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這頓大鬧,後來竟然是杜鈺洲親自來了將她扯走的。
那俱樂部看場子的,從前跟杜鈺洲混過。原本踫見有人來鬧是要動手的,或者干脆報警了事,是因為認出了蘭溪是杜鈺洲的女兒,這才沒動手沒報警,而只是暗中通知了杜鈺洲來。
蘭溪正在氣頭上,卻是被她爹給扯著頭發拽出俱樂部去的,沒辦法反抗,更沒辦法掙月兌,于是蘭溪惱得等她爹放開了手後,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杜鈺洲你不是人!虎毒還不食子,你非但不幫我,你竟然還幫那畜/牲不如的家伙!更可恨的是,你竟然敢扯著我的頭發把我給拽出來!難道你忘了,我最恨人扯我頭發!」
蘭溪坐在地上兩腿踢蹬,不管不顧地抹著眼淚破口大罵嬲。
「杜蘭溪,你夠了!」
杜鈺洲看著女兒這樣子,他自己也是心疼,蹲在馬路牙子上掏出香煙來,卻還遲遲打不著火。終于點著了火,火光照亮他那張已經布滿了皺紋的蒼老的臉,連他的手都因為年紀和多年喝酒的緣故而抖了,再不復當年之勇。
「我當然知道你生氣,我也自然不是幫那個兔崽子。我之所以狠心扯了你出來,我還不是為了你!濤」
杜鈺洲深深吸了口煙,「現在的時代不一樣了,你爹我也老了。就算俱樂部里看場子的那幾個猴崽子還肯叫我一聲大哥,可是私下里卻早已未必肯買我的賬。他們今晚上沒動手,已經是給了我面子。」
杜鈺洲手中的紅星一亮一滅,映得他蒼老的容顏也隨之一明一昧,仿佛難測陰晴,「再說了,那些看場子的不過都是嘍,那俱樂部里真正惹不起的是幕後的老板。知道有人去砸他的場子,他能讓你胳膊腿俱全地走出門來,那他日後還怎麼混?」
「溪哥啊,你是我閨女,你爹我當然知道你實則也是個跟我一樣的火爆脾氣。我也看得見,自從你長大後,你的性子也收斂了不少,看著文靜秀氣了,也有女孩兒家的樣子了——你今晚既然鬧出來,就證明你是真的忍不住了。」
杜鈺洲說著哽咽了聲,他用力轉頭去望遠方,不想讓閨女看見他眼楮里的難過,「所以,如果是你爹我罩得住的場子的話,你說我怎麼能舍得攔著你,而不讓你發泄個痛快?」
蘭溪也被她爹的哽咽聲驚住,呆呆轉頭來望他。
杜鈺洲已是平靜了下來,轉過頭來繼續用力地吸煙,「你爹我虧欠你很多。打小兒就沒好好當過一個好爹,如今又沒能給你攢下什麼錢。就連你受了委屈,你爹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唉,溪哥啊,在這個流行拼爹的時代,你是沒有個好爹可以拿出來拼,你要怨就都怨我吧。」
蘭溪狠狠收住淚,知道自己如果再不收斂,便既沒能收拾了龐家樹,沒能給月明樓和賀雲報仇,反倒要傷到自己的爹。
蘭溪抽了抽鼻子,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杜鈺洲面前來伸出手,「別小摳自己一個人抽煙,給我一根兒。」
「不行!」杜鈺洲急忙捂著裝著煙盒的口袋,「你媽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沒完!」
蘭溪卻不管那個,還是扯開了她爹的手,從口袋里掏出根煙來,跟她爹對了個火,然後並排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來,仰起頭來朝著天上的星星吐煙圈。
她小時候不知道大人為什麼會抽煙,不過她倒是很早很早就迷上了爹朝她吐煙圈兒。那時候老百姓也不知道什麼吸二手煙好不好的問題,她爹哄她的時候,就會吐煙圈兒逗她玩兒。就是為了能學會吐煙圈兒,蘭溪才學會的抽煙。
杜鈺洲抽著煙,扭頭瞅了女兒好幾眼,這才吞吞吐吐地問出來,「賀雲出事,你媽跟著傷心了吧?」
蘭溪點頭,「是啊。就連我都要來找龐家樹拼命,我媽當然就更難過。」
杜鈺洲就一皺眉,「我告訴過那幫猴崽子不許告訴你是龐家樹干的,結果他們全都給我嘴上沒把門兒的!看我不親手把他們的嘴都給縫上!」
「哎,老杜你淡定,淡定。」蘭溪伸手爺們兒地攬住爹的肩頭,「你真以為你能瞞得住我麼?」
杜鈺洲尷尬地笑笑,垂首盯著地面滋溜滋溜地抽煙,半晌才又說,「溪哥,答應我,日後千萬別再單獨來找龐家樹。」
蘭溪點頭,「我明白。我也不是自找苦吃,我其實不過是故意激怒他,只要他能說出來是他干的,那我就錄下音來了,然後交給警方就是了。我還沒傻到要赤手空拳跟他們龐家斗,爹,你閨女我不是小時候那個只知道用蠻力的傻丫頭了,我知道現在遇事要先動腦,再揮拳頭。」
杜鈺洲這才欣慰地樂,「這才是我閨女。這點聰明勁兒,都像我!」
蘭溪嘆了口氣,「只可惜,還是沒能錄下音來。不過我早晚還有機會,我絕不會就此放棄的。爹啊,就算你不答應也沒用。我沒辦法袖手旁觀,那樣我會覺得我自己不是個人。真的。」
杜鈺洲愣了半晌,蒼老地嘆氣,「溪哥,就算你听不進去,可是爹還是要嘮叨︰俗話說的好,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龐家那就是一窩子的小人啊!」.
同一間俱樂部,樓上的一扇窗子落著厚厚的紗簾,窗前一個修長男子的身影映在簾子上,遠遠望著路邊哭過鬧過之後終于平靜下來的蘭溪。
背後的桌子邊,龐氏的董事丁松笑著招呼,「月總,還沒透完氣?」
「不好意思。」那男子含笑轉身,走回桌邊坐下。
——月慕白。
丁松點頭一笑,「都是這麼多年的朋友,月總你不必這樣見外。來月總,喝我一杯酒,慶祝月總獨立執掌公司。」
月慕白挑了挑眉,卻沒急著舉杯,只淡淡說,「此時慶祝,怕是早了。就算在小樓協助調查的這段期間,公司是要由我來執掌,可是小樓臨走之前卻也是埋下了伏筆的——他當著整個鵬城政商兩界人士面兒說,將公司‘托付’給我。他是擺明了自己的主人身份,強調我不過只是臨時的代替品罷了。」
丁松听著也是微妙一笑,「如此說來,令佷倒果然是個有心人,不再是從前那個毛毛躁躁的小孩子。他這樣事先布下棋招,讓月總你既不能拒絕,日後所有的作為又都不能記在自己的賬上——足見他的心智周密。」月慕白這才將杯中酒傾盡于口中,酒的辣味在齒頰間彌散開,讓他微微地皺了皺眉,「所以我說,此時說慶祝,為時過早。」
「卻也不早。」丁松嘿嘿地笑,「月總早已贏了一招,便該慶祝。如今世人都能想到是龐家樹站在那孟麗的背後,其實月總早已站在了龐家樹的背後——如果沒有月總早定下的妙計,丁某人我也不會在龐氏的董事會上聯合張光他們針對龐家樹,這才引出後面龐家樹惱羞成怒之後的決定舉報。」
丁松再給月慕白的酒杯滿上,「姜還是老的辣,所言不虛。雖然月總你的年紀不過比令佷只大五歲,可是輩分上終究不同。那孩子終究只會成為月總你的手下敗將。」
「借你吉言。」月慕白又仰頭將杯中酒傾入口中。
兩人告別,月慕白獨自開車離去,樓下早已不見了蘭溪父女的影蹤。
月色清朗從天而降,鋪展在路面上,遙遙望去仿佛一層清霜。月慕白借了點酒意,故意晃了晃方向盤,仿佛真的是行車霜雪之上,有小小的失控感。
其實對于他這個循規蹈矩慣了的人,偶然有小小的失控,竟然也是自由而又幸福的。
月慕白卻也只給自己這幾分鐘的放縱,隨即便握穩了方向盤,將車子靠邊停下,通知司機來開。飲酒不駕車的規矩,他謹慎遵從。
坐在路邊等候司機的到來,他的目光隨著月色,一同投向茫茫黑夜。
商場原本就是爾虞我詐,也許不能用簡單的善惡二字來界定商人本身。便比如這個丁松,本身是龐氏的董事,昔年也曾陪著龐厚林一起打下龐氏的江山;可是他私下里卻也讓家人購買月集團的股份。所以商場上龐氏和月集團不管斗到誰死誰活,他總是可以居中獲利,得到他自己的收益。
這樣的萬金油,可以成為伙伴,卻也隨時會叛變。月慕白要小心拿捏分寸,才能與他找到利益上的共同點,進而達成合作。
不過月慕白倒是蠻欣賞丁松的一句話︰是龐家樹站在孟麗背後,而龐家樹的背後則是站著他月慕白。
他月慕白跟龐家樹永遠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就算與小樓有爭斗,他也絕不會如龐家樹那樣笨拙而無用。
而對于他月慕白來說,龐家樹倒是成了他的一枚棋子。不管龐家樹自己願意不願意。這都是智商的差異決定的。
月慕白分了點神,便沒留意到倒車鏡里走過來的人影。等到發現,已是晚了。蘭溪兩手叉在褲袋里,高高聳起肩胛,從落下的車窗玻璃上沿兒瞪著月慕白,「月總,賞臉聊兩句吧。」
月慕白皺眉,有些擔心蘭溪之前注意到了多少。
蘭溪沒等月慕白應許,便自動走到副駕駛坐下,轉頭逼視月慕白,「月老師,其實是你打電話通知我爸來抓我的吧?」
她果然猜到了……
月慕白皺眉,「我怕你吃虧。而這個場子,也只有杜叔那樣的人物才能鎮得住,警察來了都未必好使。」
「如此說來,月總倒是來幫我的?」蘭溪笑起來,「我只差幾分鐘,就能從龐家樹口中套出話來。一旦錄音成功,送交警方,就能幫到總裁。孰料就在這個節骨眼兒,我爹沖進來——早不來晚不來,時間卡得那麼剛剛好。月總,試問我杜蘭溪這一輩子遇見的人里頭,只有月總才能做到這個分寸。」
月色如霜,蘭溪唇角挑著輕蔑的笑,這樣直潑潑地問出來,讓月慕白都有些無顏相對。他微轉頭望自己這邊的窗外,「蘭溪,這世上不是任何時機都能準確計算出來的。其實真的有所巧合。」
「是麼?」蘭溪笑起來,「我真的很想相信月總您。可惜,我做不到了。」
月慕白深深吸氣,「蘭溪,我很難過。」
蘭溪笑了,「別難過,游戲剛剛開始。不是麼,月總?總裁暫時不回公司,但是我也會替他看好公司的。雖然我一個小助理人微言輕,在貴為CEO的您面前根本沒有話語權——但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能量,我會傾盡全力。」
蘭溪仰頭望高天明月,「我在出拳之前,喜歡先向人明確宣戰。月總,我向您宣戰過了。接下來您將接到來自我的,只有拳頭。」
蘭溪說完,徑自開門下車。小小的肩胛聳起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身影在月光之下顯得很小很孤單,可是她的腳步卻一步一步走得那樣堅定.
賀雲晚上勉強睡了一會兒,起身想要去衛生間。以她的條件要不到配置獨立衛生間的單間,盡管深更半夜她還得出門走到走廊盡頭去上那個公共衛生間。
出事之後劉玉茹要留下來陪著,卻被她趕了回去。父親賀梁又不方便,給她請了護工也被她辭退。此時是她人生中最為悲慘的低谷期,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就算疼,就算那個傷口再難看,她也要獨自躲起來去舌忝舐。
房間內沒開燈,月色從窗口落進來,一地的清霜。賀雲緩緩打開了房門,邁步時腿間的疼痛還在,讓她每邁一步都是困難。
她小心走出去,卻不知怎地看了一眼門邊的長椅。走廊上的燈光也是幽幽的,銀色月光也灑在長椅上,並沒有人。
不知怎麼,賀雲輕輕舒了一口氣。
——坦白說,她怕此時蘭溪正坐在這里。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蘭溪一定會來。
賀雲扶著牆壁緩緩朝走廊盡頭走,腳步還是在長椅的另一個邊緣停下來——有個小小的身影正蹲坐在底下,脊背抵著牆壁,雙臂疊放在膝頭,頭枕在上頭,極細極細地打著鼾。
月影在她身周聚攏成一團光暈,銀白地,罩著她。
賀雲只覺心底忽悠一下,涌起一團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的感覺。——她竟然還在真的敢來。
——她果然還是來了…….
許是意識到了賀雲的到來,蘭溪猛地從夢中醒來,還下意識地抹了抹嘴角,便從地上彈射起來。卻沒說話,只是默默立在賀雲身後。
賀雲悲憤涌起,想跟她吵,卻不能不顧慮到此時已是夜半,整個住院部都入睡了,便只能默默憤然朝走廊盡頭走,努力無視蘭溪的存在。
蘭溪也不說什麼,卻也頑固地亦步亦趨跟在賀雲身後,直到將賀雲送到了衛生間的門口。
賀雲故意在衛生間里耽擱許久,可是出來還是看見她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原地,仿佛動都沒有動過。賀雲忍不住低吼,「你滾!」
蘭溪抬頭,目光清冽,「你沒這個資格。這里是醫院,不是你開的。」
「你!」賀雲氣得顫抖,「我不用你來假慈悲!」
蘭溪搖頭,「我來,跟你沒關系。你不想看見我,就當從沒看見我好了。」
賀雲閉上眼楮深深呼吸,「我說過,會讓你生不如死!」
蘭溪卻輕輕搖了搖頭,「……在我看來,活著總比死了好。」
賀雲氣得揮舞起拳頭來,「杜蘭溪,你到底想怎麼樣!」
蘭溪眼瞳黑白分明,「姐,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被瘋狗咬了一口,錯的只是瘋狗;好好養傷,傷好了打死瘋狗就好了。」
賀雲盯著蘭溪,說不出話來。
蘭溪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我先回去了。姐你既然還有力氣發脾氣,那我就放心了。」.
檢察院,反貪局。
尹若面對辦案人員,還是緊張地吸了口氣,「……在說之前,我希望國家能暫時替我保密。」
辦案人員鄭重點頭,「我們會保護每一位公民的合法權益,尊重每一位提供重要線索和證據的公民的私隱權。請放心。」
尹若這才說,「我是龐氏集團少東龐家樹的妻子。我今天來,是來替月集團總裁月明樓作證︰坊間所流傳的月明樓指使集團員工向官員行賄的傳聞不實,實際上那個指使人行賄官員的人是龐家樹。龐家樹只不過是想要嫁禍給月明樓。」
辦案人員核實過尹若的身份,便審慎追問,「听說尹女士正在于龐家樹辦理離婚。針對財產分配,你們雙方遲遲打不成共識。」
尹若便笑了,「您是說擔心我是借機報復龐家樹?我是恨他,否則也不會要跟他離婚;可是國家的相關法律我還是明白的,我怎麼會傻到為了離婚而讓自己鋃鐺入獄?那豈不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辦案人員這才點頭,「好,請繼續說。」
尹若便嘆了口氣,「龐家樹為人陰狠,此事早已布局。龐家樹對人懷疑頗多,所以想要從外圍找到證據並不容易——但是我畢竟是他的妻子,是他的枕邊人。他酒後吐的真言也只有我才听得見。」
尹若說著紅了紅臉,「其實我是有點私心的,想要知道他在外頭有沒有女人,所以每當他酒後吐真言的時候我會給他偷偷錄音。沒想到便也湊巧錄下了他對此事的一些話……」
尹若將錄音放給辦案人員听。
辦案人員听完,態度仍很謹慎,「尹女士抱歉,對于這份證據是否能夠采信,還要看將來法官的判定。畢竟錄音當中的龐家樹已是醉酒狀態。‘酒後吐真言’只是民間說法,在法律判定上還需要形成前後關連的證據鏈。」
尹若點頭,「我明白。如果將來開庭,我會鄭重考慮站出來替月明樓作證。我手里還有一些證據,不過我不方便現在就透露出來。請容我仔細斟酌一下。」
辦案人員應允。
尹若嘆了口氣,眼圈兒已是紅了,「我此來還有個不情之請︰求求您,我想見一見月明樓。他現在只是回來協助調查,連行賄罪也是被嫁禍的,所以法律還是允許我見他的,是吧?大不了,有你們在場。」
此案涉案人員身份特殊,反貪局也是謹慎從事,從檢察院內部的招待所里闢出幾個房間來作為休息的地點。尹若在房間內見了月明樓。
房間的標準並不低,雖然與明月廊沒辦法媲美,但是至少已經有四星的標準,可見反貪局的客氣。
月明樓見是尹若進來,微微挑了挑長眉,「怎麼是你來?」
尹若眼圈兒一紅,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直墮下來,「小天,我不會讓你出事。就算我平時不方便去見你,但是此時此刻,就算再有避忌,我也一定要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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