的弟弟,不停的泣說︰「你認個錯吧,認個錯沒什麼的。」
人群外面一個三十五六的男子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急沖沖地擠進來,扶起已哭軟的女人,然後扇了被綁青年兩耳光,惡聲道︰「楊項律,你他媽認個錯咋了,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個道理你不懂?你要這樣死掉,到了下面你跟死去的爹娘怎麼說!」
那名叫楊項律的青年看著剛甩他耳光的男人,一臉平靜,道︰「姐夫,我沒有錯,所以我不會認錯的。我要是認了錯才沒臉見爹娘。」他語氣很疲憊,似乎這話已經說了很多遍。又道︰「姐夫,一定要對我姐好,拜托了。」
楊項律的姐夫氣得發懵,他怎麼也理解不了,這個小舅子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因為那點事送掉命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轉身把身後的小男孩拉到楊項律的面前,對孩子說︰「兒子,叫舅舅。」
那男孩叫了聲「舅舅」,然後揚起稚女敕的小臉認真的道︰「舅舅,你先認個錯,他們說會放過你,等活下來以後再鬧他。」
楊項律苦笑一聲,看著他姐姐和姐夫道︰「外甥很聰明,比我這個做舅舅的強……但是你們想錯了,因為……即使我認了錯,他們也不會放過我的。他們只是想看我認錯的樣子,我偏偏不如他意。」
村民們看著這一家子的悲慟沒有一個說話,神情冷漠。這時有人拉著長音高聲道︰「有請族長宣判……」
一個方巾長袍的白發老人走上高台,威嚴地道︰「今天,大家都知道,這個綁著的男子叫楊項律,原是我族年輕人的驕傲,中過秀才,但現在他是我族的恥辱和災禍。我以前看錯他了,還讓他做我族中私塾的先生,可是像他這樣的人只會誤人子弟,今天在這里我鄭重地向大伙致歉,是我瞎了眼,有負族人對我的重托。」
族長聲音還算洪亮,但可能是上了年紀,講了一大段便停下來勻勻氣,接著又道︰「但是,我哪能夠想到這麼一個曾經知書達理的後生,會像中邪一樣,到處散播真武神的壞話,甚至打破廟中神像,真是喪心病狂!如此褻瀆我神,實在是人神共憤,並且到此時此刻,他仍然沒有一絲悔改。」
自此這老人開始講話,楊項律的姐姐害怕更甚,全身發抖,知道死亡離她弟弟越來越近。楊項律卻是一臉不屑,眼望晚霞,晚霞的紅光照亮了他的眼楮。在芸芸眾生里他獨自一人,似乎離人群很遠很遠。
族長的聲音繼續如催命符般的傳來︰「我們曾經給過他機會,只要他認錯,就減輕處罰,可惜他冥頑不化,無藥可救。為避免真武神降下災難,我代表全族宣判——」
村民們安靜地等著族長的宣判,他們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種期待,期待那最後結果的到來。他們其實已經知道這個宣判的結果,那就是死亡,也許他們就在等著這個結果帶給他們一種莫名的快感。
楊項律的姐姐一聲悲呼︰「不要!」跪倒在族長面前,道︰「求族長開恩,項律他不懂事,以後再也不會了。」姐夫和外甥也一起跪下,希望犧牲自己的尊嚴換回楊項律的生命。
族長臉色鐵青,做了個手勢,幾個年輕人上前把楊項律的姐姐一家拉開。族長接著高聲道︰「把他沉入河底!」
听到這句話,楊項律的姐姐哀嚎一聲,暈了過去,姐夫連忙給她掐人中,掐虎口等穴位。
早有安排好的人上去給楊項律綁上石頭便往河邊抬去,人群也跟著往河邊移動,他們想看清這個終極處罰的全過程。
石落水花起,一個生命淹沒在緩緩移動的河水之中。
夜深星尤亮,河邊燃著一堆孤火,楊項律的姐姐跪坐著不停地往火堆里添加紙錢,她的身後站著她丈夫和她的兒子。「你到死都沒吭一聲,我很佩服你。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為了村民以命破神,村民卻把你當笑話看。」「你活得硬朗,死也死得硬朗,見了爹娘應該也不丟臉,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