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園天下 三十 能放不能收

作者 ︰ 牛山

更新時間︰2013-01-02

第三十章能放不能收

听到曾守山的疑問,楊項律微微一笑,道︰「正如你剛才說吃飯就是吃飯,名字其實也一樣。名字就是個名字,用來稱呼交流而已。我稱王伯安指的是我老師,陶師兄用尊稱夫子、先生之類指的還是我老師那個人。」

曾守山笑了,點點頭,道︰「誠然,妙哉!」

曾守山沒有去問難道尊稱沒有用,如何體現對師長的尊敬之類的問題,他當然知道楊項律不是藐師無禮之人。楊項律的話妙就妙在直指本如,灑然利落。

「我也有個問題。」楊項律看著曾守山道。

「請說。」

「先前你說我做的無法改變百姓迷信真武神的局面,那麼你認為怎樣做才可以?」楊項律其實這兩天一直在回想曾守山那天說的話,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比較妥當地解決事情。

曾守山喝了口水,淡淡地道︰「做成的那一天你自然就知道了。現在我們只需要確定……你已經試出了一種不會成功的方法。」

楊項律哈哈笑道︰「原來錯事也有價值。」曾守山雖然沒有明說如何才會成功,但他淡定的表情似乎表明已經成竹在胸。楊項律沒有繼續追問,有些事情只有事後才能論其成敗,事前說得再好也只是空談。

言未盡,意已盡!

飯後天尚未全黑,大街上還有不少人,天氣涼爽正適合悠閑散步。在楊項律的提議下兩人走出客棧,信步而行,順便看看襄陽的風土人情。襄陽雖是軍事重鎮,城牆高聳,箭樓森然,但到底當水陸要沖,人口繁密,百業興旺,此時太陽剛剛落山,夜市已準備開張。

這時幾個穿著府學裝束的士子在沿途散發傳單,曾守山兩人也接了一張,發傳單的士子還特意叮囑︰「明天巳時,歡迎前來捧場。」曾守山迅速瀏覽了一下傳單,只見上面寫著︰九月初八巳時整,襄陽名士王根府學大堂講學,歡迎前來听講。王根先生穎悟絕人,學通古今,其所學獨得當世聖人王伯安之妙諦,直指本心,听者有悟,觀者開竅;不管讀書不讀書,識字不識字,只要你肯來,必然有所得。

曾守山看完後微微一笑,把傳單遞給楊項律。

「王根?難道是老師後來收的弟子?」楊項律看了一眼,疑惑的喃喃道。

「項律兄,你怎麼看?」曾守山慣常的憨憨面容帶著一絲促狹笑容。

「怎麼,你有興趣?」

「九月初八不正是明天。反正不趕路,多呆一天無所謂。」

「我敢打賭,這個什麼王根應該是個並無真才實學只知嘩眾取寵的家伙。」楊項律一臉不屑。

「為何如此肯定?至少發傳單就是個不錯的宣傳方式,傳單內容里有噱頭,又有賣點,說明這個王根是個聰明人。」曾守山故意道。其實他確實想去看看,尤其是這里出現了王伯安的名字,看看這個自夸已得王伯安真傳的人到底是什麼水平。另外他還有一點不解︰這種內容的講學竟然放在府學!府學是官方學堂,專為培養科舉人才,怎麼會允許這種跟科舉無關的講學在府學進行?自由講學多半在非官方書院中進行,但本朝對書院控制極為嚴格,以前的民間書院基本已經變為官方書院,要不就慘遭拆毀,所以大名王朝的自由講學並不興盛,即使有人開講,也是些科考成功人士舉辦的如何讀書做考題的經驗傳授講座。

「巧言令色,鮮矣仁。像這種發傳單,講大話來吸引人的講座會有什麼水平?」楊項律看來是一肚子不滿,引用了一句孔子的話表示自己的態度。

「去看看就知道了。」曾守山不為所動,水深水淺得自己趟過才知道。

「不去,浪費時間,還不如在客棧睡覺。」楊項律堅定地認為那個王根只是個膚淺無學之人。

「那我只好自己去了。」

「去吧,希望你不會失望。噢,對了,留下點錢,上午我去書肆。」楊項律開始習慣吃大戶,要錢要的很自然。

………………………………………………

第二天曾守山準時去了府學听講,楊項律果然不肯去,說是怕污了自己耳朵,一個人去了書肆。

中午,楊項律回得比較早,自個到大堂吃了午飯,然後在二樓的客房里悠閑的躺在床上看書。他今天心情相當不錯,襄陽城里的通學齋書肆規模竟然不小,楊項律花了半個時辰在書肆轉了一氣,買了幾本不錯的書,更開心的是買書的錢還是曾守山贊助的。看別人出錢買的書就是好啊!

過了一會,曾守山推門進來,臉上略有不快之色。楊項律看了他一眼,笑道︰「怎麼,沒吃飯?」

「吃了。」曾守山月兌了外衣,露出一膀子結實的肌肉,到自己床上坐下。他租了間比較大的客房,有兩個床。

「沒吃飽?」楊項律氣他道。

「飽了,听課听飽了。」

「哈哈,原來王根講學還有這般功效,果然是‘只要你肯來,必然有所得’。」楊項律故意道。

曾守山不理會他,翻了翻擺在桌上的書。突然對其中一本名為《大有待訪錄》產生強烈的興趣,一口氣讀了十幾頁。曾守山掩扉沉思片刻,翻到封面看了下作者。

「黃藍水?項律兄,知道黃藍水這個人嗎?」曾守山抬頭看一眼嘲諷無效只好看書的楊項律。

「當然知道。」楊項律頭也不抬。

「何等人物能寫出這種好書來?」曾守山贊問道。

「此書有甚好處?」楊項律下床,倒了杯水喝。他當然知道這本書的妙處,只是想听听曾守山的意見。

「別的不敢說,還沒看完。光開篇第一卷《原君》就振聾發聵,足以驚醒世人。上古君主為民興利除害,民于是擁戴他為君主。後世之君主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曾守山看著楊項律道︰「最要命的是其中有一句︰‘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真如警世之鐘。」

此書若常人看來必定以為大逆不道,但曾守山卻贊賞有加,而且並無顧忌,在楊項律面前毫不吝嗇地表示了自己對這本書的欣賞和支持。

「這本書確實如警世之鐘,只要是願意去真正思考的人在讀完之後都會擊節而贊嘆之。」楊項律從曾守山手里拿過《大有待訪錄》,輕輕撫模,放佛拿在手里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一件稀世珍寶。然後對曾守山不無得意的道︰「我敢說,這本書一個月之後將在市面上絕跡,朝廷必定把它列為**。所以說我今天在書肆能買到此書絕對是一個重大收獲,不像你花了一上午時間卻一臉郁悶地回來。」

曾守山不得不承認,道︰「沒錯,你這次有大功勞。」

楊項律突然道︰「黃藍水是我老師的第二個弟子。」

曾守山再次震撼,道︰「王先生真乃天人也!」他已不知如何描述心中對王伯安先生的贊嘆、好奇和向往。像楊項律和黃藍水以及陶道玉這些超月兌絕倫的人竟然同出于王氏一門,人耶?時耶?勢耶?

「我恨不得立即趕往九江去。」曾守山忍不住道。

「老師應該會喜歡你的。」楊項律伸出大拇指道。

曾守山突然想到一點,困惑地搖搖頭。楊項律詫異地看著他道︰「怎麼了?」

曾守山道︰「黃藍水?今天我去听講的那個王根好像自稱早些年曾受業于一代大儒黃藍水。彼黃藍水即此黃藍水?」

楊項律道︰「有可能,像這種怪異名字的人不多,尤其又可稱一代大儒的更是寥寥可數。」

曾守山還是沒有擺月兌困惑,像是自言自語地道︰「如此說來,這個王根竟然是王先生的三代弟子。為何學問相差如此之大?」他確實困惑不解,上午到府學听講對王根大失所望,和心中對王學一門的印象形成極大的落差。王根講學衣冠不整,甚至袒胸露乳,身後有美女揉肩,開講時抬頭便說︰「我們之所以活得累,是因為︰放不下架子,撕不開面子,解不開心結。其實想開了,世界上的一切問題都能用‘關你屁事’和‘關我屁事’來回答。」然後由此引入心之本體,致良知之學等等,裝腔作勢,故弄玄虛。最後結語︰「人在荊棘中,不動不刺;心在紅塵中,不動不傷。」初听之下,便覺很有道理,直指人生之弊病,可仔細一想卻又似是而非。

曾守山于是把上午听講的所見所聞告訴楊項律,又道︰「但有一事不得不提,王根講學時听者雲集,據說知府大人都在場下听見。並且眾人如痴如醉。」

楊項律搖搖頭道︰「這個王根極有可能是黃師兄的弟子,但已偏離我老師之學太遠。如他所說,全然只顧自己快樂解月兌,那我輩之擔當何在!」

曾守山點頭表示同意,楊項律所說確實他所想的。如這種思想為大眾接受那麼無人再有大我之心,群體責任之心。曾守山沉默片刻,又道︰「如果個體能做到快樂,對社會未嘗不是一種貢獻。但根據王根所講的東西,個體也無法獲得快樂解月兌,只會陷入虛無寂滅,歸于釋老之途。我見王根所為所行,肆情不羈,任誕率性,高談闊論,有幾分魏晉名士風範,可惜只是個于世無補且于事無補,魏晉名士有幾人能真風流?」

楊項律笑著點頭道︰「老弟高見,人都說魏晉風流,其實當時能有幾人做到了真風流。」他其實對曾守山已漸生敬佩之意︰此人全無營營役役之心,雖不知其志,但從其所言所行亦可窺見其胸襟抱負非小,又哲思明辨,多真知灼見,往往發人所未能及,且自律甚嚴,絕無放肆之弊。真不知此人師承何人,抑或是天生良才美質?

楊項律又道︰「只是不解︰像這種思想往往大有市場,魏晉名士千年來為士人所向往,今天王根所講亦為大眾所喜。」

曾守山淡淡地道︰「不過一時獵奇罷了。這種學問雖然切中人心中某種需要,但到底經不起時間考驗,依其所說而行,人們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時間一長,也就只會停留在好奇和向往而已。王根所講亦是如此,且其宣傳手段和講課水平都是極高的,所以惑人不淺,且愚夫愚婦不知分辨,自然是陷其彀中而不自知。」

楊項律點點頭,道︰「听你這麼說,王根其實應該去開一個如何做講座的講座。」

曾守山也表示理應如此,然後一齊笑了。

楊項律笑完,看著曾守山很認真地道︰「你剛剛說了︰如果個體能做到快樂,對社會未嘗不是一種貢獻。那麼以你所見,且不說社會能否達到傳說中的良風美俗、盛世之治,如果只是要做到個人的快樂,如何才能實現?」

曾守山看了楊項律一眼,微微笑道︰「如在惡世、衰世,個人又如何實現真正的快樂?項律兄,你魔障了。」

楊項律一愣,然後哈哈一笑道︰「誠然,誠然!老弟我不如你。只是古來今往也確有離群索居獨得其樂者。」他話鋒一轉,又稍稍提出挑戰。

「我承認。不過我關注的是普通人。確實有些聰穎絕悟之人,出世棄世而獨體天道,而世間洪水滔天,水深火熱不能動其心。但這些人月兌離了眾生,眾生也月兌離了他,所以他們對芸芸眾生無關——他們棄世獨居之後到底是破碎虛空飛升而去,還是為饑餓瘴氣豺狼所害,皆不為我等所知,也不會產生任何影響,所以對我們來說他是沒有意義的。而對于普通人來說,個人之樂和世道之美則休戚相關。」曾守山大頭腦袋似乎如表面澄然不動實則深不見底的深潭,久用不竭,接著道︰「孟子曾和梁王討論眾樂樂與獨樂樂孰樂,其實沒有眾樂樂,哪有獨樂樂。要實現個人的快樂須依賴于社會環境和自身的努力,兩者缺一不可。世道之美與己之樂相輔相成。」

楊項律看著曾守山,笑道︰「你現在說話很有點我老師王伯安的意味。」說著模仿王伯安神態,手指桌上書籍道︰「你未看此書時,此書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書時,則此書顏色形體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書不在你的心外。」

曾守山驀然心動,眼神熠熠,若有所得。

見曾守山似乎心領神會,楊項律道︰「如何?」

「好!」曾守山贊道。只用了一個字來形容。

楊項律攤手道︰「老實說,這話不是我說的,而是我老師的名言,我只是稍微改編了一下。你可知道,這句話是老師最受別人攻擊的地方。」

又繼續道︰「很明顯,大家都認為這本書放在桌上,你看它與不看,它都在那里,怎麼會依賴于你心的感知而存在呢?所以別人都認為老師錯了。曾經還有一位知名人士專門撰文來批判老師的說法,他說省有座無名小山,難道因為你王伯安沒听說過,這山就不在了嗎?」

「他們錯了。」曾守山靜靜的道。

「誰錯了?」楊項律問道。

「這本書,這座山,我看與不看,他們都在那里。這是個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王伯安先生不可能犯這種常識性錯誤。他是另有所指。」曾守山說完這句,喝了點水,今天講了不少。楊項律知道他還有下文,所以沒有插話,安靜地等著。曾守山沒有讓他失望,拿起那本《大有待訪錄》繼續道︰「一個時辰以前,我不知道這本書,它對我也沒有任何影響,所以並不存在于我的世界里;它跟我毫無關聯,對我來說,它就是不存在的。當然現在我已經知道有這本書,還很喜歡,它就出現在我的世界里,對我有了意義。現在我再閉上眼,假裝看不見,但心里已經知道了它的存在,這時才可以說,我看與不看已經不重要了,它總是存在的。」

「又好比一個三歲的孩子看到一個極其嫵媚的妙齡女子,但這個女子煙行媚止、禍亂眾生的魔力對小孩會一點作用也沒有,遠遠不如一顆冰糖葫蘆有吸引力。對這孩子來說,他看到了這名美女,卻看不到嫵媚,嫵媚這個概念是不存在的。」

「所以說事物的存在確實依賴于心的感知。」曾守山擲地有聲地總結道。

楊項律很久沒有說話,「也許這個家伙才是真正可以傳老師衣缽的人。」他在心里感嘆。

「這是我個人的理解,不一定準確。」曾守山又說道。這倒不是他謙虛,他所了解的王伯安都是通過別人轉述的只鱗片甲,極有可能出現誤差。他想起陶道玉的話︰「怕傳錯意思,徒增是非」,如果想要了解王伯安之學,最好是親自拜訪。

楊項律听得曾守山如此說,便贊道︰「你能有如此謹慎之心,自是最好。」又想起那個黃藍水師兄的弟子————開講的王根,于是感嘆道︰「王根也許就是缺少謹慎恭敬之心,所以才流失無返,放肆無歸。黃藍水師兄學問是極好的,老師都曾好幾次贊許過他。王根既然是黃藍水的弟子,學問應該是有的,只是……可惜啊可惜!」

不覺間,兩人已聊了將近一個時辰。曾守山笑道︰「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這說話也是。你看,現在已申時五刻了。」

楊項律哈哈一笑,道︰「是啊,不知不覺都到這點了。」

「今天我們干脆就不走了,再休整一晚,明天清晨出發。」曾守山決定再在襄陽留一天,雖然為了個空談浮夸的王根講學耽誤一天,卻也不是全無收獲︰至少王根為他提了個醒——求學最須嚴謹,否則誤入歧途。另外楊項律淘來一本好書,這是一重大收獲,曾守山現在只想痛痛快快把這本《大有待訪錄》看完。

是夜,曾守山筆記上寫著︰王學應該是極精妙的學問,但正因為精妙,所以危險,如不得嚴師把關,就可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進一步登堂入室,退一步萬丈深淵。王學發展至三代弟子已有任誕肆情之患,可不慎哉!此學有變異之風險,最懼能放不能收,大伯之學最重「敬」字和「嚴」字,或可救此流風之弊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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