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4.第十二章 移送司法

作者 ︰ 葉雲龍

第14節第十二章移送司法

12、

早晨的大地浸潤著颯颯的涼風,唐有神睜開眼,仰望著鐵窗外的空,深深吸了口清爽的空氣。很久沒有呼吸到這麼新鮮的空氣了,那種空氣夾帶著一種河面的涼風濕潤中透著舒暢,有一絲甜蜜的意味,讓人心曠神怡。此刻,緋紅的朝霞浮游在東方,如條條蠕動的長龍。太陽已從遙遠的際升起,火紅火紅的像一面銅鏡般閃著耀眼的光。一縷光線從鐵窗外照進來,籠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有些溫馨,光線晃得人的眼楮不時地繚亂。

唐有神在看守所里,還是常常覺得自己仍在被「雙規」之中,晚上發出的驚叫,均是「雙規」時出現的惡夢。贖罪是良心,置之死地而後生是決心,尋找機會那可是雄心呀!良心從屬于決心,決心從屬于雄心,如此而言,其歸宿不就演化成了貪心?可即便是貪心又怎樣呢?自古成敗論英雄,如果貪心再能回復到雄心、決心和良心豈不更好?明白什麼是良心,他的目的也就簡單了,明白了,他就有當好人,動好心的機會了,可真要當好人動好心,往破爛不堪的叫飯花子的缸子里扔錢的都是好人都有好心,可誰見過誰給叫花子扔過上千元、上萬元,以至上百萬呢?那不是笑話嗎?

……他不禁又回到「雙規」的追憶之中。在將軍樓「軟禁」三十多下來了,雖不像伍子胥過昭關,一夜須眉皆白,可也是形銷骨立了。唐有神盡管態度強硬,但也抵擋不住「雙規」的強大攻勢與壓力。「雙規」是國有特色的反腐名詞,在當今國內反腐大業中,恐怕沒有什麼手段比「雙規」更令被「雙規」者惶惶不可終日了。他也知道,如今國內**現象呈易發、多發態勢,紀檢監察機關臨危受命,承擔著查處嚴重**案件的重任。雖重任在肩,手段卻只有一張嘴,一支筆,在此尷尬情況下,一些能夠突破的大案要案活生生地煮成夾生飯,一些本該繩之以法的**分子,眼睜睜地逃月兌懲處,在反腐斗爭形勢嚴重的特殊時期,這種紀檢監察機關查辦案件所亟須的特殊組織措施和調查手段「雙規」應運而生。「雙規」最早見于上世紀90年代初,國務院頒發的行政監察條例中有明確規定,監察機關在案件調查中有權責令有關人員在規定的時間、地點就監察事項涉及的問題做出解釋和說明。

「雙規」指的就是「規定的時間、地點」,其措施的威力來自三個方面,一是來自一些基本證據的掌握,被調查對象都明白凡是被采取「雙規」措施的,紀檢監察機關都掌握了相當部分證據;二是來自被調查對象權力的暫停行使。在「雙規」時段,一些知情者,愛害者,不再受被調查對象權力的威懾,而大膽向組織揭發控告,一些涉案人員也失去了保護傘的庇護;三是來自信息的不對稱,「雙規」期間被調查對象惟一受到限制的是與外界聯系。這也是外界感到神秘與特殊之外,被調查對象不了解在此期間自己的違紀違法問題,哪些已東窗事發,哪些已反戈一擊,哪些已後院起火,哪些已鐵板釘釘,信息的不對稱會使其處在一種必然的劣勢地位,具有豐富辦案經驗的人員就會利用這種優勢,從證據上,政治上,心理上精心設計,從中查找其弱點和破綻,予以突破。但是,「雙規」措施的局限性和負面效應也是顯而易見的︰一是這種手段與紀檢監察機關,特別是與黨章賦予紀委的職責,任務以及紀委作為黨內監督的政治地位不相符;二是這種手段的缺乏強制力與被調查對象已嚴重違法亂紀所應當承擔的法律後果不相符。世間任何事物,外延的擴大,必然是內涵的縮小。這些年來,為應對反**斗爭之急,紀檢監察機關在「雙規」調查手段的同時,辦案職能凸現了,監督職能卻明顯縮小了。唐有神則認為自己被「雙規」,是沒罪找枷扛。

唐有神明白自己眼下的生活和軟禁隔離有類似之處。被調查對象與調查人員同吃同住,惟一不同的是「雙規」人員與外界的聯系受到完全限制,由于對查辦案件中的「雙規」,措施的宣傳遠不及對「**隔離」措施的宣傳,一些人對此產生不理解乃至誤解也無可厚非。其實,也可以把「雙規」看做是「國有特色」,難道不是一種調查措施,又是一種保護措施嗎?難道不是避免被調查對象再犯錯誤,或受到不必要的干擾和影響的應急措施嗎?但作為一種非常規手段的「雙規」與現實的法律法規的運行所發生的沖突是顯而易見的,動輒輕易「雙規」,或者使用「雙規」搞打擊報復制造冤案,或者使用「雙規」巧取豪奪斂財受賄,也是屢見不鮮。唐有神當然不知道自己的「雙規」有沒有經過嚴格的審批程序,其實他的組織關系當時並不在《和州日報》社。那,唐有神還在請客戶吃飯,突然接到報社機關紀委書記打來電話,說省直紀委要找他了解一點情況。他一听到紀委了解情況,心里便是一驚,他知道斯益毛開始向自己報復了,像一只潛伏在暗地里的凶猛的惡狼,終于出動了,他一直在等待機會向自己攻擊,欲置自己于死地。

唐有神本來就犯有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把與蕭玫娟的關系太當真了,而且為了表示自己的一點能耐和善心,居然荒唐地幫蕭玫娟注冊那個該死的和州智多廣告傳播有限公司,以至被斯益毛抓住了把柄。

剛開始被「雙規」時,唐有神的心情好像**毛拌韭菜,亂七八糟!遇到這種凶險的大事,他既不知道被抓住了什麼把柄,也不知道誰來審問。急盼有人來問話,又怕人來問,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耐著性子等待。反正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到底隱著什麼禍患之憂,且在這里看著凶險,借句《三國演義》的話說,「雖在虎口,安如泰山」呢!他還真地想,自己還從沒有失過蹄子,平常其他人暗暗覺得愜意解氣的事情,他也會一楞之下頓時明白其中的奧妙。平時在單位里,他卻偏是最能頂缸受氣,泥人兒似的絕沒脾氣,只怔了一下,已經神色如常,臉不紅心不跳眨眼一笑。他好像在頭上裝著風向標,脖子上安著軸承,左右逢源轉得又快又自然。

過去,唐有神也曾經听說,被「雙規」的人只要撕開一個小口子,當事人就不由得和盤托出,千里長堤潰于蟻穴,再也不可收拾……,于是有人想抱定「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但拿定了主意,心里卻不穩當,一句「‘雙規’是沒有時間的!」馬上就把剛剛築就的心理防線徹底摧毀。

「雙規」的威力之大,人人懼怕。一旦被紀委找去談話,「雙規」幾,即使沒有問題,政治生命也就基本結束了。唐有神知道某地有一位地級紀委書記,把紀委這種被稱為另類權力發揮到了極致——,有了「雙規」的權力,便有了許多斂財和生財之道,他共受賄3000多萬元,另有5000萬元來歷不明的財產。在他主政時,曾對一位平民實施「雙規」,平民被關進一間賓館,5人看守。在得知自己被「雙規」後,平民驚訝不已︰「我既不是黨員,也不是團員,怎麼能對我‘雙規’?」據說,這次「雙規」的目的,是要這位平民交代向縣委書記送了多少錢,結果化了8什麼也沒審出來,紀委的人于是告訴他,「你把賬結了就可以走了。」這位平民開銷了紀委幾個人的住宿費、餐費等近上萬元之後,才得以月兌身。

唐有神覺得自己遇到了那個比地級書記更厲害的黑手,不是開銷了幾個住宿費、餐費才得以月兌身的。當一個人與壓迫他折磨他的勢力認同,馴順地由這種勢力擺布時,他在心理上和人格上的防衛系統就徹底崩潰,這種防衛系統像蛋殼一樣極其脆弱。蛋殼破碎了,蛋殼里的精華就會流淌得精光。唐有神突然想起社會上私下流傳的一種說法︰如今當官的最怕的就是兩院,就是紀檢委、反貪局。什麼反**呀,反貪官呀,說白了,反**就是清除異己,反貪官就是打擊報復。公安局搞得都是小錢,兩院才是最富的單位,最**的單位。現在人們害怕紀委,就是沒有人敢管紀委。

這樣在將軍樓里繼續了兩個多星期,這兩個多星期他是置身于時間之外,置身于世界之外活過來的。要是當時爆發了一場地震,他也不會知道。他的世界僅限于桌子、椅子、門、床、窗戶和牆壁之間。他老是一個勁地望著牆上窗簾的縫隙,他盯著它看的時間如此之長,以致窗簾上那種星形圖案的每一根線條都像用雕刻刀深深地刻在他大腦最深的褶紋里。

那,高鋇壁在前,林建陰在後,後面還跟著兩個類似書記員的人,腋下夾著文件資料。偵訊重復開始了,幾個辦案人員突如其來,他都搞不清楚那是白還是黑夜。他被命令坐到了那張被鋸掉靠背的椅子上,靠著窗戶邊坐著,幾個辦案的人在桌子邊依次坐定,桌上放著一疊紙——那是檔案,不知道里面是些什麼。接著開始提問,問題真真假假,有的明確,有的刁鑽,有的打掩護,有的設圈套。他回答問題時,有人在翻動著文件,而他不知道那里面寫的是什麼,有人在做著記錄,而他不知道在寫些什麼。不過,對他來說,在這些審訊中,最可怕的是,他永遠也猜不出,而且也無法料到,關于他承包辦理的廣告業務,辦案人員究竟已經知道了什麼,他們到底還想從他口里掏些什麼出來?他們盤問再三。他拿過有什麼不該拿的錢?作為國家工作人員做過什麼不該做的事情?曉得他們沖著什麼而來,他無法揣測他們究竟已經查明了多少情況,他的每一個回答便承擔了極其嚴重的責任。如果他承認了他們還不知道的某件事,他就可能毫無必要地使自己或者別人遭殃,而如果他承認的事情過多,結果他就害了自己。

高鋇壁一邊坐定後,對著唐有神足足看了三分鐘,然後慢條斯理地說︰「唐有神,這幾你想得怎麼樣啦?我老實告訴你,現在是組織處理階段,只要你對組織坦白,組織會挽救你的。不過你還是這麼不老實,不肯痛快地講清問題,我們就不能不給你吃一點苦頭。既然你不肯承認,我們只有幫助你思考,直到你願意講清你的問題為止。」

「我沒有什麼要講的違法問題,我知道這是斯益毛在通過他的叔父在整我報復我。」唐有神開門見山直言不諱。

「你講話要負責任,不要亂猜測,也不要有怨氣。最主要的是要把自己所做的違法事情講清楚。」

「我自己很清楚,我沒有做過違法的事情。」

「那麼,和州智多廣告傳播有限公司是誰的?」

「蕭玫娟的。」

「注冊資金誰的?」

「我借給她的。」

「你有沒有在她的公司拿過錢?」

「幾年來,我每年與報社簽過承包合同,而且是交過風險抵押金的定額承包。在這個前提之下,我把業務介紹到她的廣告公司,就算是獲取了差價,也只是方式不對,因為這是承包合同約定的七折以外的佣金,不是公款,我沒有截留屬于報社的一分公款。」

「你那個承包合同,我們認為是經營責任協議。」

「那是你們的認為,經營責任協議也是約定。誰都知道,歷史上很多冤案就是因為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而造成的。」

「你自以為是!你狂妄!還在狡辯!」

「真是這樣,組織上如果不以事實為依據,那麼什麼罪名都可以給我扣上。」

「胡說八道!不要亂扯,你老實交待實質問題!」

……

真正堅強的人是不存在的。俗話說︰「干部‘雙規’不如狗,交代問題如倒豆」。尤其是在失去人身自由,被采取組織措施的時候,紀委和檢察院的官員,他們看你真的像條狗。經過長時間的疲勞審問,只罵不打,但罵的部分仍然有包括對人格的侮辱。只要你的口供或者書寫的交代他們不滿意,一切從頭開始,每不理不睬,到晚上來轉一圈,問一句︰「你想不想說啊?如果不想說,給你換個地方去說。」只要唐有神一說︰「我不知道說什麼。」「那好,你就在這里待著吧,雙規是沒有時間限制的!」高鋇壁等人扭頭便走。

在將軍摟里,經常提醒唐有神的就是這一句話,表示了一種可怕的疑慮,它比威脅更使唐有神感到沮喪和驚悸,因為這是一種警告。「如果沒有滿足你們的要求,你們所謂的‘規定的時間’,就是沒有時間!」他正要開口反問,可是高鋇壁做了一個十分高傲的手勢阻止,帶著幾個人不加理睬地離開了。

然而訊問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訊問之後回到他的虛無中去——忍受在房間的寂寞中。還是同一張桌子,同一張椅子,同一個窗簾。因為他一旦只身獨處,他就設法逐一回想審訊時的情景,思考著他該怎麼回答才最聰明,盤算著下一次他得說些什麼,才能打消他說不定一言不慎而引起的懷疑。他來回考慮、反復思考、仔細檢查他向辦案人員說的口供中的每一句話,他重新想起他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他作出的每一個回答。

他試圖掂量一下,他說的哪些話可能被他們記錄了下來,可他心里明白,這種事情他是永遠也不可能猜出來,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但是,這種思想,一旦在空房間里開始運轉,就不停地在他腦子里盤旋,一再周而復始,引起各式各樣別的聯想,連睡夢中也不得安寧。每次辦案人員審訊之後,他自己的思想就同樣無情地折磨自己,腦子里一再重復盤問、追究、虐待的苦刑。這說不定比審訊之苦還更加殘忍,因為在辦案人員那兒的審訊經過個把小時總是要結束的,但是由于這種孤獨的折磨,他腦子里的審訊卻永無休止。

在他的身邊總是只有桌子、椅子、床、窗戶和六個分班輪流看管的保安,沒有任何使人分心的東西,沒有書,沒有報紙,沒有新來的人的臉,沒有一根可以拿來玩的火柴棒,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一無所有。現在他才發現,把人單獨囚禁在高級賓館的房間里,這種辦法是多麼有創意,對人的心理打擊是多麼致命。在過去的牛棚、土牢里,被囚者大概得用手推車去推石頭,直到雙手鮮血淋灕,鞋里的雙腳凍壞為止。那些專政的對象大概得跟一、二十個人擠在一起,住在又臭又冷的斗室里。然而在那兒看得見好多人的臉,那兒有田野,有鋤頭,有手推車,有樹木,有星星,那兒總有點什麼可以瞧瞧。而這兒呢,身邊的東西從來也不改變,絕對不變,可怕的一成不變。這兒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擺月兌他的思想、他的瘋狂的想象和他的病態的重復。而這個恰好就是辦案人員想要達到的目的︰用他自己的思想來窒息他,直到他喘不過氣來,以便在「規定的地點、規定的時間」把他的思想傾吐出來,把他的罪行招出口供,招出他們想要知道的一切,供出別人和材料,此外別無出路。

唐有神覺得不能違心地承認,否則就會有牢獄之災。多加一滴水,滿杯的水就會溢出來;再犯一個小小的錯誤就可能給盡管有許多可以原諒不予追究的人招來懲罰。唐有神想,自己也僅僅是一個處級干部,在仕途方面微不足道的他卻在不經意中為自己樹立了副省長這樣一個敵人,而一個副省長完全可以輕易地置一個處級官員于死地。此外,他真正的敵人也許不像副省長那樣可怕,而是他從本能上感到不能掉以輕心︰這個敵人就是那個副省長的佷兒斯益毛。正因為他的誣告陷害,使他被「雙規」,使他將要成為囚犯。不論是微弱還是強烈,這個情敵心靈中的復仇火花,斯益毛已將把這點火花扇成一場大火,要把他吞沒。

唐有神漸漸感到,在這一片虛無的可怕壓力下,他的神經開始松弛。意識到這個危險,他就竭盡全力繃緊他的神經,緊到快要繃斷的地步,他拼命去找些事情,或者去想些事情來散散心。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他就試著在腦子里重現過去背熟的東西,把它們朗誦出來,兒歌啊,唐詩啊,口訣表啊,順口溜啊,中學里學的算術題啊,他在腦子里任意加著和除著數字,但是他的記憶力在一片空虛之中什麼也抓不住。這一來,他沒有一點新鮮的東西、另外一些東西可看了,他那如饑似渴的眼楮在尋找可以看到的別的東西了,他貪婪地抓住每一個小地方。他仔細地觀察著保安身穿的衣服上的每一個皺褶,譬如說,他注意到洗手間的玻璃鏡上有個水珠,掛在鏡面上,他以一種十分荒唐的激動心情等待著,看這顆水珠最後是否會順著玻璃流下來,抑或抵抗住了萬有引力,還在鏡面上多呆一會兒——是啊,他一連幾分鐘屏住呼吸,目不轉楮地凝視著這滴水珠,仿佛他的生命就靠它來決定。他沒法把思想集中在什麼事情上。想著想著就會冒出同一個思想,而且老是出現︰他們知道了什麼?昨自己說了什麼?下一次自己該說些什麼?

這種實在難以描繪的狀況持續了近三十了。但是誰也沒法描繪、衡量,並且說清楚,在規定空間、規定時間的情況下,他還要等待多久。他更加不知道這個所謂的「規定」時間究竟該拉得多麼長,這事他向任何人也講不清楚,就是向他自己也講不清楚。他周圍空虛一片,一片空虛,成看見的老是桌子、椅子、床、窗簾,身邊老是一片沉默,看見的老是那些輪流值班保安,每把三菜一湯的快餐端進來,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說一句話,他始終堅持把飯菜盡量吃光,以免顯得自己思想包袱太重,引起辦案人員的猜測。盡管這樣,同樣的一些思想還是在虛無之中老是在他腦海里盤旋,直到他要發瘋為止。有時他想絕食表示抗議,有時他想大聲發泄,高喊著「我要請律師!我要見單位領導!」可是沒有用,他向誰也沒法抗議,這一切是如何使他幾乎崩潰和毀滅。他從某些細微的征兆中極為不安地意識到,他的頭腦已經陷入混亂狀態。起初,他被訊問時,頭腦還是很清楚的,他回答問題泰然自若,深思熟慮,那種雙重的思路還在起著作用,想到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而現在,就是最簡單的句子,他也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出來,因為他在寫交代材料的時候,他像著了魔似的,眼楮死盯著在紙上滑來滑去記錄交代的那支筆,仿佛他想緊緊跟上他自己說的話似的。他感覺到,不講清楚是過不了這個關,他們是不會放他回家的……。他還真地想過︰「大不了丟了烏紗帽而已……,」他的力量漸漸支持不住了,他感到這一時刻漸漸逼近︰他為了自己救自己,將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說不定還有更多的東西都說出來,為了逃月兌這使人窒息的虛無,他將出賣自己,供出自己的秘密,而他為了自己得到片刻的休息。

那晚上,的確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保安恰好在他快要憋死的時候給他送飯來了,于是他忽然沖著保安的背影大叫起來︰「叫他們進來!我什麼都說!我什麼都交代!我要告訴他們我拿過不該拿的錢!只要早日放我出去,我願意退出來!退出來!我都說,我什麼都說!」

經過高鋇壁、林建陰等人的疲勞偵訊之後,唐有神終于繳械投降。不得不做了「自誣」的供詞。他高鋇壁、林建陰說︰「你們要我說什麼,總得透露一點蛛絲馬跡,讓我來回憶,或者按照你們的要求來講或者編造……」

「我們不要你編造,我們也不提示。好在蕭玫娟已經全部都說了,你自己清楚……」高鋇壁顯得很公事公辦。

「不提示」和「‘雙規’是沒有時間的」是紀委辦案的信條。高鋇壁等人的心態是︰即使是冤假錯案,你自己說了,承認了,簽字了,就是鐵案,他們心雖不安,理卻了得。根據你承認的,對照法律條文,移送檢察院,其實在「雙規」階段,就把案子咬得死死的,最後辦結大案要案的獎金他們拿,大牢官囚去坐,管他冤獄不冤獄。而此時的「官囚」,已經被監禁,失去了自由,面對「雙規是沒有時間的」的威脅,心想,說清楚了,頂多背個處分丟掉烏紗帽,但可以早點回家,假如被移送司法機關,到法庭上也是可以抗爭辯解的。

不能說所有的舉報都是出于公心的。像斯益毛這樣的報復舉報,紀委如果出于公心,就能防止以舉報人的材料先入為主。俗話說「賊咬一口三分爛」,一旦被報復舉報就像被賊咬,反正你就有問題的嫌疑,更不要說咬你的這個賊是有權力背景的,是一定要置你于死地的,這時你要月兌身就沒那麼容易了,十有**要坐牢。縱使有朝一日,冤情得雪,但是創傷難愈,往往是一輩子的事。

斯益毛對唐有神恨之入骨,更不要說一言之憎、一字之憤、一語之貶,他懷疑唐有神與自己的妻子有染,因此他一定要利用叔父的權勢進行誣告陷害,將情敵送進深牢大獄。唐有神不由在心里憤憤地罵道︰「美女是最後知道自己老去的人,明星是最後知道自己過期的人,王八是最後知道自己老婆是偷漢的人。」

因此,圍繞著唐有神與蕭玫娟的「婚外情」成了高鋇壁等人檢查的重點,因為只有讓唐有神承認與蕭玫娟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才能讓「貪污」的罪名有可能成立。否則,唐有神幫蕭玫娟辦廣告公司,爾後唐有神又從該公司「走帳」獲取差價就難以說唐有神在「掌控」她的廣告公司,再說,唐有神畢竟還與報社簽訂過承包合同。

「雙規」的陣勢正如眼下的狀態︰椿凳折了靠背兒——沒得椅了。唐有神依舊坐在那張鋸了靠背的椅子上,前面是一張辦公桌,桌上放著紙和筆。他心里在想︰這時候單位里會有許多人捂了嘴用笑他的。听由命吧,也許命不絕,也許在劫難逃。以弱抗強,如以毛投爐,無不焚燒;以卵擊石,無不粉碎。

唐有神于是在高鋇壁等人的誘逼下吞吞吐吐,躲躲閃閃,不得不將他與蕭玫娟如何在曲徑通幽、花木深深的植物園中結下的歡喜緣經過都一一「招供」了。

高鋇壁等仍不滿足︰「此外,你們還在那里親熱過?」

唐有神想,反正一次性關系也是道德敗壞,一百次也是這樣,更何況他們確實也是「婚外戀」,承認就承認吧,于是他還說了許多,幾做一次愛,甚至讓蕭玫娟去醫院流過兩次產……,直到高鋇壁等人點頭滿意為止,最後林建陰還高興地「獎勵」給他一個大隻果。

血勇以怒則面赤,脈勇以怒則面青,骨勇以怒則面白,神勇之人,喜怒則不形于色。看到高鋇壁等滿意地離開房間,唐有神滿臉蒼白,根本無勇可言,灰心喪氣地躺在床上,屋頂似乎在頭頂旋轉,——感到生活的信心粉碎、崩潰了!

唐有神昏亂地想,也許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說,就是一場瘋狂的角逐,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既然是這樣,也就索性寬容地看待一切,包括寬容地看待自己,為什麼要那麼認真呢?他太認真了,人和社會,一切斗爭的總結局也許都是中庸而已,與其認真,不如隨便,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錢就尋求一醉,無錢就尋求一睡,與世無爭,隨遇而安。這樣想的時候,唐有神渾身出了一身冷汗,這是一種徹底的放棄和墮落,純粹的市儈哲學啊。

「雙規」結束前兩上午,睦湖市檢察院來了一男一女兩個檢察官。他清楚地記得男檢察官甫海是這樣問他的︰「你還有沒有講清楚?」他始終以為這是紀委找檢察官來嚇他,所以,他心里想,總算結束了,馬上可以回家了。他爽快地回答︰「都講清楚了。」他裝著膽子帶著些須的輕蔑注視著檢察官甫海,心里想︰「別來嚇唬我了!」這種目光使顧盼自雄的檢察官甫海大為惱火,拿著手上的報紙在唐有神的頭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吼著說,「你講清楚個屁!你不老實,落到我手里就像就三個手指捏田螺!」

下午,檢察官甫海和女檢察官吳寧又來了。甫海說︰「你是想回家呢?還是願意繼續在這里,或者換一個地方?」

唐有神沉默,不知道甫海的話是什麼意思,沒有回答。

盡管「雙規」期間,紀委的辦案人員一般不使用刑訊,但難免采用騙供、誘供,最拿手的常常是逼供,這是唐有神的感觸。公檢法審訊犯人,現在也不能橫空掃棍子,立地闢大刀,總得給犯罪嫌疑人一點兒坦白交代的範圍和目標。但紀委在「雙規」期間,給唐有神一開始就使用不理不睬的戰術,讓被關的唐有神「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連續幾就讓你自己想問題,進行心理的折磨和打擊,甚至進行精神虐待和變相的體罰。最後幾,他每被靜坐、審訊達16小時,晚上用聚光燈照著頭部,眼楮就像刀割一樣難受,稍微口氣硬一點,就被訓斥,被取消抽煙資格。因此,他現在常常做惡夢,半夜三更會發出恐怖的叫聲。夢把空間縮斷了,夢把時間凝固了,夢中只有污穢、噪雜、分離、創傷、痛苦……

甫海和女檢察官吳寧他們仿佛自有「月復案」,知道他貪污的數額似的,承認了,他們就含笑,翻供了,他們就怒不可遏,他向辦案人員求取恩典,搖尾乞憐,費盡種種心機只是為了免于牢獄之災。稍有風吹草動,就一把鼻涕一把淚,把他這輩子干過的事全部招得一干二淨,不只是把他的祖宗賣了,連他的上司也一樣給賣了。他才開始深切地感到,作為一名國家干部,與其先受人稱贊,不如以後沒人毀謗,與其享受形體上的快樂,不如精神上沒有憂慮,政績好壞不理會,官職升降不關心,能一生逍遙游玩,延年益壽又安康,該有多好啊!可是命運總是捉弄人,給人以不幸和痛苦。唐有神有時還來一番自我激勵,甚至尋思著,當命運青睞自己平安享樂時不能得意忘形和不以為然。當災難降臨時,自己也不能煩惱頹喪,悲觀失望。因此對于幸運的人,應該居安思危,對于遭遇苦難的人,應該砥礪意志,相信自己忍受的痛苦,一定會得到圓滿的報償。

接下來,便是甫海和女檢察官吳寧對紀委調查結果中的一些事實進行訊問核實。唐有神對調查組提到的每一筆廣告走帳業務、每一個問題進行回答、說明和更正。最後,由唐有神在問訊筆錄上簽字、摁手印。這個場面非常嚴肅,嚴肅得讓人感到窒息。當唐有神把手指摁到所有這些審查自己的材料上時,突然感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這種滋味實在太難受了,甚至已讓他感到是一個犯人在畫押,像一個犯人即將被送進監獄。

唐有神現在想到那時的情景,誘供和逼供,就像自己給自己挖一個坑,讓自己跳進去,然後再活埋自己,自己也從此就在墳墓里了。因為所有的供詞都有你的簽名。你敢不簽嗎?不會的,因為那時,當事人也許還帶有僥幸,還帶有幻想,想得到組織上的從寬處理。

落馬的大多數官囚為何懺悔過後就在法庭上翻供?就是抱有這種僥幸心理,甚至帶有得到組織上從寬處理的幻想。他們在「雙規」期間,大多會有一番言辭懇切,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懺悔,有的甚至寫就萬言懺悔書,但多數官囚一旦被送上法庭就會對自己的悔過進行翻供,但也不能不看到確有像唐有神這樣極其個別的「貪官」有著「自誣」的供詞。當時唐有神想︰貪污是要有書證定罪的,不像受賄,只要當事人十次里有一次承認,就夠了。紀委辦案的人說是違紀,自己也就認為是違紀,結果呢,最後還不是照樣起訴你,等你到法庭上翻供就晚了。

唐有神對當年省部級高官成某在公訴人面前的懺悔仍記憶猶新。當時審訊成某正是酷熱的夏,審訊室悶得透不過氣來,但坐在檢察官對面的成某穿著整齊,領口和兩個袖口的扣子緊系著,表情莊重,當時檢察官見氣太熱,就勸他月兌下外衣,隨意些,成某說︰「初次見面,出于禮貌,衣著齊整些,表示對你們各位的尊重,」成某對自己所犯的罪一一交待,成某說︰「我犯了罪,我負法律責任,我接受國家的一切處理,我年紀已近古稀,我不會再給黨抹黑。」但成某幾乎推翻了以前的全部供述,成某這樣表白說︰「我以前的供述是為了承擔所有責任,而我今的供述是為了實事求是,我一直在深刻檢查,表示願意將我們的不義之財交還國家,我是在拔高自己。以推理、假設說明我受賄我是不能接受的」。

從這里可以看出官囚的懺悔心態︰一般情況下官囚的懺悔是在偵查初期作出的,特別是在「雙規」期間所作的。一旦被采取「雙規」,那些平時養尊處優的官囚不知自己多少犯罪事實被掌握,因此向組織作個較好的表態希望得到從輕處理,因為紀律處分相對司法追究而言要輕得多。但這時候的懺悔都比較抽象,如作「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的悔過,也交待一些不痛不癢的過錯,一旦被移送司法機關,本人意識到要被追究刑事責任了,有的就完全換了說法,開始推卸責任,盡量將自己的責任減輕。這些昔日風光十足的官囚,並非偶然失足,他們長時間犯罪,有的長達幾年都不知收斂,而一旦東窗事發,不可能在短短幾個月內立地成佛,馬上提高覺悟,一些官囚的所謂悔罪無非是在面臨受懲處的特定情況下,為自己利益做努力的手段,如果司法人員因輕信他們而真對他們從輕處罰,也同樣會失去法律的嚴肅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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