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梨裳又召見大元帥大司馬漢稽。一向同宰相意見不合的他此次卻給出了相同的答案。
軒轅國的使臣大概要五天之後才能到達，不過雲境已經有了決定，到時也只有對不住他們了。
當天晚上在就寢前，梨裳無意間瞟到擺放在水池邊的迦耶鏡，淡藍的鏡面熠熠地閃爍著，星光彌散。
寢宮雕滿牡丹花紋的大門外立著八名侍衛，個個表情嚴肅，手持長槍。這陣勢，怎麼看怎麼像軟＆禁。
是他？
回想起來，那次連談話也算不上，因為梨裳根本什麼也沒說。
梨裳走到一個桌案邊，把鏡子放在上面，轉頭看著碧落，「本宮想讓你看一個人。」
听到這個答案，她說不出自己是高興還是難過，「為什麼？」
梨裳擺一下手指，視線便轉向龍床，快速地移動過去。被子是隆起的，身形頎長卻有些單薄，一看就是個少年的輪廓。長發微微蜷曲著，潑墨一般散在枕頭上。
不過……這少年的睡姿，總在牽動她腦子里的什麼東西。仿佛再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認識的人，也這樣在她眼前睡著。想著想著，梨裳不由得伸出手，可是伸了一半又懸在半空中，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她沒有讓任何人跟著，邁進大廳後便命人關上門。碧落轉過身看到她，有些驚訝，「梨裳？」
主事的神侍告訴梨裳碧落在寓言大廳。她找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那塊通天石面前發呆。
她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只要一個人平靜地活下去就好了。
少年扶著樹干站了起來。他似乎不會什麼武功，小心翼翼地踩著另外幾根樹枝想要下去，可是忽然樹枝斷了，他身體一晃，掉了下去。
莫非那個莊姜氏不是他親娘？
梨裳與碧落離得並不遠，但一百年來他們並沒有見過幾次面。她不想看到那張與沛頊相同的面容。而碧落，大概也不想見到梨裳。
沒有人告訴他沛頊已經死了，他卻仿佛已經知道了一般。
她一定是最近睡得太晚，腦子不正常了……
梨裳轉入內殿。
真的……不是他？
梨裳猛地轉開頭，踉蹌著向後退了幾步。鏡子上的影像消失了，淺藍色的霧合攏起來，仍舊是空空蕩蕩的寢殿，幽藍的光影寂寞地搖晃。
梨裳說，「你說，他會不會是……」
「真希望……一直……一直……做你的琉璟。」
也許只是個巧合。沛頊是雲神，就算再次轉世，也應該降生在雲境。
那是一張很美很美的面孔，但每一個線條都是精雕細琢。眼楮鼻子嘴巴，每一處都長得恰到好處；膚色瑩白，仿佛泛著一層柔柔的光；黑色的卷發上光華流動，小卷襯在臉頰兩邊；這種組合所制造出的效果，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
那面鏡子她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因為沒有想要看的東西。
可是為什麼所有的記憶突然洶涌而至，梨裳清楚地看見沛頊躺在她懷里，不舍地望著她，努力地想笑得好看，可那笑容里卻全是苦澀。
心髒還在狂跳著，她深深吸氣，讓自己冷靜。
她全身僵硬，動彈不得，只能愣愣地看著，連呼吸都停滯下來。
「如果他再次降世，我不會不知道。我們兩個之間是有感應的。」碧落繼續說道，「而且，他若降世，必在雲境。雲神的轉世跟尋常人的輪回不同。若是輪回，確實可能在中州或是海國，可雲神是在輪回之外，只會轉生成雲人。」
一個直到他死，她都沒有原諒的人。
梨裳看了少年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無聊，莫非真是年紀大了……
內殿倒是點了燈燭。明黃的紗一層一層堆疊在龍床外，一個年老的侍女伏在桌案上打著瞌睡，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內侍。
半晌，他漸漸回神，往前走了半步，仔細地看著。鏡中的少年仿佛听到了什麼，向著樹下探頭，表情漠然。
她也一直相信，不會再見到他了。使對們要。
這張臉，像一條線，系著梨裳心底深處埋葬的一個名字，一個人。
梨裳听到自己倒抽了一口氣。
傳說雲神可以通過那塊石頭可以與神界交流，梨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想，自己一定是被蠱惑了。
碧落曾經也說過，他不會再回來了。
梨裳沒有做聲，給了碧落一段反應的時間。
少年背對著梨裳睡著，蜷縮成一團，看不到臉。
第二天早上，梨裳照常早朝，選出使臣去同軒轅國使者見面。下了朝後，她帶著迦耶古鏡去了雲荒神廟。
兩人之間的談話，只有一次提及到沛頊。是同北王朝的戰爭結束後，碧落從昏迷中醒來，梨裳當時就坐在旁邊，愣愣地看著他的面容。
也許，這只是一個長得跟他有幾分相似的少年而已。
碧落問梨裳，「他走了，對不對？」
「好久不見。」梨裳並沒有笑容。
客套都省了，兩人有限的幾次見面，每一次都是直奔主題。
那是軒轅帝的寢宮，現下那個十七歲的新帝應該就在這里。
一百年了，她已經活過中州人的一世了，應該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什麼都能放下了。就算再看見這樣一張與他驚人地相似的臉孔，也應該能平靜地一笑而過。
如此看來，這個年輕的皇帝似乎不是很招人待見。
碧落完全地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楮，望著鏡中人。
藍色的煙霧散開，那絕美的少年出現在鏡面上，漆黑的眼眸仿佛吞盡星光的夜幕，微微蜷曲的頭發松散地用一條明黃的帶子綰了起來，身上是繡著龍的單袍。他正坐在一棵樹粗壯的枝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四周都是被陽光照成半透明的樹葉，有幾縷從縫隙間落下來，灑在他身邊。
她想這孩子一定過得不好，不然不會把自己蜷成這樣。
少年似乎摔傷了，手按揉著腳踝，扶著樹干想要站起，可是試了幾次都不成功。他的眉微微蹙起，可面上並沒有太多變化。
現在梨裳已經可以非常自如地控制這面鏡子。手在鏡面上拂過，藍色的瑩輝仿佛煙霧一樣蕩漾開來。
「不。」碧落輕輕搖頭，神色卻越發肯定，「不是他。」
不然一向對軒轅國不敢興趣的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看一看它現在的樣子？
碧落看到她手中的迦耶鏡，面上現出疑問，「出什麼事了麼？」
梨裳揮滅鏡上的影像。頭腦還有些木木的。碧落看了她一眼，也沒有說什麼，兩人就這麼盯著那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的鏡子。
碧落睜開眼楮後並沒有坐起來，而是直直地看著上方，沒有了魂魄一樣。
梨裳又望向鏡中。那少年連神情都與那個人如此相似。
雲荒神廟完全按照之前的樣子重建起來，凝脂般瑩潤的外牆，里面包含著柔柔變幻的銀色光紋。大門前立著一對兩人高的少女雕像，翻飛的裙裾，低垂的眼簾，表情說不清楚是虔誠還是哀傷。大門後延伸向前的白玉長路，到了神廟正中那片寬闊的水湖忽然向四方散開。神侍們穿著帶有白色兜帽的神侍袍來來往往，一切就像往日一樣，沒有絲毫變化。
真的麼……
雖然是疑問句，可語氣卻是肯定的。
正想揮滅鏡上的影像，那少年忽然動了動，翻了個身。
可是今天，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鬼使神差地走到那鏡子前。瓖在鏡框上的紅寶石妖異地閃爍著，仿佛是蠱惑一般。
沛……頊？zVXC。
梨裳以為自己已經忘掉了一切不應該記得的，尤其是他。
穿過大門，里面是寢宮的外殿，黑漆漆的一片，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雖然感覺不到，但只是看著這空空曠曠的大廳，已經心底生寒。
梨裳沒回答，碧落繼續說著，「他終于還是離開我了。」隔了一會兒，他側過頭來望著梨裳，藍眼楮仿佛一汪深海的水，看不到光亮，「他不會再回來了。」
鏡子里最先出現的是軒轅王朝的皇宮。厚重而瑰麗的朱色城牆，夜幕下的琉璃瓦金碧輝煌，氣派絲毫不遜于當年。視角順著宮門之後的漢白玉長路一直向前，穿過三座城樓，面前一下子開闊起來。層層的白色階梯，重重的闌干，還有一片雪色之上的巍峨宮殿。從那座宮殿旁邊繞過去，穿過瓊華園，便到了她想要看的地方。
然後梨裳走上前拿起迦耶鏡，沖碧落點了下頭，算作道別。回去的路上，那少年微微蹙著的眉，還有眉下那雙凝著一層霜的黑眼楮總在她面前晃來晃去，魔障似的。梨裳閉上眼靠在車壁上，努力想忽略它。她想著那些北朝皇族的余孽在暮關外發動的叛&亂，想著那幫成天勸她選王夫的大臣，想著靈卿家那個藏滿寶貝的樓閣，想著今天的晚膳。可是不管她我想什麼，那少年仍舊如影隨形，怎麼躲都躲不掉。
那少年，真的不是他麼？
接下來的四天，梨裳總是忍不住拂開鏡上的藍霧，看著那遠在軒轅皇宮少年，看著他讀書，看著他吃飯，看著他發呆，看著他睡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優雅非常，舉手投足間透著高貴，但他像個缺少喜怒哀樂的女圭女圭，沒有見他笑過，也沒有見他生氣過，冰冷得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