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籠罩著灰色山脈的溝壑和山谷。群峰倔強地聳立在霧巒之上,迎向夕陽。
夕陽躊躇著落下天空,像害怕懸崖似的,將其漸弱的深紅色余暉灑照在北山口。
只見一名少年氣喘吁吁地從山的深處奔出來,在陡峭的懸崖邊上戛然止步。他個子不高,皮膚被曬成健康的銅色,顯得有些瘦。白色背心顯得髒兮兮,像是在泥土里打過滾兒,綠色的工裝褲被懸崖下竄上來的風吹得鼓鼓的,那風揚起少年一頭染上塵土的黑色短發,也吹迷了他的雙眼。少年不禁抬起右手遮在黑眉上方保護眼楮,不讓這夕陽異常的亮度灼傷。一路的奔逃讓少年透不過氣來,雙腿緊繃得發抖。戴在右手腕上的銀色手鏈,那枚鏟墜在余暉下折射出血般的紅光。
再也無路可逃了。
高大的追擊者猶如死神一般安靜地尾隨,風凜冽地吹著,披在他身上的紅色斗篷呼呼地飄揚,斗篷帽卻倔 地低低掩住他的臉。轉過身來面對追擊者的少年,承受著來自對面的壓迫,他厭惡這種感覺,當對方向他抬起右手時,他猛地將戴在右手腕上的手鏈扯了下來,向腳下深不見底的山谷拋去-
不!
隨著追擊者憤怒地吼叫聲,一道幽藍的冷光同時向少年擊來,少年只覺得胸腔一陣刺痛,整個人就從懸崖上跌了下去。
金色的菊花!
視線模糊的少年,將那朵繡在追擊者紅色斗篷上的耀眼花朵烙在心里……
啊-
雷諾驟然驚醒,噩夢仍在深深影響著他,躺在床上的身體好似破碎在那冰冷的山谷里。半晌,他才緩過勁來,雙臂撐床起身,不自覺地伸出右手模了模胸口-
一串冷汗從額頭淌下來,滲進他哆嗦的雙唇,那是恐懼的味道。
「我靠!」他無力地罵了一句,光腳下床,抹掉臉上的汗水去客廳倒水喝。噩夢來得太真實,少年被攻擊墜崖的情景久久徘徊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此時,已過午夜,隔壁的臥室空無一人,他不得不將心中的余悸擺在一邊,為另一個人擔憂。
房門被人粗暴地拍響,他隱約听到父親那熟悉的嚷叫聲。
前去開門,一身酒氣的父親東倒西歪的走進來,指著他的鼻子就是一通抱怨-他朋友剛抱了孫子,從喜晏上的種種折射出了他這個兒子的不爭氣-很顯然的,他也想喝媳婦茶,抱孫子玩兒了。
雷諾不說話,只是敷衍地點頭。他扶著父親進臥室,老人躺在床上從先前的大聲抱怨到後來的咕噥,漸漸的,听不到他在說什麼了,取而代之的是雷般的呼嚕聲。
為父親拉上毯子,雷諾煩躁的想抽根煙,屋里轉了一圈,半截煙頭都沒找到,之前玩魔獸的時候,他把剩下的半包煙全抽光了。
穿著拖鞋出門,在樓下的24小時便利店買了包香煙,才出店門他就迫不及待地拆開煙盒取了一支香煙叼進嘴里-
沒有半點聲響,鬼魅般地掠過一個人影,雷諾冷不丁就被撞得四腳朝天了,香煙隨著他一聲申吟,掉到地上。
「你爺爺的……」雷諾一個激靈從地上坐起身子就煩躁地朝那人破口大罵,只見那個高大的人對他不理不睬,眨眼的功夫已走到街另一頭的拐角處,那襲熟悉的紅色斗篷在夜風中張牙舞爪地飛揚。
?
恐懼突然漫上心頭,雷諾緊抿雙唇,盯著那個男人拐過街角,就在瞬間,他分明看到那人將低低埋在斗篷帽下的臉轉向了他,昏暗的路燈將微微勾起的唇角照亮。
雷諾吞了口唾沫,撐在地上的右手不禁握緊,卻意外的發現捉到了什麼東西,稍稍低頭瞥去,竟然是根手鏈,露在拳外的小銀鏟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一抹細汗再次滲出他的額頭。
夢,還沒醒嗎?
視線迅速地返回街的拐角處,那個人已消失無蹤。
雷諾松了口氣,從地上爬起身,低頭看了看手掌里的銀色手鏈,蹙眉,他猶豫半晌,將它丟棄在便利店門外的垃圾桶里,轉身離開。可是,才走了幾步遠,他著了魔般轉過身,去將手鏈從垃圾桶里撿了回來。
這是少年的手鏈!
他默默地想著-
在電梯里,緊握著手鏈的右手不禁再次摁在胸膛上,噩夢帶來的那份痛楚到現在仍未消逝。好似那個少年和他就是同一個人般,他們同等的視這物件如生命般重要。
心思完全徘徊于夢境之中,回到家里的他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抽煙的念想早就消失得一干二淨,父親在酣睡,呆在客廳偶爾還能听到他模糊的夢囈。
躺回床上,將手鏈懸在眼前端詳,東西很精致,銀鏟墜子尤其小巧可愛,鏟柄上還鑿有三個小孔,鏟面上鐫刻著微小的奇怪的符文,這樣別致的飾品他還是第一次遇上。
迷迷糊糊的又睡了過去,再也沒有噩夢的紛擾,可他卻睡不好。有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有人將一道厚重的大門緩緩推開。
雷諾!
雷諾!
雷諾!
那個聲音在呼喚他。
他不情願地睜開雙眼,眼楮卻被一道白光刺痛,抬手遮住光,從指縫間他看到一個紅色的影子在光里晃動,漸行漸遠,可他的呼喚仍清晰可聞。
等等!
他朝那人喊,身體飛進那光里,這讓他措手不及。
紅色的影子在白光里移動,消失在那道大門里。
雷諾愣了一下,潛意識地想折回身子,可是白光卻在迅速的吞噬他,他的雙腳不听使喚奔進大門的另一頭,光的世界里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只听到身後厚重的大門‘ ’地一聲關閉!
雷諾-雷諾-
隱約听到有個女孩在叫喚,雷諾頭痛得厲害,艱難地睜開雙眼,深谷像大怪獸的嘴巴,張大等候著他掉進它黑暗的肚子里。
雷諾驚出一身冷汗,才發現自己像布偶一樣懸掛在峭壁一塊突兀的山石上,稍有不慎便會跌個粉身碎骨。
「你爺爺的女乃女乃的爺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風肆無忌憚地吹向他,他的四肢在不听支喚的搖晃,他既無奈又害怕,雙手緊緊抱住身下的山石,哭喪著臉罵。
雷諾-
女孩的叫喚從遠而近,越來越清楚,他小心翼翼地抬頭向上望,天色已暗,半只月亮爬上空中,微微照亮頭頂上那塊懸崖,有一襲紅色的長裙在崖邊飄逸。
「我在這!」無論對方是誰,他所有生的希望全寄托在她的身上了。
「雷諾?!」來者叫莉莉,是個十二歲大的少女,崖上的風很大,她登山時弄散的長發被吹亂了,半張臉若隱若現藏在長發里,一听到腳下有回應,她立即趴到懸崖上,探出半個身子朝崖下探望,當她發現雷諾狼狽不堪地掛在峭壁上時,驚呼。「天啊,你不要亂動,我馬上想辦法把你弄上來!」
女孩說完,立即起身離開了。雷諾估計她是想辦法去了,松了口氣。他雙手更緊的捉牢峭壁的突兀處,在山谷呼呼的烈風中靜靜地等待著。
等待的過程對于急切想月兌險的雷諾來說實在是太漫長了,這段時間里,他發現右手腕上戴著那條銀鏟手鏈,身體竟比原來小了一號。腦中的記憶碎片交織在一起,它記載著兩個人的記憶,一個是自己的,一個則是夢中少年的。
頭仍很痛,他來不及整理發生的一切。
一根蔓藤從懸崖上方丟到他的身邊,抬頭看到女孩朝他揮手。「捉好,我拉你上來!」
費了些勁,雷諾總算月兌險了。
氣喘吁吁地坐在懸崖上,他才發現這是夢中少年遇襲墜崖的地方。
「阿姨的擔心是沒錯的,你真不應該來這里找魔花的種子。」莉莉將手電筒對著雷諾,仔細地檢查他的傷勢,「受傷了沒有?有哪里痛的?」
雷諾下意識地模了一下胸口,它安然無恙。「沒事,我還好,只是頭有些疼。」
「真的?」莉莉確定地問,見雷諾肯定地點頭,提到嗓眼的心才算落下。她將臉上的頭發攙向耳後,從懷里掏出一根備用的絲帶將它們扎成馬尾。「真是嚇死人了,要是阿姨知道發生的事,該有多擔心。」
「爺爺的,好丑!」女孩的真實面目嚇到雷諾了,他在心里驚呼一句,卻沒敢出聲。少年的記憶告訴他,眼前這個右半張臉被紅色胎記覆蓋的少女和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很顯然,雷諾流露出來的驚愕使女孩眉頭輕蹙,她那雙清澄澈亮的黑眼楮里掠過一絲不愉快,但很快對他的擔憂將這絲小情緒完全取代了。
「快回家去吧,你這麼晚沒回去,雖然她表面不說,但心里很是擔憂。從來沒有這般固執的堅持自己要做的事,這對一個接受了成年禮的男孩來說是好事,但對于一個母親就不見得了。」
莉莉朝他伸手,雷諾猶豫地將一只手遞過去,對方一使勁就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了。
莉莉打著手電筒在前面走,雷諾在後面跟著,他們很順利就下了山。女孩一路上都在說話,那語氣就像個大人,雷諾要想自己的事,女孩的話並沒完全听進耳朵里。
到現在為止,他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出于某種原因,他被帶到這里,並使已經死去的同名少年雷諾復活。
他已不再是原來的自己,少年的記憶佔了上風,出于好奇,他打算讓這種情況持續下去,如果這只是夢而已,早晚它會醒來。
森林外,絮繞著豐收的甜香味,大老遠就听到農夫們歡快的歌唱聲,豐收祭正舉行得如火如荼。
雷諾的家在遼闊田野的另一邊,雖然世代為農,卻也經營副業,家里沒有男人在,母親是從外面嫁來的大小姐,不擅長農耕,很精明的收購農民的糧食來釀酒,開了家酒館過活。家里的地母親和女乃女乃能種的不多,之前將大部分租給了別的農戶,直到雷諾可以自立種植農物。在種地方面,他是天生的一把好手,連續兩年的豐收祭農作物比賽中他都拿到了冠軍。
半條街外,就能听到酒館里人們的歡呼聲,辛苦了大半年的農夫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慶祝,酒館的生意在這時間段里也是最忙的。
雷諾猶豫地放慢腳步,他拍拍身上的塵土,理了理凌亂的頭發,莉莉看出他的心思,腮幫子微鼓。「如果害怕阿姨擔心,就不要一意孤行嘛。」
「今天發生的事千萬別跟她們說。」這種擔心來自少年的意願,雷諾來不及消化那些記憶碎片就要投身一個全新的環境中,一路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都在向他打招呼,甚至有人問起了他計劃外出闖蕩的情況,讓他應接不暇。
「知道,知道!」莉莉點頭,從後面推了他一把,催促他快回家。
一間不大的酒館門中,站著一位美麗的婦人,昏黃的路燈照亮她焦慮的臉,她掂著腳尖朝外張望,當搜索到歸來的雷諾時,松了口氣,她輕咬嘴唇,緊攥圍裙一角的雙手都在顫抖。即便如此,她還是硬生生將所有的擔心和害怕掩藏了起來。
「……老媽……」雷諾長這麼大就從來沒有這樣叫喚過一個人,是少年給予了他這樣的機會。他的聲音激動而發抖,那種復雜的情緒難以名狀。
「廚房里留了飯菜,去吃吧。」阿蘭只是溫柔地看了來到面前的兒子一眼,說了這麼一句就轉身進了酒館。
莉莉從雷諾身邊走過,也進了酒館,今天來喝酒的客人特別多,她決定留下來幫會兒忙。
少年的家是棟老舊的二層小樓,一樓被裝修做了酒館,他和母親、女乃女乃就住在二樓。廚房設在酒館的後面,灶台上擺了一排兩個女人為客人精心準備的下酒菜和點心,小餐桌上是特意給他留的晚餐,還冒著熱氣,可想而知阿蘭在百忙之中仍不斷為他熱著飯菜,等待他的歸來。
才坐在餐桌上,就見莉莉進來端客人點的下酒菜,這個大半張臉長著紅色胎記的少女真丑,雷諾喜愛美色,就算少年和她兩小無猜,他也未能受感情影響而正視她。
飯菜很可口,雷諾餓壞了,將之一掃而光。一番折騰,他早就累了,獨自上了樓。少年的臥室不大,擺設了張單人床和一個小衣櫃後,就沒有多少活動空間了。他坐到床上,將身上的挎包取下來-在山上的時候,他就發現身上一直帶著這只包,可卻沒有心情理會它。
他腦子里的東西漸漸明朗起來了。
打開挎包,里頭靜靜的躺著兩顆拳頭大小的紅色果實,這就是剛開始莉莉說的所謂的魔花的種子。
魔花是博羅森林里最可怕的食人花,生產在森林北端深處的地域,哪怕是生猛的飛禽走獸靠近它們,都難逃死劫。了解情況的人們,是決不會闖進這片危險地帶送死的。可為了能離開這座世代農耕的小島,他毅然按照母親提出的條件去采摘這可怕植物的種子。
顯然的,他順利摘到了魔花的種子,卻沒能逃過死劫,要了他性命的並不是那些靜靜潛伏的植物殺手,而是一個披著紅色斗篷的神秘人。
是沖著這條手鏈來的嗎?
抬起右手,銀鏟墜子在半空像個調皮的孩子在蕩千秋-
你有什麼特別的嗎?
即使是少年的記憶,也未能給予他滿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