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園天下 二十九 原是聖人門徒

作者 ︰ 牛山

更新時間︰2012-12-30

第二十九章原是聖人門徒

河對岸,山的那一邊,還有一堆火。當然燃燒的不是紙錢,而是樹枝。

楊項律嘔完月復中河水已經一個多時辰,還是無比無比難受。楊項律已經知道那個正在精心調制肉羹的後生叫曾守山,正是他救了自己。

曾守山盛了一碗肉羹給楊項律,道︰「吃吧,吃完會舒服一點。東西都是我從你們族長家里拿的,所以你應該多吃一點。」

楊項律很虛弱,聞著香噴噴的肉羹早已急不可耐,連連喝了三四口方才稍微緩過點勁來。勉強道︰「族長家里拿的?你沒被人抓住?」

「這個世界上能抓住我的人應該不多。」曾守山淡淡地道,然後端起自己的碗大大地喝了口肉羹,味道還不錯。

楊項律忙著喝肉羹,沒有再說話。喝完之後他的狀態明顯好多了,火光之下看起來不是那麼蒼白。

曾守山添了兩三支樹枝,火勢又大了點,此時的氣溫不低,但據他模索出來的經驗,不管冷不冷在野外過夜生一堆火都是很有必要的。抬頭看了眼楊項律道︰「他們為什麼要你死?」

「因為我砸了真武廟。」楊項律懶懶地倚在土堆上,他還需要點時間來恢復。

「即使這樣那個什麼族長也沒有權力可決定你生死吧?」曾守山很不理解。

「在你看來,也許這應該是朝廷衙門的權力,但事實上族長才是這里的王法。如果你違反傳統,破壞規矩,他就可以決定你的生死,而且代表著正義的一方來宣判。你別以為他這樣做是違反律法,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事後只要告訴官府一聲把人名注銷就可以了。官府的力量一般很難達到村一級,每年只有收賦稅、征徭役時官府才會來人,平時村民的生老病死吃住用行都跟他沒什麼關系,真正的管理者或統治者是歷代族長。」楊項律雖然還有點虛弱,但腦子很清醒,分析得比較詳細。

曾守山點點頭,像這種村級管理基本就靠民眾自發形成的秩序來維持,所以人們都希望自己子孫繁庶,這樣家里人多才能力量大,在村里說話才管用。如果形成大族,那就更好了,在地方上可以控制很多東西。

每個地方村級的社會秩序都不太相同,曾守山從楚省走到鄂省見過不少的村莊,深切的認識到這一點。村級的社會秩序都是很難形諸文字的,只有生活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隱藏其中又切實發生作用的等級分差。至于這些秩序是不是合理,很少有人去深思,官府不願插手,也很難插手。

「對了,你為什麼要砸掉真武廟?」曾守山問道。

「我知道你是外地人,所以不太了解情況。這邊的人相信有真武大帝,並在主宰天地間的一切。但我不信他,所以砸了他。」楊項律靜靜回答道。沒有激情昂揚,也沒有絕望沮喪,他只在平平地敘述一個過往的事情。

「你不信真武大帝?」曾守山當然知道鄂省很大一片區域的百姓都崇信真武神,這是他一路走來親眼所見。幾乎沒有人不相信,所以听到楊項律的說法,曾守山疑惑的問了一句。

「是的,而且我認為這些所謂的神,無論是神、鬼、佛等都是不存在的。」楊項律回答的聲音很輕,但是很堅定。

楊項律的觀點驚俗駭世,不僅否定真武神,還否定了一切鬼神仙佛。在這個世界上只怕很難有人認同,佛、道、巫之教勢必會強烈反對甚至群起而攻之,即使在鬼神觀念方面最謹慎冷靜的儒家也很難接受。孔老夫子為儒家在這方面定下基調︰「敬鬼神而遠之。」這是一個很理性的觀念,千百年來被儒家奉為圭臬。但這個觀念也沒有否定神靈的存在,事實上儒家人士一直支持和從事一定的神靈崇拜,例如天地社稷山川之祭祀、為英烈立廟以及幾乎具有普遍意義的祭祖。

不過曾守山似乎沒有感受到多強的震撼,撥弄了一下火堆,又點燃幾支艾草,秋間的蚊子實在是又多又毒,他還沒有師父陳旺廷的水平——陳旺廷可以做到「蠅蟲不能落,片羽不能加」。他回過頭,淡淡地道︰「你怎麼知道沒有?」

楊項律眼望星空,天地之間一片靜謐和安詳,死里逃生讓他有兩世為人之感,「前」一輩子的東西已經看淡許多。他現在很放松,很享受每一次靜靜的呼吸。好一會他才回話,卻沒有回答曾守山的問題,反問道︰「你認為神是存在的?」

曾守山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道︰「我不確定。」

楊項律仰起脖子看了曾守山一眼,嘴角浮現一絲笑容道︰「曾老弟,你是實誠人啊。」這個救命恩人比他小了十多歲,但氣度儼然,穩重淡定,楊項律和他交談不自覺地用平輩語氣。接著又道︰「對于神是否存在這個問題,我曾經想過很長時間。後來我發現,其實,無論宗教還是迷信他們所宣揚和信奉的東西都有一個共同點︰無法證明,既無法證明它存在,也無法證明它不存在。例如道家宣揚的神仙啊飛升什麼的,東晉的葛洪曾經長篇累牘的論證其真實性,但現在看來他所說的都是浮乏無根的;當然你要證明神仙不存在也非常困難,同樣沒有堅實的論據。佛家講的輪回也是如此,誰也沒有見過或者經歷過前生後世,所有的說法都是建立在推論之上。」

曾守山看著楊項律,听得很認真,他一直特別欣賞和尊敬那些勇敢地進行真正思考的人。

楊項律繼續道︰「因為無法證明它們不存在,也就意味著無法證明它們是錯誤的。所以只要一個宗教自身的體系能夠自圓其說,基本都會有信徒。如果有人想和它們理論辯說,那麼它們可以把論辯可以無限地展開,佛道之爭就是如此,千年不息,它們都能證明自己是對的,但是誰也無法證明對方是錯的。」

曾守山笑著點點頭,楊項律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卻又問道︰「佛道信徒不少,但儒家信徒更多,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砸了真武廟?濫祭婬祀以及這些小宗教怎值得你大動肝火之怒?」儒教道統雖曾經式微幾絕,但至宋朝時最終還是發揚光大,波瀾壯闊,儒家禮教已深入人心。事實上在大名帝國之內孔聖之徒絕對比釋、老要多,畢竟科舉考試考的是四書五經。

楊項律輕輕苦笑道︰「你別小看這些濫祭婬祀,勞民傷財得很。我們那個村叫珠光村,共有一百零五住戶,都是楊姓,村就是族,族就是村。每年交完官府的賦稅和徭役折現後所剩無幾,偏偏大家又中這個真武神的毒,節衣縮食、省吃儉用也要供俸這個所謂的真武神;甚至連老人孩子看病的錢都省下用來孝敬真武神,求點符水代替湯藥,有好幾個人因此延誤了治療的機會,失去性命。我原在族里的私塾教書,私塾是族里公中出錢興辦的,後來我看不下去,便在村里跟大家宣揚宗教迷信害人的道理,也由于這個原因被族長免了教書的職事。那時我又察覺到真武神教其實是個掊斂民財的工具,背後的人就是族長以及他伙同的武當上的一些不肖之徒。我壓制不住怒火,就去找族長理論,結果被他叫人打了一頓扔到柴房,並威脅我再胡說八道小命難保。」

說道這里曾守山已經明白了前因後果,後面的不用說也能猜到︰楊項律「不思悔改」,怒砸真武廟;族長「大義滅親」,處死冥頑徒。盡管曾守山此時听到的只是一面之詞,但根據所見的和所听的再結合對這些人的觀察知道楊項律說的應該不會離事實太遠。楊項律必須死,不是因為他宣揚的學說褻瀆了真武神,而是因為他在挑戰族長的權威和利益,甚至在動搖這個村莊長期形成的秩序。

曾守山真心贊道︰「項律兄,勇氣可嘉,仁心可嘉!」

楊項律還是倚在那土堆上,精神已好了不少,又道︰「如果不是這個什麼真武神教已經危及村民的生存,我也不想過問。管它外道三千,我自有名教在身。但它誘使百姓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我不能視而不見听而不聞。我讀聖賢書十五載,又從名師游學五年,也懂得些道理,學得一些分辨是非的能力。所以當那種害人錢財、誤人性命的事發生在我身邊,我的良知就告訴我︰得做點什麼!當為則為,如此而已,沒想過什麼勇氣、仁心。」

楊項律經歷了一場真正的生死,從鬼門關走了一圈又回來,但情緒沒有無大喜大悲,甚至隱隱有一種安靜之意。這放在任何其它人身上都極難做到,曾守山對此除佩服之外還有強烈詫異︰到底是什麼使得楊項律擁有這種超越豁達的氣質。剛才楊項律一席話中提到「良知」、「當為則為」,使得曾守山心中一動。于是緊著問道︰「即使因此失去性命?」

「循我良知而行,雖喪身亦得性命之正!」楊項律輕輕說道,聲音不大,卻很坦然。

這個世界上的確有這樣的人,為了心中認定的信念,義無反顧,即使喪身殞命也不過是求仁得仁。從楊項律的說話中,他的信念應該是自己的良知,而不是某一個固定的教條。良知告訴我應該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曾守山想起月露書院的陶道玉,于是問道︰「項律兄師從何人?」

楊項律看了曾守山一眼,奇怪為什麼曾守山對這個感興趣,不過還是如實說道︰「我師姓王名伯安。」

曾守山心道,果然,果然是他。自己運氣不賴,竟然踫到兩位王學門人,而且還是王伯安親傳。王門子弟個個不凡,陶道玉直誠心正,楊項律更是心志澄然,頗得反身而誠之妙。弟子已然如此,師父到底是何等人物!

曾守山看著楊項律道︰「不瞞你說,我此前認識一位叫陶道玉的人,這次就是在他的引薦下去拜訪王先生。」

楊項律驚奇地笑道︰「真沒想到,你還是陶師兄的故人,看來緣分的奇妙不信都不行!陶師兄現在可好啊?」

曾守山想了想,簡明扼要的道︰「他還不錯,現在是月露書院的副院長。據說收入還湊合,哦,對了,他馬上就要嫁女了。」

「時間真快啊,沒想到他女兒都到出嫁年紀了。」楊項律感嘆道。其實自己也不過三十多歲,不過那種滄桑感倒是自然而然,全無一絲做作之態。

曾守山沒有告訴楊項律正是自己家的三哥娶了陶道玉的閨女,他向來不善掰扯這種家常瑣碎而復雜的事情。對于曾守山來說,陶道玉就是陶道玉,而不是三哥的什麼丈人。

「項律兄今後有何打算?」曾守山突然問道。

楊項律學問精深,但此前卻在村里安于私塾的教職,此次因為真武神的事情差點把命都送掉,此後何去何從他還沒有認真想過。此時曾守山問起,楊項律無從回答,陷入沉思之中。

曾守山又添了些柴禾,火堆 里啪啦作響,可能夾雜了些沒有完全干枯的樹枝,遇熱便崩裂開來。見楊項律久久沒有答話,曾守山沉聲道︰「此處事已了,還有何可戀!」

楊項律抬頭疑惑地望著曾守山。珠光村的事情如何可說已經了結?村民族人迷信真武神依舊,族長和他的同伙裒斂如故,豈能說「此處事已了」?

「你做的一切是沒有用的!」面對楊項律疑惑的目光,曾守山很直接地道。

「此話怎講?」

「你先前所述的觀點都很有道理,你所求的也是為村民著想,但你的做法卻是沒有效果的。你的遭遇已經說明了一切,所以繼續下去沒有意義;你的姐姐有個不錯的家庭,她一家自有她們的生活,你再留下來也只是帶給她們驚嚇和隨後的麻煩不斷。所以說此處事已了,另外找個地方重新開始,該回來的時候再回來吧。」

曾守山很無情的指出了些現象,楊項律不得不痛苦的承認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也許自己想的,說的都是對的,但做的卻可能錯了,因為沒有效果就是最好的證明。沉入河底的那一刻其實意味著自己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既然如此,何不到其它地方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楊項律接受了曾守山的提議,和他一起到楚省去。曾守山說那里有人能接受新的想法,更重要的是會有足夠的舞台可以讓他施展。不過在這之前,先去趟荊門,然後去趟九江拜訪楊項律的恩師王伯安先生。曾守山說他盤纏很多,多幾個人花也沒關系。

兩人沒有繼續說話,楊項律身體還沒完全恢復過來,需要休息,就著火堆眯了一覺。曾守山則堅持做完筆記才和衣睡去。這天筆記上寫著︰秩序背後大都有既得利益者的支撐,如需要改變現有秩序勢必以強力為後盾;保護真正有用的學問、技術以及掌握這些知識的人,促成發揮作用的環境;自由和寬容是人活得更好的必要條件,而要做到這些必須保護思考與探討的習慣,避免強權對這種習慣的摧殘;信念的力量甚巨,在達到一定條件時信念可以轉化為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可能是建設性的,也可能是破壞性。

第二天天一亮楊項律收拾心情,回頭看看珠光村方向,默然無語,然後轉身,毅然和曾守山踏上旅途。

路上兩人切磋學問相談甚歡,楊項律思想多有奇異之處,往往看似荒誕不經、驚俗駭世,但如仔細琢磨又覺得他所說的甚有道理。曾守山從中受益匪淺,也曾問過楊項律為什麼會有如此層出不窮的奇妙思想,楊項律答曰︰「掃除塵埃,良知澄然如鏡,自然眾理具備,百應不窮。以良知來衡量萬事萬物,縴毫畢現,直指內核,所得結論自然與世俗不同。其實這些平常不過,只是一般人沒有這麼去想而已。」

走了兩天到了一個大城——歷代軍事重鎮襄陽。曾守山為自己和楊項律買了兩身衣服,添置些旅途物資,又找了家客棧打算住宿一晚,第二天再起程去荊門。

曾邦泉侯爺錢很多,所以曾守山一向不缺錢。出行之前有一次曾邦泉問曾守山︰「你讀那麼多書,又不去考功名博個一官半職,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讀書卻做不了官真就沒什麼用了,將來拿什麼養家糊口?」曾守山淡淡回道︰「爹,你不是很有錢嗎,不夠我花?」曾邦泉氣得大罵道︰「這是老子掙的錢,跟你沒半毛錢關系。就知用你爹的錢,不丟臉啊?」但曾守山說了一段話,讓曾邦泉的怒氣頓消,此後吩咐賬房只要是五少爺用錢敞開供應。曾守山說的是︰「父錢子用和父債子償一樣天經地義,有什麼丟臉的。您掙了那麼多錢,我們就不用把主要精力用在掙錢上,可以干點別的更有意思的事。當然,您放心,我會把錢花在正經事上。」事實上,曾守山出門在外帶了很多錢,但他個人消費卻十分節儉,甚至是吝嗇。這次和楊項律同行,包攬了他的衣食住行,比花在自己身上慷慨。

傍晚時分,曾守山叫了楊項律下樓吃晚飯。兩人在大堂坐好,點了個三瓖盤、糖醋白菜以及三鮮湯,客棧掌櫃說米飯管夠,免費,但不能浪費。三瓖盤味極佳,兩人胃口大開,各自一連吃了三大碗米飯。飯桌上沒有酒,曾守山一向認為吃飯就是吃飯,就圖個吃飽,解決饑餓問題,為身體提供能量,而酒則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曾守山在吃飯時說出這番道理,楊項律撫掌笑贊,極是,極是,我老師王伯安曾論吃飯飲酒,觀點和你一致。

曾守山跟小二要了一壺茶水,給楊項律倒上,一邊說︰「項律兄,我有個疑問︰你和陶道玉先生同門,陶先生年紀比你大了不少,但是在稱呼你們的老師時很少直呼其名,即使避不過時也會加上尊稱,非常恭敬;但在你這里則經常直呼師尊姓名,不知是何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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