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5.第二十四章 死囚腳鐐

作者 ︰ 葉雲龍

第15節第二十四章死囚腳鐐

24、

唐有神萬萬沒想到,「立功」會來得這麼復雜和艱難,他並不知道刑法條款中的「立功」是指犯罪人如實揭發他人罪行,或者提供重要線索從而得以偵破案件的,對國家和人民有利的行為。開始,他只是有些簡單和草率。他想,憑自己掌握著「鐵證」,檢查官也作了筆錄,紀委也來了,八成是能夠立功。再說,自己需要立功也是迫不得已呀,也並非賣友求榮。因為人到這個時候都會很現實,的確會想到「自己救自己」。唐有神明白,自己的妻子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一個平凡的中學教師是不可能有太多的社會關系,與其讓她在外面為自己的案子東奔西走,四處托人情,牢命傷財,倒不如自己交出舉報材料來得干脆利落,少判幾年也是退而求其次呀!有時想想自己身入囚牢,一切都已顯得很茫然,要「化險為夷」,必須要費九牛二虎之力,可現在是上無門入地無路啊!

常言說,禍患總是從細小的事情積累發展起來的。聰明勇敢的人大多是被自己所溺愛的人或事物逼到困境的。很多坐牢的官囚,都是被最親近的人送進監獄的。官囚們為了立功,而「出賣」朋友,有的還一度稱得上是生死莫逆、榮辱與共的朋友。當在囹圄不得不為了「自己救自己」的時候,圖得是減輕處罰少判幾年刑,不僅檢察官會叫你檢舉,當律師的也會勸你要立功。所以,一些人不得不做友情的豺狼。的確這對友情來說是痛苦的,這給人生添加了許多脆弱和虛偽。

但唐有神還是失算了,高興的太早。所有的有關檢舉萬 等貪污和受賄的材料都似泥牛入海,哪怕唐有神還補充了新的材料。紀檢人員也不是很感興趣,就案件的檢舉,他們要求唐有神寫了一個又一個補充材料。

唐有神清楚地記得當年應聘和州日報集團與大西北某報聯合辦報,受聘出任《都市商報》總經理。幾年承包廣告業務下來,唐有神有大量的餐飲和購買禮品的發票,按承包合同約定這些發票只能按5%在業務佣金中報銷。臨走前,唐有神為了感謝領導,把近5萬元餐飲和禮品發票送給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時任和州日報報業集團的副社長萬 。

那,唐有神來到萬 的辦公室,向他辭行。萬 的辦公室寬敞明亮擺設考究,除了一張偌大的大班桌子上,擺了電腦、電話機外,周圍還擺了一圈沙發,因為平時唐有神也經常到這個辦公室開會,听取一些報業集團有關廣告業務經營的通報。

「呵,是唐有神啊,難得!難得!」萬 看到唐有神,興奮地打招呼。

「萬社長,我向你告辭來了!」

「請坐!請坐!自己人嘛,別客氣。」

「感謝你在這次聯合辦報事宜上的舉薦,讓我有機會到開發大西北的陣勢里去練練把手!」

「這恐怕是次要的,有神啊,老實告訴你,這是一次難得的提拔機會,你為和州日報做的貢獻不小,但一直沒有機會升任正處級,這次終于給你如願以嘗了!」

「謝謝萬社長的栽培!」

「別謝我,你自己好好干吧!到大西北以後,要記住社長給你們集體談話時所說的那樣︰賺回票子,贏得面子,才能保住你的位子!」

「我不會辜負社長和您的期望的。」

「哎,別客氣了,有些話現在還不能講得太早。盡管我們和大西北的那家報紙已經簽訂了聯合辦報的意向,但股份資金還沒有打過去,這種事情國內還是先例,要報請審批了才行。」

「那麼,此事還沒有最後定局?」

「是啊,現在要搶先機,我們的想法是別讓人家先佔了地盤,所以讓你們幾個人先過去張羅起來,手續慢慢辦。」

「假如中宣部不批準呢,豈不是要打道回府?」

「那也沒有辦法,但你的正處級不是已經到手了?哈哈哈……」

「哦,哪……」唐有神還想講點什麼,但欲言又止。他想,如今新聞和寫作一樣具有一定的自由性,但新聞至今沒有法,報社辦報也是一種商業行為,官辦的報紙出爾反爾也是微不足道的。

「萬事開頭難,我相信你的能力。好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件大好事!」萬 與唐有神眼神不期而遇,發出會心一笑︰「哈哈!哈哈!」

「那我先告辭了,這些消費發票放在我那里也沒用了,扔掉可惜,放你這里吧,萬一有什麼事情也可以處理一下。」唐有神把一只裝有兩萬元現金和幾萬元消費發票的大信封往萬 桌上一放,不等他作出什麼反應,隨即走出了辦公室。唐有神知道萬 是可以處理這些發票的,他畢竟是和州日報新意佳廣告公司法人代表,不僅可以在新意佳處理,也可以在和州日報集團計財部報銷。

這些都是鐵的事實,但毫無反應,檢舉的事搞得唐有神心情極為沮喪。但在干部囚室里,心情最差罪行最重的不是唐有神,而是司徒均。他是睦湖睦縣婦科醫院的院長,貪污和受賄數額上千萬,被人稱為「紅包局長」,很有可能掉腦袋。盡管司徒均的案子已經基本結案,家人和律師都在做不惜一切的努力,但仍是生死難卜。司徒均深知自己的行為令人難以想象,侵吞的數目一公開,無疑會像投一個炸彈一樣,使得群情暴怒。他告訴唐有神,一想到死,自己就會渾身躁熱,汗毛倒立。他希望自己能夠判個無期,或者死緩,保住了腦袋,坐它十來年牢,出去也不過六十來歲。他想,假如遂人願,他一定要為老家寺廟里的菩薩再塑金身。

盡管司徒均已經快五十歲了,但他平時保養的十分好,一米七左右的個子,皮膚白皙,五官端正,每當在籠子外邊的風場洗澡,唐有神總是發現他有著其他男人羨慕的地方,首先是他的生殖器疲軟的時候看上去也特別長,且一半包皮,一點也不黑,翻上去清洗的時候,是女敕紅色的,很干淨。再是他的翹翹的,呈饅頭形,十分性感。唐有神常常會想起米開朗基羅筆下的亞當身上的那東西長著長長的包皮,顯得極為可愛,卻軟軟地下垂著。一,唐有神和他打趣︰「司徒復姓,在百家姓里是小姓,司徒院長不愧是稀有動物,憑你這副好身子,多少女人會被你迷倒!」司徒均自己卻有些悲觀,只要自己不至于「引脛就戮」,他已想好,假如將來出獄後,與他人投資開辦一個私營的婦科醫院,生意絕對是不會成問題的。唐有神甚至與他開玩笑︰「你假如開醫院的話,我願意參股,我建議你開設一個修補處女膜的專科,那肯定是財源滾滾。」

「何以見得呢?」

「咳,現在想裝處女的女人太多了,有的不惜用黃鱔血假冒,有的甚至不惜重金動手術。」

「依我看,其實沒有必要把處女膜看得那麼重要。」

「處女膜,到底是什麼東西?」

「處女膜是女子生殖器連接香桃木葉狀肉突的膜,是會破裂的、薄薄的、圓形狀的橋。過去這個定義與今的定義很不相同。醫界沒有將不同形狀的處女膜分門別類,而且賦予香桃木葉狀肉突一個荒誕的角色,把它們說成是連接點,而不是斷裂點。但是處女膜從此便成了可確定方位的有跡可尋的可準確描繪的東西了。處女膜的起源大概是一個次要的生缺陷,就像有多余的手指或腳趾一般。現在的處女膜通常是一塊有微血管的薄膜,環繞在**的出口周圍,比盲腸或扁桃體更沒有用處。的確,女人在第一次**時,如果之前處女膜是完好無缺的,它多半會破裂,帶來些許疼痛和流血。在身體符號學里,處女膜可能是一種符號,它可能是過去那些女子疾妒,佔有欲強的男人性選擇的結果,他們想要借以保證女人的貞操,對抗性的背叛。處女本身就是一次性‘消費’,修補它也是為了掩蓋和欺騙男人。」

「可是,反觀現代涌現出的處女膜修補手術,相信會對國人多年薪火相傳的貞操觀來一番革命,因為在貞操問題上為‘投人所好’提供了易如反掌的契機和彌補,也該算是傳統意識所遭遇的科技新課題吧。」

「據說這種手術都是從國營到私人甚至在軍隊醫院都有提供,非但‘代客保密’,而且還被劃歸‘美容手術’之列,而且‘在任何一次經期過後第三,僅需一個小時左右’就是全部手術代價了,那麼傳統的位置就顯得更加猥瑣卑微。在傳統的意識形態中,大眾有一個重要的觀念,就是被人信奉的‘處女膜’至上。」

「現實生活中,鑒定處女很難啊……」

「按照傳統的說法,‘處女’的定義是指沒跟男人**過的女人,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傳統的鑒定方法很簡單︰只看處女膜破不破,床單上有沒有血,沒有血的,就被看作非處女。因為人們用處女膜來做貞潔的證明。其實處女膜存在或不存在、大小與厚薄,根本是因人而異的。跌交、踫傷、**等等緣故足以使某些女人的處女膜破裂。」

「原來如此……」

「生活中,一個把‘處女膜’給了男人的女人,再想憑無膜之身,博有膜之報,自然就難上加難了。所以,寡婦再嫁也好,離婚改嫁也罷,都得不到正常的待遇,得到的反倒是嘲笑與譏諷。以‘修補處女膜’為號召的那些老軍醫、土郎中們,他們妄想‘修補’處女膜,使‘貞潔’回復,目的是讓修補者能夠‘落丹流紅’,從而滿足對方的‘處女癖’,使男人在歡暢地佔有之後,覺得不枉為男人和丈夫,覺得自己沒有被他人戴上‘綠帽子’。」

「這倒是真的。」

「在情場中,還有數不盡的‘逐紅喜紅’男人,不惜以上萬元的‘破身錢’,買一個女人‘破瓜開臉’的初夜權。其實真正的處女的貞操是無法用錢買到的。女人是被看的,不是被了解的。如果要想從一個女人的外表上作出什麼判斷,肯定會誤入歧途。做女人和炒菜一樣,是一番鬼斧神工的大藝術,內自三圍隆胸,外至一顰一笑,暗至眉目傳情,明至花容月貌,都是需要一番頓悟和歷練。過去的女性是走出廚房,現代的女性根本走不進去,更多的女人已經把心思用在打扮、社交上了。」

「你講得太對了,爭奇斗艷是孔雀的性,也是女人的性。以‘美人計’作戰解圍,是國產的傳統計謀。古代戰場上用美人退兵,現代官場上用美人賄賂。一個女人愛你的時候,她會把你的可愛說得震響,可是當她不愛你的時候,她立刻又能毫不躊躇地歷數你十大‘罪狀’。這時假如女人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覺得自己有負于人的時候,良心會使她感到不安,于是她會首先追憶一兩件你對不起她的小事情,然後把這些小事情加入酵素,從而使之逐漸發酵膨脹起來,直到最後擴大到與她對不起你的事相當甚至超過的時候,她便心安理得地把自己開月兌了。」

「是的,還有一個事實是,古老的傳統常常有悖人性,早年的纏足、守節之類無一不是,而傳統一經被打破,人性就浮出水面。」

「自然,如果有人樂于恪守自己的**直到找到最終必須結婚的人,而且願意用自己的婚姻記錄來試探其人品行而又深覺物有所值,那則是另一個境界的問題了。那些狐狸精一樣的女人,是會想方設法來勾引和欺騙男人的。難道你沒有受過女人的欺騙?」

唐有神的話擊中了司徒均的要害,至今為止,司徒均在情場上也是得心應手,從來沒有受過女人的騙,最使他後悔而耿耿于懷又難以出口的是自己在紀委「雙規」的時候,被辦案人員「騙」了。辦案人員中有一個是司徒均的熟人,司徒均曾經為他的病危的父親開過刀,他的妻子也曾經按社會上流行的「潛規則」給司徒均私下送過紅包,那這位熟人對他說︰「我父親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只會給你開月兌,是不可能來加害于你的,你就放心好了。」

司徒均心想,他的話講得很實在,很真誠,既然自己救過他父親的命,而當時自己所收的紅包數額並不大,他總不會欺騙自己吧?一陣沉默之後,司徒均終于開**代了一點受賄的事情,也是帶著過關的僥幸心理。出乎司徒均預料的是,案件急劇而下,一條小口子成了案件的突破口,一發而不可收,司徒均全線繳械,潰不成軍。

經過「雙規」三個多月的調查,案子要移送檢察院,司徒均知道簽字就意味著承認,明知是死路,卻要往里鑽,這是無可奈何的。與所有官囚當時抱著心理僥幸一樣,司徒均甚至希望家人和律師在外會想辦法擺平︰自己也許不會坐牢。他現在想想,「雙規」實在太可怕了。在國內這個特別重視人際關系的人情社會里,法律的公正性有時卻很難體現。「雙規」就像在一個黑暗的時間隧道里慢慢行走的人,你如果想走得快點,必須要尋找照耀光明的「手電」。但這個「手電」並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還必須要有這個「手電」可買,這就需要尋找人情,實施暗箱操作。當司徒均走進檢察院的訊問室,就已經明白,這個「手電」沒有買到,等待自己的命運是十分悲哀和險惡的。

司徒均近日來心情很煩躁,莫大的悲涼涌進他的心頭,他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懊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在生命和自由面前,錢到底能算什麼東西?一堆花花綠綠的紙就能斷送你的血肉之軀?司徒均痛恨自己,當初為什麼不「見好就收」?或者降心隨緣「適可而止」?人這種動物就是太貪,永遠不滿足的就是人,「雲想衣裳花想容」,有了位子想票子,有了房子想車子,有了妻子想娘子,無休無止沒完沒了。

「錢,真是魔鬼啊!」躺在床上司徒均不由自主地說。

「錢是個怪東西,不能吃不能穿,生不帶來死也不帶走,偏偏有人喜愛它!」吳帆湊上一句。

「咳!錢多了,只是個數字。果真拿來享受也還則可,有的人苦巴巴的,明知一輩子用不了多少,還是想它越多越好。明明錢在油鍋里,性命不顧也要去撈!」申自慶嘆口氣說。

「撈了還想撈,多了還想多,像撲燈蛾兒似的不死不休,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唐代詩人元好問有詩︰‘問世間情為何物?’我看該改一下︰‘問世間錢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唐有神接著說。

「這也算千古一問,我看錢到了夠用,多出幾百萬幾千萬和多出一元,那結果是一樣的,就是揮金如土,睡黃金床只能七尺,吃人參喝瓊漿,就這麼大肚子,吃多了適得其反還可能拉稀。可還是有人仍舊前赴後繼追求它!」申自慶用重大發現似的口吻說。

「麥秸垛大壓不死老鼠,稱砣兒小能壓千斤。自古以來,官是虎,吏是狼。趕走一群飽狼,招來的又是一群餓狼,敲骨吸髓刮地三尺,更是貪婪。我們現在倒下了,才說這樣的話,錢有多少才算夠,官到多大才是頂?為什麼都是事後才悔恨不已,事前都是非要一條胡同走到底,非要把自己放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田地?為什麼不惜以身試法,即使從最自私的觀點來看,毀掉了政治生命和名譽地位後才覺悟呢?」吳帆反唇相譏,冷笑著說。

「你別笑話自己,做官的不貪贓枉法,自秦始皇以來不曾有過。說句不中听的話,把全國貪官污吏的褲縫掃掃,幾個縣的窮人一輩子也用不完。這年頭,只有吃個飯不算什麼,吃飯可以交朋友,吃飯可以談工作,做官就是請客吃飯,吃飯可以辦成大事。**里的事情,這麼多年了,你們還沒看明白,如果真的出了大問題,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各打五十大板。把別人搞掉了,也等于把自己搞掉了。過去,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把自己擺在組織的位置上,我講得一切都是代表組織,都是站在組織的立場上!聰明的官員都是以組織的名義達到自己的目的的。**的這一招靈驗得很,屢試不爽,所向披靡!可是,任何人在組織面前都不堪一擊!只要成為組織行為,它就可以橫掃一切!我就是常常利用組織名義為自己撐腰,利用組織名義來完成別人完不成的事情。」申自慶不以為然地說。

「現在分配不均、司法不公、跑官賣官、商業賄賂到處都是,陽光不照之處即有覆盆之暗。按照你們的說法,不是如今下已經沒有清官了麼?但是法不制眾,難道能把貪官都斬盡殺絕嗎?啊?」司徒均悲哀地吼叫了一聲。他心里想,在官場上,巍峨的政府宮闕之下,人人心里一把鋸,一把算盤,有的人秉貪婪之性懷刀斧之心,卻又裝作菩薩之相。其實如今下情勢大家心中也有數,大官貪大,小官貪小,只有貪多貪少之別。還有一種分別︰有些官也辦事,順手牽羊撈點錢,有些官不做事,甚至專干壞事,無錢不辦事,專門貪婪。為官不貪原是分內的事,並不是功勞,如今這樣的人少了,反而成了稀世珍寶。說某某人清正廉潔,別的不問,那就是頂尖的好官了。他覺得十分奇怪,自己在官場廝混了這麼多年,怎麼到今才明白過來?真奇怪,人說宰雞給猴看,如今宰猴子給雞看雞都不怕。哪只好看誰冒出來就一刀宰了它!難道自己真的成了挨宰的雞不成?他的神情似喜似悲,心緒極其混亂。一世英名已經泡在一潭污水之中,懷德懼罪憂讒畏譏,他心里什麼滋味都有。在黑夜中,他常常感受到的是極度的恐懼和死亡的威脅。

這,吃過中飯後,官囚們剛剛躺下,鐵門開了。馬管教和兩名男獄警走了進來,他們走向司徒均並對他說︰「司徒均,穿好囚服,開庭宣判了。」

籠子里慌亂了一陣,空氣有些緊張和悲涼。一切都很明白了,司徒均的判決已經下來,而司徒均自己心里就已經知道了,所以他顯得有些絕望。他需要時間來接受這個既定的死亡事實。他穿上囚服,跟著獄警走了。

過了二個多小時,司徒均被押送回籠子,他傻傻地站在那里,唐有神、吳帆和申自慶都已經發現司徒均被戴上了腳鐐。片刻之後,司徒均從腳鐐冰冷的踫撞聲里回過神來,兩行渾濁的眼淚從眼角里滾落下來。死神來得太快!而且鐐銬的聲音太寒冷揪心,幾乎穿透骨髓之後仍然回蕩在每個人的身體里,又好像是縈繞在身體之外抹不去捕不著。他傾听著那個來自遙遠的聲音,他覺得那樣的聲音里有一種無比絕妙的無法把握的東西,也許就是死神的聲音,那聲音讓他五髒六腑在短時內有了破裂的感覺。漸漸地他覺得那聲音清晰可聞甚至可以抓得住,並且可以長時間地握在手里,就好比握緊了死神,與之攜手相擁,他僵立在那個可怕而淒涼的聲音里。

唐有神看著司徒均這付樣子,好像看到一個日本武士,武士道以平靜地听憑命運的意識,對不可避免的事情恬靜地服從,面臨危險和災禍像禁欲主義者那樣沉著,卑生而親死的心境。他拿出一件府綢的襯衫,撕成一小條一小條,蹲跪下去,替司徒均纏裹腳鐐︰「戴腳鐐要纏好所有的鐵,纏到看不見為止,鐵最容易把腳踝磨破。」

司徒均僵硬地站著,不知是感動還是悲哀,兩行淚水潸然而下。核準死刑,還有一段時間,但他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被提出去槍斃,所以每晚上入睡之時,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這種夜夜驚魂的日子,實在令人難受。生死畢竟是人生的兩個不同世界,一個是生的彼岸,另一個是死的彼岸。在生的彼岸,人們常常把死放在腦後,使死成為一種相對自己的未來的存在。一旦生的彼岸將成為永恆的以往,死的彼岸即將來臨之際,人們對生的眷戀就會油然而生,並且會因生的種種遺憾需要彌補而加重。死亡對于人是一種最原始、最有力的教育,看清了它的低色,人們才會意識到生命有多麼美麗。面對死,司徒均對生卻產生了深深的眷戀。他悲哀地想到,50未出頭,命都要沒了,人生如此短暫,他還有理想,還有追求。他遺憾的是沒有給妻子兒子帶來幸福!他絕望了,他感到人的生命是那樣渺小,人世間只是他暫居其中的旅店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由的意義是那麼深遠宏大,那麼寬大無邊。這是高牆外擁有自由的人永遠也無法體會的滋味。事到如今,也許只有祈求菩薩最後保佑了,听由命了。

死刑的復核也就是個把月,司徒均只抱有一線希望,就是能夠在復核時認定自己在「雙規」時的受熟人「啟發」的自首情節,希望改判自己為「死緩」,否則就要「綁縛刑場,立即執行」了。他知道,立即執行相當于明清的「斬立決」,而「死緩」相當于「斬監候」。秋後處斬,須經御筆「勾決」,這就是所謂的起于明朝順年間的「朝審」,將待決之囚,在霜降以後處決以前,作一次最後的審判。

經過一年多被關押的思考,司徒均告訴唐有神,他已經得出這麼一個結論︰世上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我們能做些努力,另一種情況是我們無能為力,如對星星和死亡。他深知,如果去擔心那些我們無能為力的事,那確實是在浪費精力,還是設法扔塊「磚頭」出去吧,假如能夠立功,就能改判死緩,保住性命。扔「磚頭」,就是檢舉揭發他人的犯罪事實,這是黑道上的話。

唐有神看到司徒均經常僵直地站立在那里,試圖揣摩司徒均此時此刻的心思,想安慰他幾句。唐有神每次想了半也想不出合適的話,鼻子酸溜溜的,心髒也像壓上了什麼東西很沉重,喃喃地說︰「司徒院長,想開點吧,我們要把每都看成一輩子,過好這一,就算賺了……」

司徒均什麼也沒說,但囚室里的人從他仰起的臉上看到了他肌肉的抽搐,也看到了滅絕的傷痛正一點一點地覆蓋了他,覆蓋了整個籠子。

那,黑暗來臨的時候,司徒均突然走到那扇鐵欄桿的牢門邊,透過鐵窗遐想著,一動不動。他仿佛是經過了久長的思想斗爭,終于摁響了室內的報警按鈕……。片刻之後,室內的揚聲器響了,傳來了管理警察的聲音︰「有什麼事啊?」

「我要找馬管教談心,有事舉報!」司徒均沉郁而低聲地說。

「等一下。」值班民警從監控里看到是死囚要求談心,慎重地命令。

整個囚室霎時沉浸在寂靜和不祥中,仿佛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大家似乎都在看著司徒均,他的腳稍微動一動,就會帶動鐵鐐,發出恐怖的金屬聲。沒過幾分鐘,值班的三個民警來到監室,打開了牢門,叫司徒均出去談話了。

經過將近二小時的談話後,司徒均被帶回囚室。在後來的夜晚里,官囚們經歷著鐵環與鐵環相撞擊的清脆之聲給籠子帶來的陰間的投影,以及給心靈帶來的那種破滅般遼遠的刺痛感。鐵鐐刺痛的踫撞聲拖著死囚的意志,不安地滑向黑暗深邃的恐懼里。那幾乎是生命與死神進行無休止的肉搏和撕扯。

夜晚,大家都躺下後,司徒均不停地來回在地上走動,腳上的鐵鐐嘩啦嘩啦地響在籠子里,官囚們在這樣的聲音里感受生命在時間里經受的煎熬,經歷著與己無關的死亡。大家都已經麻木了,確信司徒均是在牽動沉重的死亡鎖鏈的人。

人的生死念頭,本是從生命根上帶來的,所以不容易去掉。如果在這里能識得破、看得透,心的全體才是流暢無阻的。與其說死是可怕的,倒不如說死是多麼誘惑人啊!生與死的界限是非常容易逾越的。跨越一步,那便是死。所有的事,羞恥、慚愧、悔恨、痛苦……都一死了之。司徒均想懺悔,想祈禱,但他身陷囹圄後才發覺,對一個無神論者來說,對現在的他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懺悔和祈禱都找不到對象。他不信神,所有的神他都不信!在即將經歷死亡面前,全部宗教都在他眼前失去了它們的神聖性質!那麼,他向誰來懺悔、來祈禱呢?人民嗎?人民早已把他開除出他們的行列——「你活該,你現在的行為正證明我們把你開除出去是對的!那不是某個領導的意志,而是全體人民的意志!你已經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了!」

唐有神听到腳鐐聲也整夜整夜不合眼,他想,一個兒子的死,除了使遙遠的母親痛心,大概再不會給其他人一絲震動!所謂死,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在解剖形體,精神意識隨之而去,人的上下四肢以及各種器官都沒有了知覺。這個人在世時,貪戀執著五欲,愛惜錢財,辛苦經營,只知道積聚財富,不懂得命運無常。現在一旦舍棄這些財物權勢地位欲樂而死,卻又為父母親戚眷屬之所愛戀懷念,所以他死後會有一些跟在後面哭的人。然而人命終之後,就像草木,所謂人間的恩情好惡,不再與他相關。像這樣死去,確實是非常哀痛的事。死,對死者是一件大事,而對別人只不過是小事一樁。內心的風暴平靜下去,從心底開始升起一片頌歌,和諧、明朗、純樸、愉快,好像置身在鳥語花香的田野里,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死固然誘惑人,但生的吸引力更強,能感覺本身就是幸福,痛苦也是一種感覺,悔恨也是一種感覺,痛苦和悔恨都是生的經歷,所以痛苦和悔恨也是生的幸福。有時,他朦朦朧朧地睡去,只見一只小小的蝴蝶從籠子風場上鐵網眼里進來,一邊扇動著小小的翅膀,翻了幾圈,又鑽出網眼,向更高處去。啊,這樣一個小生命在昂揚地超越自己!

唐有神仿佛也跟隨著肉搏和撕扯經歷著肌膚以外的煎熬,體會滅頂之災不曾光顧自己身體時的那種隱約的慶幸和快感。心中不免說著︰活著多好!盡管坐牢,雖是人生的一大悲劇,但總還有自由的一。坐牢了,悲和悔都已晚矣。然而無論悔也好恨也罷,坐牢已成為即成的實事,成為自己生命中不得不面對的一段時光。誠然,在失去自由的同時,許多原本擁有的人生樂趣勢必受到影響和遏制,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僅僅表現為活著。但既然活著就表示生命沒有因此而停止,靈魂沒有因此而逝。活著,就得活得有人味有人氣、有人的精神,豈能如此草率、如此悲哀?有哲人說過︰痛苦只能使你的痛苦更加痛苦。同樣,消極只會令你頹廢的人生更無意義。要想使囚禁的人生也發出光彩,體現出生命的,唯有善待牢獄之災,就是要面對現實並接受現實,鴕鳥政策只會蒙蔽心智自欺欺人,就是要調整心態力戒浮躁,積極樂觀,就是要把壞事變好事,讓囚禁的日子也產生價值。總之,腳鐐不會瑣住自己的雙腳,沖鋒槍不是頂住自己的後腦勺,不會有子彈打來,豆腐腦一樣的腦漿不會流出來,以後還可以吃香喝辣,能說會唱,還可以盡情地干那事,把坐牢的損失補回來,這就是作為官囚的期盼和慶幸。

這晚上,唐有神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小時侯去看槍斃犯人,在老家的一個刑場上,圍滿了看槍斃的人,自古以來總有人湊這個熱鬧,不論「午時三刻開刀問斬」,還是「綁縛刑場驗明正身執行槍決」,都會有涌動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唐有神漸漸依稀看到司徒均被幾個戴口罩的武警押到刑場,其中一個武警一腳把司徒均踢跪在地,一個武警對準司徒均的後腦勺,扣動了扳機,一聲清脆的槍聲,司徒均應聲倒下,一股污血和著腦漿流在地上……。

尋求司法公正不是復仇,是為死難者伸張正義。但司徒均沒有死難者的對象,只是貪污受賄了巨款,假如這樣的罪惡不予極刑追究,難道它帶來的恐懼真的永遠不會真正消除?只要還有一個罪犯活著,這樣的努力就不會放棄。和平年代,照樣能親眼看到國家機器殺人,當然是非常難得,覺得親眼目睹公權力行使懲治**,當然是一種非常自豪的事情。英明的唐太宗曾經釋放三百死囚出獄探親,到期如數回到獄中。這件事一直被後人所稱贊,當作「仁德」的典型。封建制的政治是很容易墮落為黷武主義的,能在其統治下從最壞類型的**中挽救人們的東西,便是仁慈,也就是惻隱之心。**政治和父權政治的區別在于︰前者的情況下,人民只是勉勉強強服從,反之,後者的情況下,則是帶著自豪的歸順,保持著尊嚴的順從,在馴服中也是滿心懷著高度自由的精神服從。而歐陽修卻一反傳統的看法,在《縱囚論》里說這件事不可作為「常法」,甚至批評唐太宗這個舉動是為了求取仁德的名聲。他認為,刑罰定成死罪,是罪惡到了頂點。唐太宗之所以這樣做,正是為了向下布施恩德。這樣看來,哪里知道放囚犯回去時,不是預料他們一定再回來以希望赦免,所以才釋放他們呢?又哪里知道被釋放回來的囚犯,不是預料自動回來一定能夠赦免,所以才再回來呢?

草木有心,禽魚感澤,何況人倫而不銘戴慈母的恩情?司徒均對唐有神說,「我現在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老母親了,我還有一個奢望就是能吃上母親燒的菜,哪怕是一碗炒青菜,我也覺得是下最好的美味佳肴。」

「你母親幾歲了?」

「我的母親已經七十有六了,我注定已經吃不上她做的菜了。」

司徒均又和唐有神談起了他的夢。他說,「一連幾個晚上,我總夢見家鄉的小山村,三面環山,一條小溪,流水潺潺,在祖輩留下的老宅院里,種菜養花,活得悠哉游哉。母親種的南瓜個頭很大,牆頭上滿是結的南瓜,圍牆里的菜地上結滿了茄子、西紅柿,果實累累,令人陶醉。然而,一覺醒來,什麼都沒有了」。

「我也常常想念老家,不斷地懷舊。」

司徒均連連嘆息︰「咳,這要是真的就好了,我願意回歸大自然。」他還說,他不該拼命去爭那個衛生局副局長的位子,結果引來那麼多的人告他,更不該削尖腦袋往錢眼里鑽,當時還以為政策允許,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每每談及這些,司徒均總是反復說一句話︰「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人吶,想通一點,活得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當時,對于司徒均回歸自然的意向,唐有神表達了特別的贊同,夸獎他在感悟人生方面已經超越了自我。其實,這個贊揚已經有了夸大其辭之嫌。後來,唐有神讀到了印度學者奧修的著作,尤其是他以其超凡月兌俗、無與倫比的精闢,解釋了人類童貞石器的先哲——孔子、耶穌、釋迦牟尼的生命價值理念。這種理念的核心,是對人的永恆靈魂的愛惜和珍視。而司徒均是剛剛邁進這種理念的門檻,觸及到的僅僅是對身體存在的珍愛和留戀。

唐有神想,實現對永恆靈魂的愛惜和珍視,其途徑和方法,就是諸葛亮所告誡的︰「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兩句明言被凝練成為成語︰「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在世間廣為流傳。司徒均感慨地說︰「如果有來世的話,下一輩子我絕不會像這一輩子,絕對不會再去干蠢事。」

「那敢情好。」唐有神附和著,然而又想,人不是到一定的境界是無法領會、不能得到人生真諦的悟性的,一見到紅塵物欲就眼饞,那麼,即使有來世,也還會再犯今世的錯誤。哪怕是在居室里懸滿「淡泊明志」的條幅,也還是會走進監獄,走向刑場。

刑場是可怕的,唐有神依稀記得,在哪本書上看到,過去那些劊子手每逢執大刑,都要買一只公雞來殺,然後將血獻在供桌上,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從青瓷缽子里蘸了雞血,一道道地,像戲子化妝一樣,往臉上抹。雞血的溫度很高,燙得指頭發癢。一只公雞的血,抹遍了兩個臉,剩下的搓紅了四只手。他不禁問申自慶︰「過去的劊子手為什麼要用雞血涂面?」

「為了跟祖師爺保持一致,也為了讓那些個冤魂厲鬼們知道,他們是皋陶爺爺的徒子徒孫,執刑殺人時,他們根本就不是人。」申自慶毫無表情地答道。

「他們是什麼呢?」

「他們是神,是國家的法。歷朝歷代的都是這樣,臉上涂了雞血的劊子,已經不是人,是神聖莊嚴的國法的象征。那些戴口罩的武警背著自動步槍,同樣是國法的象征。其實,檢察官干的活兒,跟法官干的活兒,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為國家辦事,替國家效力。但這些戴口罩的武警戰士比他們更重要。」申自慶不禁感嘆道︰「法院少幾個法官,法院還是法院,可少了戴口罩的武警戰士,極刑就不能執行,因為國家縱有千條律法,最終還是要落實在那一聲正義的槍響。」

「是啊,面對著的活生生的人不見了,刑場上只剩下斃命的血肉筋骨。我老是想到這可怕的一幕。」唐有神並不忌諱談論執行死刑。

「其實,槍斃是現代比較文明的刑罰,而比較殘酷的刑罰則是清朝的凌遲,那些劊子手在執刑時更有一番講究。開始執刑時,劊子手會猛拍犯人的心窩一掌,打得死刑犯雙眼翻白。就在這響亮的打擊聲尚未消失時,他的右手,操著刀子,靈巧地一轉,就把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肉,從人犯的右胸脯上旋了下來。這一刀恰好旋掉了人犯的乳粒,留下的傷口酷似盲人的眼窩。」

「凌遲就是通常所說的‘千刀萬剮’?」

「對也。明代有一本書的題目叫做《秋官秘集》,書上記載了各種各樣的刑罰及施行時的具體方法和注意事項,圖文並茂,實在是這一行當的經典著作。傳統的酷刑,其殘忍的程度,以及種類之繁多,不愧為世界之最。例如,‘剮’即是切成肉絲,‘鍘’即是攔腰斬成兩段,‘烹’即是下油鍋,‘炮烙’即是燒烤,此外,還有剝皮等等。對一件事或對一個人深惡痛絕,也恨不得把它一口吞下,恨不得扒皮、抽筋、食肉。該書上說凌遲分為三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不管割多少刀,最後一刀下去,應該正是罪犯斃命之時。所以古往今來,執行了凌遲大刑千萬例,真正稱得上是完美杰作的,幾乎沒有。其大概也就是把人碎割致死而已。所以愈到近代,凌遲的刀數愈少。到了清朝,在京城菜市口殺人,一般幾百刀就結束了。」

「我們在電視上看到,清朝觀看行刑的群眾也非常之多,和我小時候去看槍斃犯人時不差上下,這是什麼原因?」

「據專家分析,去看執行凌遲的劊子手向監刑官員和看刑的群眾展示從犯人身上切割下來的東西,這個過程產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礎︰一是顯示法律的嚴酷無情和劊子手執行法律的一絲不苟;二是讓觀看刑罰的群眾受到心靈的震撼,從而收斂惡念,制止和減少犯罪,這是歷朝歷代統治者公開執刑並鼓勵人們前去觀看的原因;三是滿足人們的心理需要,無論多麼精彩的戲,也比不上凌遲活人精彩,這也是從眾心理的驅使。再說,如果凌遲的是男犯,割完了胸脯肉之後,接下來就應該割去襠中之物。這地方要求三刀割盡,大小不必與其它部位的肉片大小一致。據說男犯人最怕的不是剝皮抽筋,而是割去襠中的寶貝。原因並不是這部位被切割時會有特別的痛苦,而是一種心靈上的恐懼和人格上的恥辱。絕大多數的男人,寧願被砍去腦袋,也不願被切去**。無論多麼強悍的男人,只要把他的檔中物一去,他就再也威風不起來了,這就跟剪掉烈馬的鬃毛和拔掉公雞的翎毛一個道理。」

「這跟死要面子有關,我們這些官囚連穿囚服出庭受審都不願意,更何況赤條條受戮?凌遲處死中有沒有女的囚犯?」

「咳,我正在看這本當代《檀香刑》的小說,這里記敘了清朝咸豐年間被凌遲處死的美妙女子的過程,據說那是一個因為圖財害了嫖客性命的妓女。那女子真是香國色,嬌柔溫順的模樣人見人憐,誰也不會相信她是一個殺人犯。劊子手對犯人最大的憐憫和惻隱就是把活兒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者是愛她,就應該讓她成為一個受刑的典範,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成全她。假如劊子手可憐她就應該把‘死活’干得一絲不苟,把該在她的身上表現出來的技藝表現出來,這同那些名角演戲是一樣的。凌遲美麗妓女那,京城萬人空巷,菜市口刑場那兒,被踩死、擠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個。劊子手面對著這樣美好的**,如果不全神貫注地認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如果劊子手把活兒干得不好,憤怒的看客就會把劊子手活活咬死,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難伺候的看客。那的活兒,劊子手干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這實際上就是一場大戲,劊子手和犯人聯袂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罪犯過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聲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適度地、節奏分明的哀號,既能刺激看客的虛偽的同情心,又能滿足看客邪惡的審美心。據說那執刑的劊子手執刑數十年,殺人數千,這時才悟出一個道理︰所有的人,都是兩面獸,一面是仁義道德、三綱五常;一面是男盜女娼、嗜血縱欲。面對著被刀臠割著的美人身體,前來觀刑的無論是正人君子還是節婦淑女,都被邪惡的趣味激動著。凌遲美女,是人間最慘烈淒美的表演。觀賞這表演的,其實比劊子手執刀的還要凶狠。小說里描寫那個劊子手回憶起那次執刑的經過,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回憶一盤為他贏來了巨大聲譽的精彩棋局,在劊子手的心中,那個美妙無比的美人,先是被一片片地分割,然後再一片片地復原。在周而復始的過程中,劊子手的耳邊,一刻也不間斷地繚繞著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喚和慘叫。在劊子手的鼻子里,時刻都嗅得到那女子的身體在慘遭臠割時散發出來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氣味。劊子手的腦後陰風習習,那是焦灼的食肉猛禽在扇動它們的翅膀。據劊子手的痴情回憶,總是在這樣一個關節點上稍做停頓,好似名旦在戲台上的亮相︰她的身體已經皮肉無存,但她的臉還絲毫無損。只剩下最後的一刀了,劊子手的心中一陣酸楚,剜了她一塊心頭肉。那塊肉鮮紅如棗,挑在刀尖上宛如寶石。劊子手感動地看著她的慘白如雪的鵝蛋臉,听到從她的胸腔深處,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她的眼楮里似有幾粒火星在閃爍,兩顆淚珠滾下來。劊子手看到她的嘴唇艱難地顫抖著,听到她發出了蚊蟲鳴叫般的細聲︰冤……枉……!她的眼神隨即暗淡無光,她的生命之火熄滅了。她的在執刑過程中一直搖動不止的頭顱軟綿綿地向前垂下,頭上的黑發,宛如一匹剛從染缸里提出來的黑布……。我前面所講的一些材料和觀點也是引自這部小說,所謂的‘檀香刑’也是一種從肛門里塞進檀香木致人于死地的酷刑。」

由此及彼,聯想到自己的處境,司徒均沉默無語了。他覺得申自慶在給自己上課,比起受酷刑妓女,他幸運多了。幾的驚魂未定,仿佛趨于平靜,他覺得死在現代是幸運。他告訴唐有神,這晚上,他與妻子在夢中見面了。仿佛記憶的器官出了故障,它已經不能再記錄下他們睡到他們夫妻的床上以前發生的事情了。夫妻共用的床,其實就是婚姻的祭壇。說起祭壇,就要提到犧牲。就是在這張床上他們相互做出了犧牲︰有時兩個人都為獲取了太多的不義之財睡不著,一個人的呼吸聲影響另一個人入睡,大家都往床邊移讓出中間一大塊空檔。一個人假裝睡著,想讓另一個放心入睡,不必擔心翻身時打擾自己。那晚,司徒均夢見妻子翻動著身體,使她與自己面對面,她撫模著司徒均的身體,她的手柔曼地停留在被稱為男人命脈的部位,隨著她手指的移動,她重新感到了司徒均一如既往的堅實,籠罩在他們中間陰雲與憂傷漸漸散去,他們重新含淚擁抱在一起,親吻著倒在地毯上。一邊干那事一邊耳語撫慰。沒有多少性的快感,卻有一份抹不去的奢侈和寬慰……。妻子耳語著︰「我們離開這麼久了,我自信你是打不倒的,你怎麼也倒不了。我只是習慣了被你護著。我是一個女人,有著女人常有的無可奈何的懶惰和脆弱。」

司徒均說︰「苦了你和孩子了。因為我知道自己是放得下的,或者說從來就不曾拿起過。因此,過去我們怎麼折騰也扯不到精神上的得失憂患,也只能是物質上的。我把精神和物質分得很清,我把靈與肉也分得很清。」

妻子說「在我的感覺里,不能與我在心靈建立某種聯系的男人,都只能是個物,是個陽物。在這樣的物面前,我也是個物,一個陰物。屬于物的一切都要以量化標價,男人、女人、**、唾液、激情、希望、溫暖……,人情里的生意也像另一種生意一樣需要經營者付出勇氣和智力。」

司徒均說︰「別太復雜了,以後要學會簡單。我就要離開人世,離開你和孩子了,我不知道你對我依戀到底有多少情愛,多少**,多少虛榮。我只知道當你發現諾言在我這里已找不到北以後,錢就成了你走近世俗生活的通行證。真是一場災難,從此你就要成為寡婦,開始遮遮掩掩是是非非地跟生活討價還價,而沒有我的日子里你也漸漸將學會用心計過日子。我終于明白了薩特為什麼說︰他人即地獄。我曾經用錢作通行證走近世俗、走進死亡,走得步履蹣跚,因為我還死心塌地相信神靈和堂……」

睡夢中,司徒均突然听到籠子被打開,幾個戴口罩、背著槍的武警走進來,把他押走。司徒均走向刑場上,他的妻子順著喊聲看過去,只見司徒均五花大綁在人群中沖著她急切地張望著。那表情仿佛在對她說,「即使以前替自己的人幫點忙,他都得不到一種安慰。他徹頭徹尾地陷入貪欲人生的不可戰勝的工作,這種工作是要有死亡作為它繼續不斷的種子。」他那中等身村,五十來歲的年齡,已經有些發胖。穿一套灰色的囚服,肘臂處全是皺紋,剃光了頭和胡子,褲子已經有些看不出稜角,鞋子上雖然蒙著灰塵,卻是那雙她剛剛送進看守所的新鞋,丈夫就要遠行了,妻子來為他送行,他是個講究修飾的男人,是個南方才子類型的男人,只有南方人才會經常體面地出現在海外機場、五星級大酒店和任何南方人認為應該非常講究的地方。難道刑場也要講究南方文化︰注重氣質,關心細節?隨著一聲槍響,妻子最後就散了架似的在地上躺下了,頭枕在司徒均的腿上。他突然憂慮,將來在死亡婚姻背景下,自己的妻子將怎樣去接近別的男人,對于自己,妻子那樣很隨便地橫身一躺就把頭放在自己的腿上了,沒有殷勤的前奏,無需愛情和彼此最基本的了解,就建造在直截了當的婚床上,可是未來呢?

司徒均大聲地叫喊著,嚇得渾身是汗……,原來是南柯一夢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官囚最新章節 | 官囚全文閱讀 | 官囚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