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淵的帝位,現在是真的坐穩了。
不知道當他見了梨裳的使臣,會是什麼反應。十年前她走之前那樣對他,不知道他會不會懷恨。
不過即便他恨,于公來說蚩尤對于軒轅國同樣是個可怕的威脅,這種時候,慕淵應該不會拒絕盟友。
誰知到明天會怎麼樣?沒有人知道蚩尤到底有多麼強,這幾乎無盡的歲月,讓他變成了一個令人戰栗的符號,卻無人知曉破解的方法。
梨裳站了一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
輕輕嘆出一口氣,梨裳轉身快步走出。離開白塔的時候她就在想,這個十年都不曾進來的地方,其實也沒有那麼可怕,以前覺得無法再面對的容顏,現在看上去,就算心中仍舊有些刺痛感,也已經可以坦然。
面前的碧落靜默著,目光在夜色中閃爍。梨裳看得出他努力裝出的平靜下面掩藏的畏懼和緊張,他是這世上唯一真正親眼見過蚩尤的人。
「那要是梵塵也死了呢?」
那個坎兒,她已經過去了吧?
梨裳甚至開始考慮要不要讓碧落先選個繼承人備用著。
「如果我們三個都死了,就說明蚩尤勝利了。」碧落的語氣很平靜,神色有些黯淡。
他就像一百多年前一樣,沒有絲毫變化。依然那麼好看,那麼年輕。
原本以為塔內大概已是滿目瘡痍,沒想到依然是縴塵不染,大概是由于地上的法陣保護。夜明珠星星點點嵌在牆上,大大小小的幽藍仿佛某種魔法的殘輝。
梨裳上一次進到這塔里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牆壁上覆了一層厚厚的青苔,腐朽了幾千年一般。通向頂層的木門淒慘地躺在地上,已經斷成兩截,再也起不了阻隔的作用。深處透出蒙蒙幽光,那該是夜明珠和梨裳畫在地上的法陣共同交融而出的光色。
他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神情似乎有些困惑。紫眸中只有澄澈,視線相對在一起。半晌,碧落彎了彎嘴角,低低呼出口氣,仿佛一瞬間放松下來一般。他說,「好啊。」
梨裳似懂非懂地理解為,碧落和沛頊原本是一個靈魂,然後在他們的「娘」變成了屠魔劍之後,就人格分裂了?
「為什麼不能,我不是她的分身麼?」
但是就在剛才碧落主動來找她,他說明天雲荒神廟的高位侍僧都會出戰。他和梵塵已經在雲皇宮埋下法陣,也許可以將蚩尤困住。讓梨裳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手。
梨裳阻止住自己的思緒,不再繼續多想。現在最該擔心的是兩天後,她究竟能不能擋住蚩尤。
這就是梨裳要的東西。她捧起它,掀開盒蓋,一時一道銀白的光芒順著開口噴涌出來,仿佛滿月時的月光,流瀉的時候甚至能夠听到泉水的聲響。銀色寶劍靜靜躺在匣內,翡翠色的蛟龍攀附其上,聞不到絲毫殺氣,溫柔得甚至有些脆弱。
她飲盡一杯酒,問他,「你跟沛頊,是從一開始就共存在一個身體里?」
棺內是一塊通體透明的百年寒冰,寒冰里睡著一個人。
「我那時候,很依賴你。」他低聲說。zVXC。
他沒反駁她有些嘲諷的語氣,只是陳述著,「蚩尤剛剛復活,不會那麼強。我們也許殺不死他,但他也不會有能力戰勝我們。」
可是最後能站在梨裳身邊跟她一起面對致命威脅的,也就是碧落了。較了這麼多年的勁,現在想一想,真是沒有必要。
那個人睡得很安詳,雙眼輕輕合起,眉尖似乎帶著些許憂傷,漆黑的長發打著卷簇擁在臉頰兩邊,襯得皮膚雪一樣晶瑩潔白。他穿著玄色描金的長袍,身材頎長,雙手交疊在胸前,手下壓著一朵白色的梨花。
多年來,她與他相處得機會少得可憐。自從沛頊死後,兩人的關系詭異尷尬得很,絕對不是朋友,也不是很像仇人,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見面,見了面就直奔主題。
蚩尤說他會來帶走他的人民,卻沒有說會在哪里出現,又怎樣讓已經忘卻過往的雲人听命于他。但梨裳想蚩尤既然要她考慮向他臣服,必定會出現在雲皇宮,所以從附近的兵營調來軍隊守城,同時傳令邊關所有城池提高警惕。
蚩尤一定不會一個人來。听莫悲描述的陸地上的情形,說不準這個怪物有令死物復生的能力……如此違反輪回秩序的事兒,很像魔神會干的,說不定他還會帶個僵尸大軍來。梨裳叫來梵塵問他僵尸要怎麼殺死,可梵塵也不知道,因為理論上來說,那些東西本來就是死的。梨裳又命太史令帶著他手下那幫文官在三天內找出來消滅僵尸的方法,然後今天他們回稟,砍下他們的頭或許會有用。
地面上散著魔魅的紫色光輝的復雜法陣有規律地明滅著,不曾被毀壞。法陣中間有一口潔白的玉棺,白得不帶一絲瑕疵,有絲絲寒氣從中飄渺而出,魂魄一樣四散開來。
接下來,就是梨裳自身的問題了。
現在她只有一個身份,她是雲後,她要保住這個國家,其它所有一切,都不重要。這麼想著,梨裳抱緊了懷里的劍匣,化出御雲,離開了白塔。
碧落沒有被這麼梨裳晦氣的話嚇著,反而認真考慮了一會兒,說,「還有梵塵。他可以用迦耶鏡選出新主。」
「碧落,如果我們都死了,你說雲境該怎麼辦?」
「你知道,上一世,我和沛頊還在一個身體里的時候,我見到憐幽時還沒有覺醒,第一個感覺竟然是想撲到她懷里哭一場。這一世覺醒之前,第一眼見到你,也是這種感覺。」碧落的聲音里難得得帶上了三分笑意,但很快就消隱了。
合了合眼楮,轉到玉棺的另一邊。緊挨它著有一個白玉制成的長盒,上面用藍寶石和琉璃瓖嵌成蓮花的圖案。
看了一會兒,梨裳突然自己笑起來。這只是一個軀殼而已,這軀殼的主人早就忘記了一切,已不在雲境。
原本計劃明年再來,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他笑著搖頭,「我沒法把你當成嫘祖。」再讀讀小說閱讀網對種候過。
關上劍匣的蓋子,抱在懷中,打算離開。卻在走得時候又往玉棺中看了一眼。
她還在這兒犯什麼傻啊?
那孩子,現在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了吧?
昨天梨裳叫來君浩,問他有沒有短期內變強的方法,哪怕對身體或者神元有損傷也無所謂。君浩把沒有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斷了她全部念想。但是他給了梨裳一粒藥丸,說是可以盡量減少過度使用神力對神元造成的損傷。看著他的表情听他的語氣,梨裳就知道君浩也猜得到這回事關重大。
梨裳被「或許」倆字氣得不輕,差點就想說每人拖下去打五十大板。但看著下面一干瑟瑟發抖的官員,忽然又覺得這會兒了還跟他們叫什麼勁。就算是或許,也只能試試了。
「碧落,我們認識了也有一百多年了吧?」
殿里一時陷入安靜,兩人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
碧落默然,似乎是在點頭,但又不太像,他說,「我不知道。我覺得一開始只有我,他覺得一開始只有他。自從……自從第一神識離開後,我們才開始相互感覺到對方。」
這麼看上去,他單薄得一陣風就能吹走了。
而她卻已經開始變老了。
她忽然就笑了,如同面對一個將要並肩作戰的陳年故交,「一起喝兩杯?」
碧落抬起藍色雙眸,視線投射過來。
「呵呵,對呀,誰讓你是我兒子呢。」醉意上來,她眼中蒙上一層薄薄溫潤的水光。
梨裳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樣子,突然挺想笑,「你不擔心?你不是最心懷天下了麼?」
誰能猜到這樣一柄一點不實用擺設似的劍,竟然是殺死魔王的神兵利器。
那天晚上兩人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回到靈修苑里的日子。碧落不怎麼說話,看上去乖巧溫順。梨裳則說著那些已經淹沒在時間里的過往,說起那個灑滿陽光的藏書樓,說起他們住過的僕役房,說起第一次去迦藍城。他半垂著眼簾,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
碧落抬起頭來看了梨裳一眼,神色復雜。
梨裳命所有侍衛在靈修苑四處把守,自己則直奔那條通向古塔的密道。茫茫荒原上,白塔仿佛在等待一樣立在遠方,她仿佛能听到磚石發出的一陣陣嘆息。經過素瓏的墳墓時梨裳稍微停了一下,然後就化出御雲,徑直升向白塔。
梨裳說,「你要是現在想撲到本宮懷里哭一場,本宮可以勉為其難裝一下你娘。」
看了他一會兒,她不由伸出手,撫上恍惚不存在的冰面。刺骨的冷意順著指尖一路向上,皮膚也有些疼痛。
「雲荒之神把自身靈魂分成七份,每一份都是她性格中的一面。所以你跟其他神識,甚至跟本體都是不同的。你明顯沒有繼承到做母親的氣質。」
梨裳呵呵一笑,靠到椅背上,「本宮猜這就是為什麼本宮是孤家寡人沒有子嗣的原因了吧?」
碧落有些歉意地看著她,「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