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第十一章一記耳光
11、
日子像蝸牛一樣緩慢而有節奏地爬著，總算熬過了元旦。盡管這已不是第一次孤零零地飄泊在外，如年近花甲的老人被人遺棄，孑然一身，斗志和精神像汊河邊無精打采搖搖晃動的老水車，有了一些懷舊的色彩。這樣日以繼夜的空虛日子夢到新的一年，唐有神漸漸地從僧侶般的生活中慢慢解月兌出來。
全世界的牢房恐怕都是這樣，就像唐有神的管教民警馬鍇常說的那句讓人膽寒的話︰「在外你是條龍，在內就是條蟲了。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這牢房里不需要能人！」牢房是打擊人的個性，摧毀人意志的劊子手，人世間如此「修理」人的地方，就屬牢房最厲害了。
有點文化坐牢的人喜歡拿一個偉人當年坐牢時說的「沒有坐過牢的人不是完人」這句話寬慰自己。而唐有神卻喜歡這句話︰「正確對待坐過牢的人，不可一概以壞人視之。」
在官場，盡管唐有神有居安思危的風險意識，不像有的官員把牢獄看得離自己很遠，甚至與他無關。監獄高牆是青冷色的，不要以為現在春風得意，可是監獄離春風得意的人最近。無數官員的意外落馬和自己面對高牆，使他更加深信，牢房與官員的豪宅是隔壁鄰居。
以前，唐有神看到別人撈錢，包「二女乃」，自己也眼饞過，動心過。不錯，錢是好東西，女人也是尤物，誰不喜歡？在墮落、衰退的人當中，把**的流動和排泄的流動對他們來說是一樣的。那麼，**就是骯髒的，骯髒的東西就是行，于是性刺激就成為一種骯髒的游戲，女人中出現的任何性的示意動作就成為她骯髒的一種表示。
到了梅塢看守所後，唐有神心里明白自己必須屈身守份，以待時，不能與命運相爭。這時候，單位知心的領導為了避嫌，已不可能站出來為你說話，甚至可能落井下石。那些平時的朋友，有的也很勢利，見你已倒下了，沒有了利用價值，也不可能來幫你。唐有神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個普通的教師，不僅不懂刑事訴訟，而且也沒有得力的社會關系為自己的案子奔波。
一想到這里，唐有神突然覺得好悲好煩，也好心痛。想想自己眼下的處境，再想想自己現在的這副窘相，他不禁想起了部隊介紹自己入黨的老團長。那次老團長到睦湖攜家來旅游，臨走的那晚上，老團長在賓館房間里曾經給唐有神當面說過︰「你呀，唐有神，還是改不了德性，以前你當個記者也就這樣了，你若要是當了官又做生意，遲早肯定要出事！倒不是你這個人有多壞，而是你人性太善太爛漫。現在的官場，慈悲的，善良的，心軟的，往往要被拖下水。你要知道，很多輝煌，就是被小節所毀掉的，尤其是生活的小節，包括女人。你這個人，雖然豁達，但疏于耐心和克制。是非曲直，不是你看不清，也不是你沒有堅持，而是你有時性情所致，根本就忘乎所以！一回你堅持不住，回回你都會退縮，萬里長堤潰于蟻穴。到時候，只能是稀里嘩啦，兵敗如山倒。所以你千萬別當官又做生意，一旦做生意出了事，誰也救不了你，哪怕是冤枉的！」
唐有神想想這番話，可謂洞若觀火醍醐灌頂，但所有的懊悔都已晚了。鐵窗里，他每都期盼秦篆的來信，如同大旱之望雲霓。他也想給她寫信，但監房里沒有筆和紙。寂靜的他獨坐在寂靜的夜，那些生活的影子便不期而至，眼窩里常常就會涌出淚水，提筆則更是淚流不止。因為，一個平淡的詞語，常包藏著無數寒夜的心悸。他想，能夠悲傷也是一種權力。他有才、有識、有能，心比高，命如紙薄，可說而不可看，或者可看不可想。其實，不論貴賤和成敗，人既不應當變為聖人，也不應當受藐視。
唐有神自知不能同聖人相比，此時能見到家人也只能是痴心幻想。何況自己是犯罪嫌疑人，是用強制的手段限制你的自由，就是通信也必須受檢查，假如信中有與案子有關的文字，就會被沒收，還有那些有隱晦語言的來信，就是沒有問題的來信，想扣你就扣你，當時不能給你，只能等到判刑結案送監獄的時候給你。每月只有一次寫信的時間，用的信紙和信封是連在一起的特制明信片，信里規定不能涉及案情，也不能用隱晦的語言，否則不予寄發。
信比語言更頂用。現代生活通信發達，唐有神已經好多年沒給任何人寫過信了，覺得在囹圄里寫一寫艱難和痛苦的信，也是一種新奇的感受。發明書信的人真是了不起，信是人和人對話的繼續和替代。人和人並不是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對話的，有時候面對面都不能對話，有時候想對話又見不著面。信能把嘴里說不出的話、心里話寫出來，信能逾越高牆，能把刻骨的思念傳到千里萬里之外，他突然覺得信是那麼可貴，那麼重要。如果在高牆內連信也不能寫，人就會憋死、苦死、愁死。
唐有神記得卡夫卡曾否定過寫信的意義︰「真不知道這種想法是怎麼產生的︰人們可以通過信件互相交流！人們可以想念一個遠方的人，人們可以觸及一個近處的人，其他一切都超越了人類的力量。寫情意味著在貪婪地期待著的幽靈們面前把自己剝光。」然而，當一個人被重重包裹起來的時候，剝光自己便成了唯一的沖動。寫信的過程是幸福的，不像寫作那般艱澀。寫作是詩人內心的自剖，而寫信則如同赴心靈的約會，它賦予了時間以意義。無論是何等憂郁、何等孤僻的詩人，在給紅顏知己寫信的時候卻從來都不吝惜筆墨。寫信的詩人是脆弱的，他們甚至成為感情的依附物，他們無法控制自己，遏制不住一種表達的沖動。如果沒有寫信作為寄托，許多詩人恐怕就寫不出那些美妙的詩句來。寫信的確是坐牢人日常的精神演習，咬文嚼字修飾潤筆在這里已經不起作用了，話題也只是外殼而已。坐牢的人在寫信過程中獲得了自我參照，無法將沉甸甸的自我掰開給人看。在寫信過程中，那些正處在漂浮狀態中的理想化的東西凝固了下來，坐牢的人的信念也許會更加現實。寫信其實是一個相互印證、相互豐富的過程，坐牢的人在竭力挽留記憶的同時，也尋求一種解月兌，讓對方來承接這種記憶會使親情或友情得以提升保留。坐牢的人無法孤芳自賞，而思念卻無法獨守，因為思念本身就是一種環境，它是空氣，是田野，是永不停止的流水。
唐有神無法相信牢獄寫信是一種審美活動，而是有距離有苦味有恥辱的精神游戲。一般來說，丈夫比妻子擅長寫信，而妻子的信遠比丈夫的信更容易流露直率的感情，它是生動的、有血有肉的。坐牢的男人的信之所以如此綿延不斷，如此不可遏止，那是因為他是超越于日常生活的傾听對象，與**的接觸無關，與油鹽醬醋無關。同樣在痛苦中的囚犯，也一樣喜歡傾訴。那些日子里，唐有神卻常常期盼寫信，也渴望收到家書。入獄的第十，恰逢是看守所的寫信日，唐有神給秦篆寫下坐牢後的第一封信︰
親愛的篆︰
執筆心酸，對紙淚滴，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如今我落到這一境
地，臉面喪盡，肝腸寸斷。過去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多麼令人傷心和痛楚啊！它們
沒有給我完整的幸福，也沒有給我徹底的痛苦。如今我身陷囹圄，我只覺得惟有丈夫
和父親的責任感支持著我直面淒苦。
我寢食不安，坐臥不寧，生命對我來說是痛苦的，可痛苦是一副良藥。我不知道
自己會變成什麼樣，我正經歷著人生最大的坎坷，處在生命的最低谷，並且愈向前
走，愈加艱難。但是，我相信，有了你的支持和幫助，我可以增加生命的勇氣和意
義，可以為世界所擯棄而不感到淒惶，可以忍受人們的冷眼和譏諷。在囹圄里，只要
有一個知己，便一切都無所畏懼，便不再感到孤獨了。
我失敗了，但是我並不認輸，我的勇氣還在。只是屈辱、困惑和孤獨的感覺，比
起其他憂患來還要使我傷心不已。我會直面人生，縱然惻身血淚，也不會懦弱地倒
下。
你要照顧好父母孩子，包括你自己。
愛你的︰有神
唐有神把信交給馬鍇管理後，擔心是否順利寄出。沒過多少，唐有神收到了妻子秦篆給他的回信，可以從中發現一種難以言傳的溫柔和勸勉，這恰似她善良性格上開出的一朵寧靜溫馨的花︰
親愛的有神︰
我要告訴你的第一件事，是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我挺住了。想起那可怕的一幕，當檢察院的警車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之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精神恍惚，表情木然，我覺得塌了。
我知道，你的入獄是一個青霹靂，是一棵無情的炸彈落在我們的空上，落在
我們頭頂上，落在我們的期盼上，落在了充滿你的痛苦和我的憂傷上。現在你是孤獨地站在理想的破滅和事業的廢墟之中，而我又幫不了你的忙。我從來也沒有想到在我們一起走過了那麼多平坦的道路之後會有這樣一個坎坷和厄運的時刻，我現在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最親愛的愛人，盡管我以淚洗面，但我將以堅強和勇敢來迎接這「來橫禍」和漫漫黑夜，我有著無盡的憂郁、期望和壓抑，我們雖在「生離」之中，但我們的愛情將重訂誓約，我們的愛情將根深蒂固。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必有過人的節操，人生有所不能忍受的也能克制。那些匹夫之勇，無非是拔劍而起，挺身而斗，結果往往會中人家的圈套。下有大勇的人，臨危不懼，遇難不驚，見辱不怒，才能顯示出遠大的抱負和志氣。大丈夫可以扭轉地之心，地不能奪人之心。大丈夫行事，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逆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志氣所在，任何艱難困苦都不會使人倒下，願你好自珍重。
這封信，是一份記錄，實際上，它也確實是證明我的心境的一個難得的文本。它是在我最痛苦的時日寫的，對我的整個余生有益。我在世上每活一，一小時，一分鐘，我都會保持自己良好的心態，也就是說，只裝滿對你的愛和對你的思念。
遇上你，是我的命，風風雨雨手相牽，愛著你，是我的緣，海角涯到永遠！月
下的彷徨和伊甸園里的惆悵，都將伴隨著我破碎的心，與你日夜同行！我和泱泱時刻
等著你早日歸來。
在此附上千百個吻，今生今世都愛你！
想你的︰篆
看著妻子的信，唐有神不禁淚流滿面了。他的道德水準是常人共有的道德水準，這種道德水準時常游動在優等和劣等兩個層次之間。唐有神的道德取向上是悲慘的、死翹翹的，在應當選擇優等層次時，他卻選擇了劣等層次；應當選擇選擇劣等層次時，他卻選擇了優等層次。對于和蕭玫娟的相處，他完全可以超月兌一點，甚至像很多玩弄女人情感于股掌之間的「情聖」一樣，該虛假就虛假，該欺瞞就欺瞞，作適當的付出和補償足矣。那麼，什麼罪錯都不會發生，哪怕就是選擇個中策也行，在道德水準中放情地游動，亦優則優，亦劣則劣，最多背個生活作風不正的名聲，連皮毛都不損。可是唐有神偏偏選擇了下策，那，律師梁欣告訴他，在關鍵時刻，連蕭玫娟也在檢察官做的筆錄口供里都把和州智多廣告傳播有限公司說成是唐有神提供的注冊資金，連她自己簽過的廣告業務合同居然說她是不知情的，這是否是偽證？是否迎合了辦案人員刑事構陷的主觀意圖？現在都無法認定，但至少注定了唐有神要被判刑的命運。
事後，唐有神從律師梁欣那里了解到，紀委和檢察院辦案的人把從唐有神辦公室抽屜里搜去的一些前來招聘做業務員的女人照片，也給蕭玫娟看，使之造成唐有神是個放蕩「亂性」的家伙，盡管這樣的誘供，但蕭玫娟也不能信口開河提供偽證啊！每當想到此，唐有神的心里便暗暗作痛。
其實這些，也是不能怪蕭玫娟的。廣告公司開張後，忙于業務，忙于應酬，忙于醉酒，使蕭玫娟發昏的頭腦開了一條縫隙。她想，人家是堂堂的報社廣告部主任，是國家干部，你是什麼？一個平民的女兒，一個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一個在都市漂泊的女人。人家是高，你是卑土；人家是麒麟，你是野狗。這場烈火一樣的單相思，注定了不會有結果。你為人家把心血熬干，人家還是渾然不覺。即便感覺了，還不是輕蔑地一笑，不會承你絲毫的情。你自己熬死自己，是你活該倒霉，沒有人會同情你，更不會有人理解你，但所有的人都會嘲笑你，辱罵你。人們笑你不知道高地厚，笑你搞七廿三。人們會罵你痴心妄想，猴子撈月，竹籃打水，癩蛤蟆想吃鵝肉。蕭玫娟，你靈清一點吧，醒醒你的大腦吧，你急流勇退安分守己吧！你把唐有神忘了吧。明月雖好，不能拖進被窩；主任雖妙，卻是上的人。她發了狠要忘掉把自己折磨得吐血的唐大主任。她用指甲掐過自己的大腿，用針扎過自己的指尖，用拳頭過擂自己的腦袋，但唐大主任是鬼魂，難以驅散和擺月兌。他如影隨形，風吹不散，雨洗不去，刀砍不斷，火燒不化。她抱著頭，絕望地哭過……。
的確，對于年紀長自己十多歲的唐有神，蕭玫娟擺布得有些累。廣告業務日漸做大，在公司里，跟自己年紀相差不遠的，蕭玫娟是早已擺布慣了，可是要駕馭擺布唐有神，蕭玫娟卻拿不出一點辦法。他的神氣總像從來也不知道吃驚，倒是看什麼都覺得好玩，特別是看到她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那時他的一副樣子簡直就像見到了下第一等的好玩事似的。他挑逗撩撥無所不能，常常惹得她勃然大怒，當場發作，因為從表面上看她雖然從父母那里承襲了一副漂亮悅人的外貌，可是骨子里得到的卻是小農脾氣。以前她在男友跟前，一向是脾氣想發就發，根本無需克制。如今卻唯恐見到他那種看好玩的冷笑，所以受了氣不能回嘴，這又有多麼痛苦！他要是也沖她發發脾氣就好了，那樣的話她也不至于會這樣一籌莫展了。
她也跟他斗過氣，卻總是斗不過他，斗過幾次以後她就賭神發誓說，這樣沒規矩、沒心肝、沒溫情的神氣家伙，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理他了。但是遲早等他下次又到了她的住處，他總會要求過一把「癮」，以不怕過火的殷勤，給蕭玫娟獻上一份特意從超市或商場購買的時新禮物。有時會請她去听音樂會，或者到舞會上瀟灑一番，或者到棋牌室打幾圈麻將。看他這樣如魚得水行若無事，她總是給逗得哭笑不得，把他過去的傲慢無禮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直到下一次再斗氣。
盡管他有這許多惹人惱火的毛病，蕭玫娟倒從沒有不希望他經常上門。她覺得他身上有一種什麼氣質讓她看著感到興奮，她也說不上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她所認識的男人從來沒有一個具有這樣的氣質。那中等的個子自有一種威儀，讓人看得驚心動魄，他一進屋里，屋里的人自會覺得身上像猛然受到一陣沖擊。那一對黑眼楮里是一派目中無人、冷漠中帶嘲弄的神氣，似乎是在那里激她︰看她敢不敢來把他降伏！
「這麼說我倒像是離不開他了！」她想，心里也搞糊涂了。「可我並不能夠成為他的妻子呀，這到底是怎麼搞的？我該怎個辦呢？」
每當唐有神戲謔她時，她也顧不得他是否能夠接受，罵語月兌口而出，「你老是不正經，你簡直是個無賴。」
「你以為罵我一聲無賴我就會發火麼？抱歉，我只能叫你失望了。你罵我罵得對，再罵我也不會跳。我願意在你面前做可愛的無賴，為什麼就不好做無賴呢？這是個自由安全的國家，誰願意做無賴就可以做無賴。只有像那些冠冕堂皇的偽君子，我親愛的蕭總，他們心里雖然也是一樣黑，卻總想遮遮蓋蓋，一旦被人罵到了痛處，就暴跳如雷了。」
自從廣告公司開張之後，唐有神常常戲稱她為「蕭總」，因為她是公司的法人。他笑得那樣坦然自若，講話還是那樣慢聲慢氣，蕭玫娟簡直拿他沒有辦法，因為這樣打不痛、撼不動的對手，她以前還從來沒有踫到過。她挖苦、冷淡、謾罵，諸般武器全用上了，結果倒落得刀槍都卷了口，因為她的話說得再厲害，他的臉也決不會紅一紅，或者作一記反擊。根據她一向的經驗，說謊的人最怕人家說他不老實，酗酒的人最怕人家說他沒酒量，膽小的人最怕人家說他不勇敢，沒教養的人最怕人家說他欠高尚，粗鄙的人最怕人家說他沒體面。然而唐有神不然。他甘于在她面前什麼都承認下來，哈哈一笑，反倒要她「沒事，你再說，你再罵，我愛听！」。
那，唐有神衣冠楚楚心情特好。在廣告公司蕭玫娟的辦公室里，他對她神秘地說，「親愛的蕭總，你的公司日益紅火了，我很高興。今是你的生日，我沒有什麼可以表示的，送你一件禮物，不知你喜歡不喜歡？」
蕭玫娟心里咯 了一下，畢竟是場面上的人，懂得禮儀大節，「這個公司都是靠你幫忙辦起來的，怎麼好意思，再讓你破費！」
「哎！心意總是要到的！」唐有神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紫紅色絨綢做的禮品盒，順手遞給了蕭玫娟，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雪白的牙齒微微一露。
蕭玫娟接過禮品盒打開一看，不覺張大了嘴吃了一驚︰「這個鑽戒，起碼有三克拉！」
這時蕭玫娟的腦子里突然想起母親時常說的︰「收受男人的禮物，可得嚴格注意分寸，萬萬不能有一點馬虎啊。母親常說，寶貝啊，就是高貴的小姐接受男士送的禮物，也只能限于香水啊，鮮花啊，或許還有書籍啊，紀念冊啊，諸如此類的東西。貴重的禮物可千萬、千萬不能收下，連未婚夫送你的都不行。千萬不能收珠寶首飾、衣著用品，連手套、手帕都收不得。你要是收了這些東西，男人就只當你是個屬于他的下賤女人，就要對你任意放肆了。」
「哎呀，這可怎麼好？」蕭玫娟看著鑽戒，又看看唐有神莫測高深的神情，心里暗暗琢磨。「我絕對不能對他說不要。這樣的鑽戒，太讓人喜愛了。我反正已是他的人了，不在乎他來放肆！」想到這里她自己也感到駭然︰自己竟會背離母親的教誨，起這樣的念頭！臉上頓時泛起了一絲羞澀的紅暈。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想你應該懂得我的寓意。」
「呵！呵！」蕭玫娟感動地笑了兩聲，可是看到自己在大班桌上的那個笑影，她馬上就下了決心。「我懂。你是我的大恩人！」
「我不是用這份禮物來不斷引誘你，把你姑娘兒頭腦里的一套清規戒律消磨殆盡，最後叫你完全落入我的掌握之中，並听命于我。無論如何，以後你完全有自主的權力！」隨即便學著睦湖地面做娘的口吻說︰「‘女兒啊，你要當心男人家的禮物，那是黃鼠狼給雞百年，不安好心！」逗得蕭玫娟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唐老師呀，你這個人心腸是柔善的，心眼兒也挺靈，你明明知道這樣漂亮的鑽戒我是舍不得不要的，何必要這樣說呢？」
唐有神听到蕭玫娟第一次親切地叫自己「唐老師！」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欣慰，不僅有對她美貌的贊賞，而且有對她的褒獎。「你戴上鑽戒，讓我看看！」
「好呀！我要是戴上這個鑽戒，會吸引我許多朋友的眼球，讓這個城里的女人眼紅，說我的手面好大。可唐老師呀，你以後千萬別再送我這樣貴重的東西了。多謝你的好意，可我實在不能再收了。」
「是嗎？可我還是要不斷給你帶禮物來，只要我願意，只要我看到有什麼東西能讓你增添風采，我就要給你送來。不過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可是懷著好意的。我不是拿鑽戒首飾之類作為誘餌，來引你入彀。你要時刻記住，有些人做事都是有意圖的，給人東西都是要索取回報的，從來沒有白干的事。」唐有神單眼皮的黑眼楮拼命地朝她臉上瞅，目光落到了她的嘴唇上。蕭玫娟垂下眼去，滿心緊張。母親說得一點不錯，這一下他要來放肆了！他要來跟她親嘴了，至少是有這樣的企圖吧，她心里已經默許，這時她絕對不會拒絕他。男人家對親吻看得可準了，其中的緣故，也只有知道了。他們往往只經過一吻，便會對所吻的姑娘愛得要死，假如姑娘乖巧，一吻之後就不許他們再親，他們還往往會鬧得大出洋相，煞是有趣。蕭玫娟這時卻期待著︰好吧，趕快來親親我吧。可是他卻沒有來親她的意思。她從睫毛底下對他瞟了一眼，嘟嘟囔囔有意挑逗︰「這麼說你是從來沒有白干的事？那麼你想要從我這里取得什麼代價呢？」
「等著瞧吧。」
「那好，可如果你以為我為了這個鑽戒就願意讓你隨心所欲作為報答，那你就想錯了，」她大著膽子說，把頭倔強地一擺，震得金耳環連連跳動。
「蕭總，我們誰也不要太自作多情了，你也知道我是不打算離婚的，所以你不必想要嫁給我。」
她吃了一驚，如今是重復過去的話題，她主意已定，非要引得他放肆不可了，于是就大著嗓門說︰「如果你真覺得這麼著，那就應該把這鑽戒扔到水溝里才對，反正我和我的禮物在你眼里就是這樣一文不值！」
「蕭總呀，你太小孩子脾氣了，不過你挺可愛的，……」唐有神說著便抱住蕭玫娟吻了起來。
頃刻，蕭玫娟努起了嘴，抬頭盯著他的眼楮看，見那兩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里盡是看好玩兒的神氣，倒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家伙就是愛捉弄人，多麼可氣！他既然不想要她做妻子，甚至也不想跟她睡覺，那他圖的是什麼呢？他既然並不是愛她，那又為什麼來獻殷勤，還送給她這麼貴重的東西？
她甚至沒有想到，唐有神會不斷重復，「我是不打算離婚的！」來徹底打消她內心的企望。她沒有看出來，正是唐有神在替她撬開了都市生活的牢籠，按說她正值如花似玉的年華，才得以擁有同齡人所沒有的施展抱負的平台。她也沒有看出來，在唐有神的影響下，她的文化水準和公關應酬突猛進，已經大大背離了母親的教誨。唐有神帶她出席酒宴飯局，接觸各色人等，耳聞目睹身臨其境，她的演變是點點滴滴潛移默化細微難察的，今對這個小小的規矩嗤之以鼻，明又把那個小小的俗套唾而棄之，彼此似乎並沒有什麼聯系，跟唐有神好像也都毫不相干。她沒有覺察到，就是在唐有神的鼓動下，她已經把母親讓她謹守禮法的一些最最嚴厲的禁令多半丟在腦後，把如何做一位懂規矩守禮節的那種種艱難的功課都忘了個精光。她想到的只是︰這只稀罕的碩大鑽戒真是跟她再相配也沒有了，而且又沒要她一個子兒，可見唐有神一定是愛上她了——管他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她自然是巴不得能想個什麼法兒，叫他自己承認。
誰都知道，過去當一個女子接受了一枚男方贈送的戒指之後，不管是否結婚，都說明該女子已有所屬，別的男子應從她戴的戒指得到暗示，自覺避免與該女子接觸，以免有「奪人所愛」之嫌而受到譴責。可如今人們佩戴戒子，已完全月兌離了這種舊俗，純粹是用作結婚紀念的戴婚戒的風俗，之所以能夠在民間歷行不衰，主要是因為它象征著友誼，象征著愛情，象征著幸福。
第二，蕭玫娟特意到美容店，化了幾百塊錢修理了自己的縴縴玉指，白生生的兩只手，煞是可愛，長長的指甲修得像雪白的筍尖兒一樣，還涂上了時髦的紫紅色的指甲油。拿出鑽戒細心地戴上，站在鏡子跟前，想觀看一下戴鑽戒的姿勢，感覺一下富貴的心態。不過令她決意要把這個造型做好的是因為今唐有神要帶她去赴飯局，她的服飾發式只要有一點新鮮花樣，唐有神總會看在眼里，少不了還要評論上幾句。
在酒宴飯局上，蕭玫娟听得最多的是唐有神那幫新聞界搞廣告的人，除了喜歡講一些黃段子外，更多的是含沙射影攻擊官員索賄受賄，說他們給**臉上抹黑，有的人大肆接受商業賄賂而中飽私囊，卻常常以有身份有體面的大公無私的公僕自居，他們自命不凡，假充正經，把奉獻兩字放在嘴上亂吹一氣。唐有神就忍不住要拿嘲諷的話去刺，好比小孩子忍不住要拿針去刺氣球一樣。在和人家洽談廣告業務或在酒宴上應酬時，唐有神自有巧方兒，對擺臭架子的人則滅盡其威風，對愚昧無知冥頑不靈的人則使之原形畢露，而且他干起來可以不著一點痕跡，表面上殷殷叩問，彬彬有禮，實際是要逗得對方把話一股腦兒吐來，等到對方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那帶著三分可笑的夸夸其談、目空一切的狂態早已暴露無遺了。
那晚上，蕭玫娟覺得酒桌上有許多人的眼光朝她看，尤其是看她手上閃爍的鑽戒，她心里非常受用，也更加覺得唐有神愛心的厚重。其實，唐有神也是在她最需要男人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的男人。她愛的是他的容貌，是他的學問，是他的才能。蕭玫娟知道他是有婦之夫，只知道平日里床第上的纏綿，而不知道他的心。她也寬容地想過，何必去知道他的心？自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能與他這樣的一個男人有過這樣一段死去活來的情就知足了，假如逼著他與自己結婚，只能適得其反。她為了愛他，只能忍痛割愛了。她盡管知道他喜歡自己如饞貓愛著一條黃花魚，她愛他似小鳥愛著一棵樹。她愛他愛得沒臉沒皮，為了他，她可以不顧廉恥，她覺得自己沒有志氣，沒有出息，沒有毅力，但她始終管不住自己的腿，更管不住自己的心，為了他曾經發誓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哪里還在乎人家短流長。尤其是每當看到戴在手指上的那只三克拉的碩大鑽戒，蕭玫娟就有些感動︰如果不是愛自己的男人，何以會如此出手大方？她不禁悄悄地低聲問他，「你給你老婆買過鑽戒嗎？」
「沒有！」
「騙人！」
「真的沒有……」
她難以置信。那晚她夢見自己與唐有神的老婆秦篆相會了︰一位文靜的中年婦女推開了她居住的房門，怒罵著快地撲過來搶奪她手上的鑽戒，秦篆一把奪走了她手上的鑽戒，丟到了衛生間的抽水馬桶里，並拉開了水箱里的水……，她灼熱的身體，驟然間冰涼；怒放的心花，像突遭了嚴霜。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個圈套，而編織這個圈套的，還是那位主任夫人。但她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女大學生，見慣了裝腔作勢，她畢竟是主任的情人，知道了官員的德行。她很快地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慌亂，抖擻起精神，與主任夫人斗法。兩個女人，四只眼楮，直直地對視著，誰也不肯示弱。她們的眼楮交著鋒，心里都鏗鏗鏘鏘地獨白著——
秦篆︰「你可知道你相好的是有婦之夫？」
蕭玫娟︰「有婦之夫又怎樣？你可知道兩相情願不上法院！」
秦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結發夫妻！」
蕭玫娟︰「我是他喜歡的貼心知已。」
秦篆︰「你不過是一個傍大款的妖冶女人，與那二女乃三陪無異。」
蕭玫娟︰「其實你是你老公的後院里的擺設，與木偶泥塑一樣，我甚至知道你婚前並非黃花閨女！」
秦篆被戳到痛處大怒︰「你縱有干般狐媚萬種風情也難動搖我的地位，休想與我丈夫成雙作對！」
蕭玫娟︰「你雖然貴為夫人，但得不到主任大人的真愛。唐主任親口對我說，他每月只跟你行一次房事，可他跟我一一次……」
秦篆︰「你這個婬婦……」
蕭玫娟︰「婬婦又怎樣？哈哈哈……」
「我打你這婬婦……」滿面怒容的主任夫人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秦篆在蕭玫娟的視線里已經模糊不清了。主任夫人在哈哈大笑，她眼前這個鮮女敕得如同一顆剛從樹上摘下來的荔枝一樣的女人，忽然間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目光渙散，分明是心慌意亂的表現。于是，她感到自己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她的一直緊繃著的臉上，出現了一些柔和的線條，雪白的牙齒，也從紫紅的唇縫中顯露出來。她把一個拴著紅線的金手鐲在蕭玫娟面前亮了亮，傲慢地說︰「這是我的結婚信物，我們的愛情牢不可破地久長！」
蕭玫娟的臉，突然地紅了。看到了諾大的金手鐲，她就感到心里一陣刺痛，那晚被唐有神打了一耳光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心中升騰起熊熊的怒火︰自己也真是，竟會認為他愛上了自己！今的夢好像有神靈告訴自己，他是不可能愛上自己的。她恨不得撲上去，抓破那張粉底厚重的黃臉，但她的腿卻難以挪動。一切為了唐有神，為了大主任，我就讓你佔個上風。她明白，秦篆亮出來的，不僅僅是一件金飾，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挑戰和她的委屈。但面對著碩大鑽戒，蕭玫娟覺得已經滿足了自己的虛榮，打擊了對方的氣焰，如果不是這樣，對方怎麼會覺得喪失了自己的尊嚴蒙受了羞辱呢？讓秦篆感到滿足，得勝歸朝罷……
其實，秦篆自始至終不知道他們的事情，直到唐有神出事前突然接到斯益毛的電話，並告訴她︰唐有神曾經給了蕭玫娟一個三克拉的鑽戒！秦篆才知道唐有神背叛了自己。哼！要不是他已經身陷囹圄，她一定要拿一個鑽戒摔在他臉上，把他趕出門去，今後再也、再也不理他了！可是再轉念一想︰不行，這事絕對干不得。她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知道這些**，她也了解這世上還有壞女人存在，更不用說他去找壞女人送鑽戒的事了。這種事有身份有教養的女人絕對干不得。「哼！」她心里卻憤憤地想，「要不是我有身份有教養，對這個壞女人，不，簡直是狐狸精！我什麼話都罵得出來！」
……
蕭玫娟從夢中醒來，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自從那次蕭玫娟被盛怒的唐有神打了耳光之後，蕭玫娟感到屈辱憂郁，十分傷心，覺得自己與他的愛就已經被收繳了通行證，愛的道路上已經布下了重重障礙。他固然從來沒對她求過愛，那對單眼皮的黑眼楮也從來沒流露出她在別的男人眼楮里見得多的那種熾烈眼光。然而她知道他內心是愛她的，這點她不可能搞錯。她的直覺告訴她他愛她，這種直覺比理智和憑經驗得出的認識更有力。她經常冷不防地發現他的眼楮並沒睡意蒙，也不冷漠無情，而是用一種依戀和憂傷的眼光望著她，望得她不知怎麼辦是好。她知道他真正的眷戀她。那他為什麼要裝得若無其事呢？這點她就不懂了。不過他有好多事她都不懂呢。他老是滿嘴客套彬彬有禮，但態度冷漠，有點見外。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蕭玫娟就更不用說了。自從廣告公司開業以來，她接觸過新聞界的人多了，覺得個個都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像唐有神這種有話藏在肚子里的脾氣可真叫人惱火。他和其他男人一樣，對睦湖地面通常的消遣樣樣精通，舉凡打雙柯、搓麻將、跳舞、唱歌無一不精，而且麻將功夫最高明，常常贏錢，但他和大家的差別就在于他並不把這些尋歡作樂的事當作人生的目標。而且唯獨他對書本和音樂感到興趣，對寫詩樂此不疲。他還創造性地寫了詩廣告，給企業家用詩歌來塑造形象，在《和州日報》上可謂是創舉。
她常想，唐有神那一頭黑發為什麼那麼俊美？他為什麼老是那麼見外，彬彬有禮？為什麼談起西方金融、民主、政治以及一些她不感興趣的事總是津津樂道，叫她听得煩死，卻又叫她那麼想要一听呢？每當夜晚，蕭玫娟陪他坐在半明半暗的沙發上以後，她總是想入非非，喜歡和他**一番。而他離去之後，在床上總是翻來覆去，好幾個小時睡不著，只好自我安慰，以為下一次她看見他時一定會開心暢懷的。但一次過了又一次，還是毫無滿足——什麼也沒有留下，只是盤踞心頭的那股狂熱越來越高漲，越來越熾烈了。她愛他，她要他，可她並不了解他。他就像吹過睦湖的風那樣直來直去，像輕輕飄蕩在睦湖的一葉輕舟那樣純樸自然，有時又潮水澎湃，她到死也理解不了男女情事的復雜性。如今，她生平第一次踫到一個具有復雜性格的男人了。
蕭玫娟更加知道唐有神出生農家，世代都是那種勤懇勞作，不喜歡空想的人，決不編織五彩繽紛的夢，夢中絲毫沒有狂想意味。她有時只得躲進一個比靈山幻景更美麗的內心世界，不情願回到現實中來。自從進入廣告界後，與各色人等接觸，她看人家，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她看人生，談不上鼓舞也談不上悲傷。她認為地萬物和自己所處地位本來就是如此，不由感到些許慰藉，就此躲到自己的音樂、電腦、網上和更美好的世界里了。但她又想，既然自己不了解他的內心世界，那他怎麼又迷住她了呢，這點她可不知道。正是他那麼神秘莫測，像一扇既沒有鑰匙，也沒有鎖的門，才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他那些情況她弄不懂，反而使她更愛他，有時他那種古怪、克制的求愛方式反而增加她的決心，要把他據為己有。她從不懷疑他總有一會答應自己的企求，因為她年輕漂亮，從不知道什麼是失敗。這兩人都是在戀愛，不過，他用的是情，她用的是心。她是何等聰穎，當知道他的浪漫性及過去之種種，但她毅然投身其中，往而不返。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看來，比死亡還神秘的，真的就是愛情了。這場錐心刺骨的戀愛從明亮的粉紅色開始，到黯淡的灰黑色結束。蕭玫娟在情感生活中能持久地保持這樣一種虔心、堅韌、隱忍的態度，一般女性是辦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