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許久,久到滿屋錦繡在則眼前化成驚詫莫名,或者以後還會化成失望、譏諷、鄙夷……則才听到自己的聲音,波瀾不驚,淡淡如水,「全憑祖母做主。」
「呵呵,這孩子,快起來,這里坐——」祖母綻開笑顏,慈祥和藹的面容掩蓋著眼眸深處那由歲月打磨出來的流光。
則起身,一步步走向那繁華深處,姿勢標準而優美,千金閨秀的禮儀,世家教養的傳統,是她的骨髓她的血,紈褲子弟又如何?政治交易又怎樣?她是謝家長女,有自己需要保護的弱母幼弟,有需要扶持的親朋家族,有謝家神聖不可侵犯的的名譽恩典,這是,她一生逃不月兌的重負,為此,一切皆可拋棄,皆可犧牲,皆可放下……她抬起頭,一如往日,露出符合禮儀的笑容,正如《登徒子賦》有言,增一分則太過,減一分則不及,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一手悄悄握了握旁邊面色蒼白的母親,另一只手,放在祖母的掌中,冰涼的觸感糾纏著溫雅的應答︰「但憑祖母做主……」。
謝家長女,謝則,一直被當做中宮皇後候選人的謝則,禮儀規範賢德典範堪比前朝長孫皇後的謝則,有實力于朝廷內外長袖善舞的謝則,因為謝家男人們朝堂上的小小的失誤,成了首輔白程乾的掌中物,生生要嫁給那文不成武不就卻風流天下的白家三郎,做一名命中注定的後宅婦人,守著白公子那妻妾成群的院子度過一生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悲劇?——按她那穿越過來了庶妹謝霜玲的說法,人生就是一盤茶幾,不期然間,就擺滿了杯具。
可她不知道,祖母不知道,嫡母不知道,這滿屋錦繡,親朋好友們都不知道,她謝則的杯具,她內心的傷與痛,卻不是母儀天下的破碎,不是文武雙全的的太子郎君的失去,更不是代為謝家貴天下的擦肩而過,而是另外一個,不能言說的,夢。
做夢的時節,兩年前,堪堪年方十二。
彼時,世界在她的眼里,依然還是青蔥不知歲月愁的花好月圓,這樣秀外慧中的女子,母親不受寵不爭氣又如何,父親與二娘再如何恩愛情重,名分上母親依然是他謝家大房的長子張媳,楚楚可憐換不得那男人一眼傾顧,卻因為有個璀璨奪目的女兒,讓那男人帶著心愛不得不得退到一尺之內的本分里;長姐如母,那頑皮的幼弟已經懂得扛起人生的肩膀,在她面前侃侃背誦朱子四書︰連那稀奇古怪的庶妹,都因為她的敦敦相教,成了一名符合禮儀的大家閨秀;她謝則也因賢良淑德被內定為中宮候選人,成為謝家最令人矚目的明珠,長輩疼她,同輩敬她,小輩愛她,僕從們夸她,她正心滿意足地走在規規矩矩的人生軌跡中,卻突然滑出了軌——
平靜無波,淡然如常的夜晚,有夢入來,睜開眼,一方洞府,一個受傷的男人,一面燃燒的火牆。
她才十二歲,謝家文官,不曾習武,第一反應,渾身顫抖著躲避著這不合禮儀的相遇,退在洞府的最角落,對著那受傷的男子問一句︰「你是誰,這是哪里?」
那男子躺在地上,卻掩不住令天地失色的飄逸月兌俗,如果問清俊到極致便當如何,恐怕這就是典型,如果問真正的仙人會是什麼樣,恐怕這就是模板,只是彼時受傷,墨黑的長發柔柔地散落于地,白衣不染塵埃里點點滴滴的血跡,宛如雪地紅梅般艷艷盛開,半響,冷冷的聲音方響起,如泉水叮咚,如月下簫笛︰「你又是誰?怎廂來到此?」
如果是她的庶妹到此,恐怕一段天賜良緣的喜劇就此展開,鑒于穿越女們天雷滾滾的腦補,撲上去揭開男子的面具,美色當前,花痴發作,各種精靈古怪的對話,一動一靜的互補,生生的正劇便變成了現代視角的悲喜交加……可她是謝則,造次必循禮的謝則。
只是這是只屬于他們的相遇,許多年後,不知彼此還記得這人生不如初見?一個因不合禮儀而驚慌退縮,一個因清高偏執而拒人千里,是否,便注定了這不是情卻是劫的相愛相殺?
她靜靜地縮在洞府最遠處,感受著突變帶來的耳昏目眩,計較多時,淡淡答道︰「我也不知道,只只入夢便到此處,不知此處為何?先生可否指教一二?」
一聲「先生」,入耳入心,帶著綿綿的回聲,是千轉百回的長嘆。
許是見慣了其他女子對他的目馳神眩,男子對則敬而遠之意外之余,卻是滿意,不知不覺放下提防︰「你能入夢到此,便為有緣,此處乃修羅設鏡,我受傷困于此。」
修羅設鏡?
縱使飽讀詩書,這個詞卻是汪洋辭海不曾見,則努力琢磨著這個詞的含義,模著周圍硬扎扎的石壁,黑色幽深處處,除了從山壁砌出的石床,三十方寸空無一物,洞口燃燒的火焰若遠若近,似一尺之距,又有一寸之近,則突然想起古人介子推,那拒了榮華富貴的孝子寧願燒死山中,也不願低頭俯就君主的恩寵,也或者,他死前也是此番情形?大火燃洞,蒸蒸日熟?死……不,她不能死?她如何死得?她是謝家長女,她有太多牽掛,她挺直了脊梁,扶著石壁站了起來,如松而立,遙遙望著那男子︰「請問先生如何出洞?」
此時方見得那男子傷處,腰間汩汩流血,浸染了不染塵埃的白衣,清俊的容,紅色的血,白的衣,墨黑的長發,形成詭異的水墨彩繪,象是則在父親書房里看過的名家畫卷,不似真實更真實。
則恍惚之間只知他受傷,卻未曾想如此嚴重,則咬了咬嘴唇,聖人雖說「男女授受不親,可也曾說過「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于救人性命與禮儀規矩之間,她亦非泥古不化之人,于是,走上前,蹲下來,「先生如何傷的如此之重。」說著,兩手去摁止血的穴位。
那男子見則突然過來對他動手,吃了一驚,本想阻止,卻一個指頭也動彈不得,只得由她,他一直躺臥,並未看清則的面容,此時抬眼看去,見對面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雙丫髻,一身紫衣,雖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卻已露出清麗的初倪,他活了近千歲,美麗女子見過無數,卻不曾見這樣的端莊大氣,她顯然不是最美的,亦稱不上傾國傾城的絕色惑人,卻是一身正大仙容的正氣,清正到極處,莊穆到極處,讓人不生沾染之心,卻有膜拜之意,此時她臉色端凝,並未注意他那驚天動地的仙容,亦不象偷窺他那藏寶無數的乾坤袋,只一雙芊芊玉手摁住了腰間某處,臉上染上淡淡紅霞,似羞怯,如嬌怒,眼眸處卻承載著一片清明的堅毅,瀲灩的紅唇緊緊抿住︰「先生需要止血,得……得罪了」。
可能按摩得法,一會兒,傷口流血漸漸從溪泉變成點滴,則開始撕扯男子的白袍,她習得醫術,知道傷口如何包扎,只是那白袍綢緞看似輕薄,卻怎麼也扯不斷,她用力撕了多下,依然不得其法,情急之下,扯住一角上嘴要咬,卻听那男子冷冷質疑︰「你要做什麼?」
則知道自己此時狼狽之極,但救人心切,面紅耳赤地回道︰「想撕開這綢布,給先生包扎,失禮之處,請先生原諒則個。」
請先生原諒則個……
男子從未見過到此時依然儒儒守禮的小姑娘,看著羞紅急切的則,突然笑了,那笑容如冬天里紅梅初綻,又如初春姍姍,仙人入凡,百花盛開,絢爛到極處,令人沉醉︰「我的衣服是天山蠶絲,非上仙法器不可破,你是斷斷撕不開的」——他一直對人冷冰如雪,真未想到有生以來還有這樣溫柔對人的一天。
或許是,她那不為自己顏色所迷惑的態度?
或許是,她那端寧大氣的面容?
或許是,她那掙扎著授受不親的守禮卻毅然選擇救人的兩難?
或許是……
他不想想了,他閉上眼,覺得莫名的安心下來,听見耳邊「嘶」的一聲,那姑娘撕開了自己紫衣袍子上的一腳,輕輕纏在他的腰間,可惜腰間傷口太大,撕下的布料不夠長,她又反手在自己長袍的左邊、下面、右邊,一點點扯開,比量著他的腰圍,見是足夠了,滿意地一笑,用前一塊布料塞住他的傷口,又用後一塊纏匝他的腰,卻要在圍住他的腰時,停了下來。
男子的腰,需要托住,上抬,則感覺渾身汗出,自幼除了父親兄弟,從未跟一男子如此親近過,何況還是一陌生男子,如今這種情形如果傳了出去,謝家則名聲盡毀矣,則想起讀過那些列女傳上的倩影,有女子被人牽一胳膊,便把斷臂賦清白……自己這是……
則盯著傷口的漸漸擴大的血印——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她咬了咬牙,對那男子合掌一禮︰「先生,得罪了。」說完,用力伸手抬起男子的後腰,那男子渾身動彈不得,她力氣有限,折騰好久,才把腰抬起,從後面送進布,纏裹一圈,緊緊扎住,見那血印不再擴然,松了一口氣,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後退幾步,跟男子保持在安全的距離,方笑道︰「得罪了,先生,傷口總算止住了呢。」
卻見那男子淡淡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清俊無色的臉龐上淡漠如常,緊緊抿住的嘴唇如白梅般蒼白,卻在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流光溢彩——真是個有趣的小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