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第十七章干部囚室
17、
唐有神剛開始走進梅塢看守所時，看到高高的水泥牆陰森可怕，電網如同五線譜蘊藏著一首首哀樂，一切都給人恐怖的感覺。97小說網犯人穿著灰藍色帶白條子的囚服，每人都剃著光頭，胸前別著一塊皮塑制作的胸牌，上面貼著照片，寫著名字。唐有神想，現在已經是身不由己，既來之則安之吧，暫將牢房當作修行的禪房。
在過渡囚室時，唐有神平生第一次剃光了頭。他心里不由得涌上一陣痛楚和無奈︰千萬根煩惱絲，頃刻斷絕，何等簡單，何等羞恥！由于遺傳，40多歲，他的頭發已經有許多白發，在外時，偶爾要去焗油染發，染得烏黑發亮，像小伙子似的。其實，滿頭銀絲，更能展示出智者的氣度與風範。可是，原來人都是春心不老，還想青山常在綠水常流老牛吃女敕草啊。但誰能想到，署去秋來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誰能阻止得住日升月落地球旋轉嗎？
在這個穿囚服、剃光頭的地方，唐有神已經成為一位階下囚的父親，他忽然想到女兒泱泱，要是她看到他這副熊樣，單純而稚女敕的心，肯定會受到傷害，並留下永生難以磨滅的記憶。秦篆假如見到他穿著囚服的模樣，也會大吃一驚。在這種地方相見，任何人都是不情願的，都是充滿傷心而痛楚的。只是唐有神和很多在押的人犯一樣，不解地說︰「我現在還不是罪犯，憑什麼叫我剃光頭？」拒絕剃光頭是絕對不允許的，當電推子三下五除二，把唐有神的頭發理掉時，他突然打了個激靈，頭上轟鳴著的電動理發推子，那聲音很像一個戰士開著坦克車碾過他的心田，紛紛掉落的頭發，覺得頭發里仍然流淌著自己的血。他想，從此後赤條條無牽掛了。
籠子里，什麼犯人都有，無論在社會上是小混混，還是政府的官員，在這里統統是身著囚服、剃著光頭的犯人，沒有什麼兩樣。假如你自恃曾經腰纏萬貫、閱歷豐富、地位顯赫的優越感，你就大錯特錯了。假如你放不下架子和可憐的自尊，那你一也活不下去。在過去那個強調「專政」和階級斗爭的歷史背景下，一個人一旦抓起來就是階級敵人，就是罪犯。就是現在把羈押在看守所的人犯叫做「犯罪嫌疑人」，從本質上講其實根本也沒有改變，照樣剃光頭，穿囚服，雙手抱頭行走，進出牢門蹲在地上，每吃劣質伙食，時常有侮辱人格侵犯人權的事情發生。盡管新頒布的《監獄服刑人員行為規範》已經取消犯人統一剃光頭的規定，應該允許犯人留短發或寸發，這才是尊重犯人人權、人格的體現，也是監獄的一種人文關懷。
梅塢看守所規定，進干部囚室的人犯必須是處級以上和外籍犯罪嫌疑人，當然也有私人關系戶。因為干部囚室有每人一張小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床頭櫃，一個監室大約十來個平方，只放四個鋪位。到了干部囚室，唐有神也可以和其他官囚一樣，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還不是罪犯，憑什麼叫我理光頭？」因此他也用不著剃光頭了。
干部囚室的條件畢竟比大籠子要好，地板是木地板，牆壁上貼有瓷磚，按照馬管教的說法，「你們畢竟為黨和人民做過一些工作嘛！對你們優待一點也是應該的。」其實，梅塢看守所，每年都有一些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要來看守所視察，以及外地來參觀的同行，籠子搞得漂亮一點，也是為了裝裝門面。
到了干部囚室，唐有神覺得心情好了許多，盡管氣很冷，籠子更加陰寒，但羈押條件稍微改善了，竟然有了些許滿足。在看守所過日子，熱水比油還貴重，尤其是冬。能夠多搞到熱水，在籠子里的地位也自然會高起來。唐有神為了多搞一點熱水，專門替籠子外邊的勞動班犯人鄔師亮寫每月一次的思想匯報，甚至替他寫情書。
在看守所服刑的一般都是短刑期的犯人，管理民警們把他們稱作勞動班。冬，勞動班掌管著熱水，權力很大。每如果有點熱水洗洗腳和洗洗，那是坐牢的一點奢望。尤其是利用冬的早飯後一次給熱水的機會，多要一點洗洗，刺激血管，促進血液循環，能夠防止生痔瘡。再者，唐有神需要紙和筆，可以通過幫助鄔師亮寫情書向他借用圓珠筆做讀書筆記，甚至每周給他點一個菜吃，不斷地給他牛女乃、水果和食品，紙筆也就經常有了，這是他們的私下交易。
于是，唐有神利用看守所每周點菜、寫家信、簽匯款等有筆送進監室的機會，迅速地記下許多見聞、素材、感想和讀書筆記。在以後的羈押日子里，他甚至利用律師會見帶來的《質證書》、《辯護詞》，以及《起訴書》、《判決書》的背面，用家信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文字。
唐有神想，人其實是健忘的。不管是快樂或者是痛苦，人總是要面對此時此刻。但世界和人的現在是過去的結果，未來的世界和人又是現在的結果，歷史和人的生命並不會白白地毫無痕跡地消失。然而，現實中有許多人仍然不僅不敢面對現實，而且不敢面對過去。每當唐有神握著筆疾書的時候，它提醒自己曾經生活在另外一種世界。有時外邊的那個世界也會在他的腦海中出現，但是顯現得極為虛無縹緲，並且徒然引起他莫名的憂郁，而手中的筆卻指點他還能利用在那個世界中獲得一種技能在這個世界做些什麼，也許手中的筆就是他人生的拐杖，讓他在跌倒了之後，再勇敢而堅強地站起來，它是他與另一世界的唯一的物質聯系，它閃亮的光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巨大引誘，也是他賴以失去太多後，重又獲得生存和成功的一線希望。
勞動班的鄔師亮是個貪心而搗蛋的家伙。那，他故意趁唐有神去會見律師的時候分發信件，等唐有神回到監室，他看到其他人都在聚精會神地拆閱信件，羨慕得幾乎嫉妒起來，他想自己也一定有信。于是，唐有神站在籠子鐵門口高喊︰「勞動班！勞動班！鄔師亮！」
「大喊大叫，干什麼！」鄔師亮裝出一付牢頭獄霸的腔調趕了過來。
「我有信嗎？」
「沒有！」
「好了，你別忽悠我了。」唐有神馬上把手里的二瓶可口可樂從鐵門的小窗口里遞了出去，鄔師亮笑了笑，迅速把可口可樂拿下，才從後面的口袋里模出了一封信，遞給了唐有神。「馬管教剛剛看過，讓我轉交給你。」看守所的信都是警察看過後認為沒有涉及案情，不至于影響嫌犯的情緒才可以給本人看的。
信是秦篆寫來的，只是說她十分想念他，女兒泱泱讀書有些退步等等，總之讓他多保重身體。高牆內看到妻子寫來的信，唐有神仿佛回到與秦篆戀愛的時候讀她的情書一樣，只是在牢獄內，有太多的苦楚，沒有浪漫的情緒。情書是蕭伯納所謂的「紙上羅曼史」。羅曼史寫在紙上，自然寫的時候情感集中，思緒澎湃。但往往時過境遷以後，自己重讀起來，未免「大驚失色」。至于當事人以外的第三者，讀別人情書，因為缺乏置身其中的情感和背景，所以常常在嗜讀以後，擺下臉孔，大罵「肉麻」！殊不知他們自己寫的情書——如果會寫的話——更是肉中有肉、麻中有麻。所以，為落難起見，官囚們絕不罵別人情書肉麻，尤其不可以罵唐有神為鄔師亮代寫的情書肉麻，因為唐有神寫的情書是很有些文筆優美感情細膩之處，既通俗又易懂，既多情又含蓄，鄔師亮覺得說出了自己還沒有想到的情話，很棒。
鄔師亮長得圓頭圓腦，矮墩墩的，像個侏儒，大家暗地里都叫他「武大郎」。他是因為盜竊了叔叔的29萬元存款而坐牢的，他叔叔不知道是自己的佷兒偷的，後來真相大白，如果當時公安允許撤案，鄔師亮也就不要坐牢了。他總是笑笑說，「這是鬼使神差，上蒼的安排……」
鄔師亮對干部囚室還是比較關照的。他也就充分利用官囚們希望多便利少吃苦的心理，不僅用掌握的熱水來換取茶葉和其他食品，甚至讓官囚們輪流為自己每點個熱菜。反正水超量了也不要緊，只要把別的籠子限量再往下扣點就夠了。
鄔師亮還是個馬屁精，對馬管教每一杯茶是必倒的。看守所是不允許帶茶葉的，可這些官囚在睦湖地面上都是有些關系和神通的，茶葉還是能通過外埠郵寄或通過熟人帶進來，且都是好茶葉。睦湖是有名的茶鄉，地面上流行一種以對茶之態度來看對性的態度，而世上最能品茶的是山中的和尚，和尚對性已戒了，但那一種欲轉化了對茶的體味。囚徒在某種程度上比和尚更甚，故對茶的體味更深。像鄔師亮是社會上的小混混，茶葉是根本沒法帶進來的。于是他就向官囚們索要，自己舍不得喝，都貢獻給馬管教的茶杯里去了。
馬管教除了喝好茶之外的另一大嗜好是喝可樂，因為官囚賬上的錢都是很可觀的，每月開帳賣東西，飲料是必不可少的。在向籠子里發貨時，鄔師亮均要「抽頭」，克扣一些飲料和食品，以備馬管教之需。
馬管教對官囚們的一句口頭禪是︰「要擺正自己的位置，注意自己的身份，你現在不是領導了，是犯罪嫌疑人，是人犯！」但他老是把人犯說成犯人，按他的解釋人犯是未決犯，犯人是已決犯。其實到了看守所，被無罪釋放的，幾乎是微乎其微，所以人犯和犯人的區別實在沒有必要。
在梅塢看守所，也有一樣東西不差，那就是早上的稀飯好吃，因為稀飯是用蒸汽燒的，稀飯燒得比較稠，吃起來香。唐有神把早餐的醬瓜用自來水清洗干淨，再用白糖腌制一下，吃起來「嘎 」脆。冬籠子里比較傷腦筋的是洗碗，因無洗潔精，油膩無法洗掉，就用衛生紙擦，與其說洗碗倒不如說是用餐巾紙擦碗。官囚都有自己的錢打入了自己的賬號，每中午可以點個菜，一個菜十到二十元左右，味道不錯，油水挺多。同室的年輕人吳帆對唐有神經常風趣地說︰「早上喝豆女乃，晚上喝牛女乃，中午還可以點個菜，就是晚上缺少人女乃」。
「要人女乃，你做夢去吧！」唐有神不禁嘲笑道。
到了干部囚室同樣要接受警察的搜監。看守所搜監很嚴格，囚犯們統統要到放風場的圍牆邊貼牆站好，先讓你舉起手，警察撩起衣服褲子搜你的身，爾後再翻籠子里的個人物品，把疊好的衣服、被子扯亂、抖翻，搞得一片狼籍，官囚們只有干瞪眼，誰敢吭一聲？這就像是警察在官囚的自尊心上跳舞，讓你感到人格喪盡，飽嘗階下囚的滋味。
干部囚室的放風場約有五、六平方，有幾格水泥砌好櫥櫃，供羈押官囚放衣物和食品。放風場一般在早上起床後打開，讓官囚洗臉刷牙，伸伸手腳，放松放松筋骨，如跑跑步，做做俯臥撐等。真可謂「螺絲殼里做道場」，巴掌那麼點大的地方，幾個人你挨我，我挨你跑步，幾乎要頭踫頭，但每只有這麼一點活動時間，大家都非常在乎，個個爭先恐後。
隆冬季節，籠子里空間大，氣溫低，一般下午也要再增開一次風場的門，讓官囚曬曬太陽，但如果遇到民警管理高興，也會給你打開風場透透氣，假如不高興，或者有什麼事而遺忘了，那麼只有整受凍像坐在冰窟一樣，甚至連時間也很難掌握。唐有神特意在風場的牆上劃線條，再根據風場上射進來的陽光，來判斷什麼時間，這是根據地球的自轉和太陽的公轉判斷，比看鐘表還準確，因為鐘表會出誤差，而太陽和地球絕不會紊亂。
風場里不僅空氣好，而且有些意外的樂趣。有一，唐有神在風場看到了一只非常漂亮的小鳥從水泥格的櫥櫃里驚，似乎還很留戀沒有到嘴的那些餅干碎沫，站在風場上空的鋼筋網架上，唧唧地鳴叫個不停。從那起，唐有神就故意把方便面、餅干碾碎，放在水泥櫥櫃邊，希望小鳥再來吃，結果引來了一群各種各樣的鳥兒。有時，還蒙蒙亮，小鳥就來覓吃了，小鳥們歡快的叫聲，給官囚們帶來了些許樂趣和寬慰。每當霞光如金沙銀粉，颯颯地落在鐵窗和水泥牆上，干部囚室里最邊上的一個名叫申自慶的官囚常常在籠板上大睡，四仰八叉，鼾聲如雷。起床的音樂響起，風場的們就會按時打開了，唐有神有時披著大衣走到小小的風場院子里，感覺到陽光水一樣在身上汩汩地流淌著。這種感覺既美妙無比，又讓他黯然神傷，心中的病根兒不失時機地抽出了嬌女敕的芽苗。這是只什麼鳥？這是一只金色的小鳥，看見唐有神並不懼怕，瞪著眼楮使勁地瞅著他。它的閃亮的羽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的眼楮像瓖嵌在白金中的黃金。它蹲在鋼筋網上最高最外的那個牆頭上，用最美麗的最親切的姿勢從高處望著唐有神。鳥，鳥兒，神鳥，他祈求把他的比烈火還要熱烈、比秋雨還要纏綿、比野草還要繁茂的思念用它白玉雕琢成的嘴巴叼起來，送到他的家里去。只要讓妻女知道此刻的心，他情願滾刀山跳火海，在逆境中堅定地跨過這道坎……，唐有神內心在呼喊︰「鳥啊鳥兒，你趕緊去吧，你已經載不動我的思念我的情，我的思念我的情好似那都市公寓里一樹繁花浸透了我的血淚，散發著我的愧疚，一朵花就是我的一句情話，一樹繁花就是我的千言萬語，我的親人啊……」唐有神常常會淚流滿面地跪在高牆下，仰望著網上的鳥兒，嘴巴上念念有詞。他的嘴唇哆嗦著，從牙齒間吐露出呢呢喃喃的低語。他的真誠感動地，那只鳥兒哇哇地大叫著，一展翅消逝在晨光里，頃刻便不見了蹤影，仿佛冰塊融化在水中，仿佛光線加入到火焰里……
唐有神平時愛潔喜淨，自平生第一次冬洗冷水澡後，還堅持在風場每用冷水擦身。每周還堅持洗一次冷水澡，並慢慢學會了「局部冷洗法」︰先洗七竅，包括兩目、兩耳、兩鼻孔、一口；再洗四肢及陰部和肛門。洗頭時先頂次腦，再往下洗肩、洗胸、洗月復，洗到肚臍時，再洗兩腋、兩肋，接著洗脊背，洗到腰部時，再洗腿脛和腳踝，有點像穆斯林的沐浴，這樣可減少寒意。一人洗澡，大家看，用不著窺浴，當著所有人犯的面，月兌光了衣服，這個長那個短，任人評說。牢房沒有性泛濫，沒有「草木皆性」。
坐牢的人什麼最富有？是時間。囚犯都是時間的富翁，失去了自由感到痛苦以外，更會感到無聊，為了打發無聊。到了干部囚室後，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向這個囚室的馬鍇管理借書看。梅塢看守所干部囚室的一些書都是用犯人賬上的錢樂意「贊助」購買的，居然有上千冊。盡管唐有神案子纏身，心情惡劣，精神無法集中，但他慢慢開始記讀書筆記和讀書隨想。沒有紙，他就偷偷地從把每本書後的空白頁撕下來，筆是看守所的違禁品，只是每月有一次寫信的機會，可以使用一，但不能留在籠子里過夜。那，他寫好信後，利用一張剛撕下的書後的空白紙，試著默寫了一首與朋友們在一起喝酒時改編的著名的《空空詩》來，作為自己的苦難中座右銘——
也空，地也空，人生渺茫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東升西沉為誰功？
金也空，銀也空，死後豈能握手中？
田也空，屋也空，換過多少主人翁，
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
官也空，名也空，騙騙那些糊涂蟲，
朝走西，暮走東，人生猶如采蜜蜂，
百花成糖蜜裝桶，辛苦到頭一場空，
勸君定要想得通，才能做個長壽翁！
同室的官囚們看了後大聲叫好。「這首《空空詩》消極嗎？」唐有神向官囚申自慶問道。
「絕對不消極。」申自慶充分肯定。
唐有神欣慰地笑笑說，「我也很喜歡。這首詩里包含了太多的豁達和感悟，消極中涵蓋了太多的積極。人是很難想通的，這一輩子與其悲悲戚戚，郁郁寡歡地過，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活。可人生一世，有那麼多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要想活得精精神神，豁達才是人生的奧秘。」
「豁達是一種超月兌，是自我精神的釋放。豁達是一種修養，一種理念，是一種至高的精神境界，說到底是對待一種人世的態度。我們這些人，現在都像喪家狗一樣了。」申自慶說。
「蘇東坡一生顛沛流離，卻是‘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我覺得，一些偉人的跌宕起伏也好，對于人生的種種不幸、不平，都以其博大胸襟和學問所涵蓋，以及由善良忠直道義所孕育的不屈不撓的生命力所戰勝。」唐有神說。
「我剛剛讀過《心經》，別的經綸似乎都不用讀了。‘五蘊皆空’四個字，像是給我的當頭棒喝，一棍子把我打醒了。但聯系你的《空空詩》，我激動得快要流淚了，並非由于得道的欣喜，卻是因為一個‘空’字，與《心經》有異曲同工之處，使我可以好好回顧自己的一生，想想自己一輩子，卻是因為一個‘空’字。」申自慶真誠地說。
「色皆是空，空即是色之謂。空是充滿，是無窮，是海闊空，空是萬物，是萬種風情，是無限的舒展，是無限的追尋……。我想想自己的前半輩子，說混混噩噩也好，說忠誠老實也好，反正我就是這麼過了近五十年。想起《空空詩》，我第一感覺就是自己的肉身原來真正是一副臭皮囊，不僅皮囊里面空空的，一輩子也空空的，根本沒有干過什麼事情，碌碌無為，年華虛度。」唐有神深有感觸地說。
「我有時也捫心自問，什麼是‘福’呢？其實平安即福。父母也好，老婆也好孩子也好，連自己在內，本來都是清淨無物的，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生，人常常勸人說︰凡事要想得開，什麼是‘開’呢？最大的開就是‘空’罷了。我知道最大的‘開’到數學中的無限，無限又等于‘0’，而高等數學里的‘0’，又是無限，實際上正是‘空’呀！」申自慶說。
「命里該有直須有，命里該無莫強求。因緣有惡緣，也有善緣，眼前就有一段惡緣在等著你呢。我現在仍以為，罪人和偉人同樣需要豁達。人要是成被悲哀纏得牢牢，得失算得精精的，樹葉掉下來悲悲傷傷的，那還豁達個裘！豁達就要點豪氣，乍暖還寒尋常事，淡妝濃抹總相宜。」唐有神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神氣。
「是的，凡事到了淡，就到了最高境界，高雲淡，一片光明。豁達應該是一種自信。人要是沒有精神支柱，剩下的就是一具皮囊。自信就是力量，自信可以使人消除煩惱，自信可以使人擺月兌困境。豁達的人，必是一條敢作敢當的漢子。我看不起那種佝僂著腰桿、委曲求全的偽君子，他們決不是豁達者。申自慶附和著說。」
「豁達的人，心大心寬。悲愁的痛苦的，都在喜笑怒罵、大喊大叫中撕個破碎。我這些心里老是在問，世界上的事都公平嗎？肯定是不公平的，所以豁達又是一種寬容。恢弘大度，胸無芥蒂，肚大能容下難容之事。短流長怎麼樣？黑雲壓城又怎麼樣？身陷囹圄又怎麼樣？心中自有一束不滅的陽光。以風清月明的態度，從從容容地對待一切，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待到廓清雲霧，必定是柳暗花明。」唐有神夢想自己的案子總會有一線轉機。
那，管教民警馬鍇找唐有神談心。走到警官辦公室門口，看到劃有一條紅漆刷過的警戒線，在押犯罪嫌疑人進去必須喊報告。唐有神平身第一次喊報告，聲音有些結巴。進門後，馬管教讓他在一張破舊的小方凳上坐下。馬管教居高臨下坐在辦公桌上，慢條斯理地掏出香煙，他破例地給唐有神遞過一支香煙，讓他享受一下久違的吞雲吐霧。唐有神已很久沒有抽煙了，這時便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一下子和馬管教縮短了距離。盡管香煙的檔次不高，他卻貪婪地吸了起來。
馬管教仔細地詢問了唐有神的家庭情況、社會關系、履歷、案情後，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開始作一番自我介紹︰「我在梅塢看守所已十多年了。像你們這號人，這幾年也見多了。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要遵守監規紀律。不要去看遠方模糊的不實際的東西，而要面對現實，調整好心態。要隔斷已死的昨和那些未來的明，你現在有的只是今……」
唐有神這時卻像一個小學生一樣，規規矩距地坐在那張破舊的塑料小凳子上，好象在聆听老師的一番教導，嘴上不時發出尊敬而虔誠的聲音︰「嗯……！對……！嗯……！對……！」
馬管教說︰「你肯定有一些擔憂的問題，我希望你采用長瑞爾的萬靈公式進行三方面的測試︰一是問你自己︰‘可能發生的最壞的情況是什麼？’；二是你必須接受的話，就準備接受它；三是很靜定地想辦法改善最壞的情況。」
唐有神心里想，這警察還蠻有學問的，很懂得剛進入鐵窗的官囚心理，善于攻心。他不禁點頭附和道︰「馬管教，你水平很高，說得很在理，我是應該按照你提示的那樣去做。」
馬管教愜意地笑笑，點點頭，接著又點燃了一支香煙，舒心地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出煙霧，意味深長地說︰「還有，你現在要學會自己救自己了！」
「什麼叫自己救自己？原聞其詳。」唐有神不知其意，探詢地問道。
「人生的大智慧，是為自己雪中送炭，而不要總是錦上添花。錦上添花是給別人的，而雪中送炭是為自己的。你不想想，現在你已經沒有單位，沒有領導了，再好的領導這時為了避嫌，也不肯為你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更不會公開幫你，現在的人都是很實在的。因此，你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朝好的方向努力，只有你自己救自己了，如果有什麼他人的犯罪線索還是要繼續舉報。」馬管教的雙眼流露出既友好又詭秘的某種暗示。
「怎麼個努力法？怎樣自己救自己呢？」唐有神語調里帶有某種期盼。
「你當了這麼多年領導，平時總有一些禮尚往來吧，比如你自己也總是有人情交往的嘛，你這時候不立功，什麼時候立功啊？」馬管教的話語里含有許多鼓動和慫恿。
「你是讓我檢舉揭發？」唐有神猛然領悟。
「刑法規定，重大立功可以減輕處罰。」馬管教在煙缸里掐滅了香煙，語氣很嚴肅，似乎只要唐有神肯檢舉揭發，他就會馬上兌現法律一樣。「再說，這是對黨和國家有利的事情。」
「……嗯，好吧，我好好考慮考慮。」唐有神若有所思地說。
「行啊，一切都決定于你自己，你好自為之。」馬管教關心地問，「生活還有什麼困難嘛？」
「我來時，只帶了幾件衣服，麻煩你叫我老婆送兩床棉被來吧，可以嗎？」唐有神用請求的目光征詢地問道。
「案卷里有你家的電話號碼，我幫你打個電話通知一下，送棉被和生活用品是允許的。」馬管教欣然答應。
唐有神得到了某種暗示後，心里有些活泛起來，如連日陰霾，忽見陽光般親切，心胸為之一爽。幾來，「自己救自己」的想法一直在困擾著唐有神。他想，立功贖罪也就是出賣朋友和領導啊，這不是要受到良心的譴責嗎？假如人家知道了，不是要被人家嘲笑和譏諷嗎？將來自己還要到社會上去混的，一旦人家知道自己曾經賣友求榮，豈不是自絕後路嗎？這樣的人是不是世界上的頭號大傻屄！你把你的上司也賣了，那誰還敢來救你？誰又救得了你？你保住了你的上司，只要他沒事了，他將來還能不幫你？那些聰敏的人，就是在關鍵時候保護了領導，最後領導還是把他弄得清清白白，干干淨淨，這樣的例子真不少啊！
其實，馬管教已經知道唐有神向辦案的檢察官甫海舉報了《和州日報》副社長兼廣告中心主任萬飆截留私分廣告款的貪污事實。經過十幾的考慮，唐有神還是決定向馬管理講出自己曾經向萬飆送過2萬元錢的事情，他寫一份詳細的的舉報材料，馬管理看了之後很高興。在周末例會點名時，不點名地表揚了唐有神，面對籠板上正襟危坐鴉雀無聲的犯罪嫌疑人，用他的中氣十足的口吻說︰「我在這里管了十多年了，你們之間經常有人向我舉報外邊的事情，這是很好的表現。老實說，自己救自己是你們最後的選擇。人總是自私的，總是要替自己考慮的。這時候也的確管不了那麼多了，假如立功成立，總能減輕處罰，少坐幾年牢，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嘛。你們要經常記住自己現在的身份。是的，這里的確很苦，因為政府的經費也是有限的，每人每月只有百來塊錢，不僅要供你們吃喝，還要交水費、電費。但這不是我們請你們來的，是你們自己要來的！你們在外邊都有官位，都有權利，都有家庭，現在什麼也沒有了，你們走進人生的最低谷，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所以，心態要好，才會身體好。總之，自己救自己是必要的，靠攏政府信任政府，就會幫你度過磨難，早日新生。」
第二，走廊里鑰匙的叮當聲響了。「唐有神，提審！」馬管教走到籠子門口喊了一聲。唐有神隨即跟著馬管教走出籠子，到了一樓的提審室。
在梅塢看守所，每次提審，從五樓走到底樓的警察值班室，窗口上掛滿了一副副錚亮的手銬，那些被提審的犯罪嫌疑人進入審訊室時，在窗口邊自己主動戴上了手銬。唐有神每次戴手銬都想︰「自己怎麼會淪落為囚？而且自己給自己戴手銬？真是大兵的背包比囚徒的鐐銬要輕得多啊！」
進屋一看原來是辦案檢察官甫海帶著兩個身穿便服人，仔細一看原來是高鋇壁和林建陰。甫海對唐有神說︰「唐有神，你是重大立功！今省直紀委的同志給你辦好事來了！」
「我們認識！」高鋇壁在鐵欄桿的那邊坐著，對唐有神點頭，並微微一笑。
唐有神听了之後，心里很高興，並愉快地配合高鋇壁、林建陰做了關于萬 等人的檢舉揭發的詢問筆錄。結束時，唐有神忍不住問甫海︰「那份萬飆簽名的收款清單有沒有在我家找到？」
「找到了。」
「一共多少錢？」
「17萬元。」甫海回答。
唐有神為此興奮了幾個晚上，心里想，「舉報終于有了結果。誰的良心都不白淨。每個人，都有理由認為完全是自己的過錯，心中還有秘密的罪過，有尚未揭露的東西。‘頭兒’你不要怪我出賣你，我也出于自保出于無奈，我也是被人弄進大牢的，怨怨相接一報還一報。你這樣藏匿我承包合同的證據太不仁不義，反正你遲早也會出事的，倒不如我先舉報你，成全了我立個功，少坐幾年牢。到時你也可以出賣你的上司，難道你就沒有送過錢給別人？你就沒有上司的把柄？」唐有神反過來真誠地想，人和狗有什麼區別？人和狗的區別就在于能夠準確無誤地表達，人保護自己的動機比狗更純粹更現實更智慧些罷了。人的自私從來都是自覺的，管他損人利己也好，或是反戈一擊也好，自己總要救自己，更何況「頭兒」你也沒有在關鍵時刻為我說句公道話，否則，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所以唐有神變得心安理得起來。
其實唐有神想得太真、太幼稚。他不知道，檢察院對檢舉揭發的政策兌現是要打折扣的，減輕處罰就是意味著對你刑期的減少，也就意味著他們懲辦的大案要案的減少，那麼檢察院辦案人員最後拿什麼去領功受獎呢？紀委拿什麼去寫年終總結呢？法院對立功表現的認定，也是要看公訴機關的「臉色」的。所以，就是有律師幫你據理力爭，但還是「不予采納」的居多。
所以，獄內有很多向司法機關檢舉揭發的囚犯，都有被欺騙的感覺，這是不言而喻的。不要說在獄內，就是在獄外，很多舉報人的下場都是很不幸的，比如曾經把一個省委書記拉下馬的那位老人，以普通公務員身份連續八年檢舉省委書記，在經歷了審查、壓制、追殺、收審、抄家、勞教等等打擊報復後，最終等來了省委書記的落馬。老人平反的內容只落實了恢復黨籍和報銷醫藥費，其他如歸還抄家物品等未能落實。那位老人作為政府內部的舉報者，在有些人看來這是非常「不光彩」的告密行徑。有的官員在落實其平反工作時曾經直言︰某人舉報省委書記，讓省委書記下台，要是以後這樣干的人越來越多，省里的工作怎麼做……。所以，有人呼吁︰誰來保護國內的「深喉」？可是獄外都無法保護，怎麼能保護好被限制自由的高牆內的「深喉」呢？
唐有神最後等來的只能是一場類似郭光允這樣的雞蛋打，而且找來了更多的「敵人」，實在得不嘗失，這是後話。
一月之間，唐有神覺得自己像伍子胥滿頭皆白。白發是痛苦的結晶，也是痛苦的升華，痛苦不一定增生白發，但白發往往緣于痛苦。牢獄白發下的眼神都是惆悵而迷茫的，白發里凝聚著多少深厚的悲憫，多少悠長的傷感，多少人生的啟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