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第三十一章擇日宣判(上)
31、
司徒均被執行死刑半個多月後,干部囚室來了一個原是和州嵐山監獄政治處主任,名叫伍旭杰,剛開始他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因為看守所里的犯人私下痛恨警察,怕他遭犯人暗算或打罵,後來想到干部囚室關押的不是社會上那些暴力犯,官囚們是不會撒野的,他也就講明自己的真實身份了。伍旭杰犯的是故意殺人罪,把情人的丈夫給「殺」了,唐有神和同室官囚有點難以相信。
伍旭杰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一臉沉默。據說在公安偵察階段吃過較大的苦頭,也就是說受到了刑訊逼供。他對唐有神說,他沒有殺人,是冤枉的。唐有神問他,為什麼要承認呢?他說,吃不消那些毒打。
伍旭杰還告訴唐有神,他的父親也是個監獄警察,他曾牢記著父親的「好好工作」的四字警言,每都嚴格要求自己。他信奉的一句話︰不能驕傲地活著,不如死去。他原以為,只有轟轟烈烈的輝煌,只有驚動地的壯舉才算是驕傲的,他現在感到錯了。在平凡崗位上他曾時刻體會著父親的囑咐和教誨,實踐著這句話印射的愛崗敬業的要求,看見一個個罪犯棄惡揚善、迷途知返,一個個碎裂的家庭破鏡重圓,真令他欣慰和驕傲。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階下囚。身陷囹圄後,他常想起海明威的名句,「人生來只能被打倒,而不能被打敗」,以勉勵自己在逆境中堅強地生存。
正因為伍旭杰平時的出色,才吸引了異性的目光。他的情人是和州警官學院的一名女教官,叫汪霞菲。他們已經相悅多年,幽會頻頻,意亂神迷。那,女主人給家里謊稱出差了。深夜,睡衣,汪霞菲和伍旭杰在酒店房間獨處做那事。所有這些都意味著什麼事情要發生。伍旭杰覺得有些猶豫遲疑,想盡快離去。他將移動腳步向門口走去的時候,腰和胳膊已被汪霞菲從身後緊緊抱住,接著一股溫熱的汽浪從脖頸後重重襲來。那是汪霞菲粗重的呼吸。伍旭杰暈眩了,只听見她說︰「旭杰……我們今在這里過夜吧……」
伍旭杰抵擋不住汪霞菲的纏綿悱惻,情不自禁地將她橫抱在胸前,然後慢慢地朝床前走去。她用胳膊肘去頂他,她的勁很大,但她自己也明白,這是在做樣子。她是一個警察,本能告訴她,她必須做這個樣子,不做這個樣子是不足以和平時的教養相符的。她的力量很大,卻只差一點點,恰恰不足以抵消他的狂熱。而對于這一點,他自然是心領神會。
他們繼續到了床上,床單上還依稀可聞剛剛做過那事的溫馨味。她像主人一樣躺在上面,頃刻之間被月兌得一絲不掛了。真可謂兩情相悅,一朝配偶;數年相好,一旦和諧。一個耳邊訴雲情雨意,一個枕上說山盟海誓。恰似鶯姿蝶彩,狂雨羞雲逞萬千風情,一個不住叫親愛的,一個摟抱呼寶貝。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樣綠,花容不減別樣紅。身邊這個充滿磁性的男低音竟會使她如此舒適和愜意,一只平時木訥、沉默的手,居然突然爆發出不可思議的靈性和熱情。她的身體在奇妙地鼓脹和不可思議地凝滑,她甚至在驚悸和戰栗。舒適和愜意的幸福感潮水一般拍打著她,那種小船蕩向湖心的感覺再次向她襲來,從四面八方把她圍住……。他低沉地吼了一聲,緊緊地摟住她,渾身的肌肉鐵塊一樣繃得很硬,令她幾乎窒息,使她在一陣愉悅的飄渺中暈過去。這就是偷食禁果嗎?她終于明白底下為什麼有那麼多女人寧可送了命也要去偷食它。
汪霞菲與丈夫的感情不和,她與伍旭杰已經難舍難分。一樁婚姻如果沒有外來因素非得分道揚鑣,只有一個解釋,就是這樁婚姻已經像一只自然變爛的隻果,是從核心往外爛的,爛得無法補救,不可保留。這種爛法會促使一個女人寧願一輩子孤獨冷清到死也不願和一個不愛的男人在同一個屋檐下湊合的決絕。她覺得男女之間的那層關系一旦捅破,人與人之間所有藩籬便在瞬間瓦解,連世界都會發生變化。禁區不再是禁區,神秘的不再神秘,堅硬的變為柔軟,拘謹變為輕松。她已經學會利用這層關系作為調控男人情緒的開關。她發現這一開關靈驗無比。她因此懂得了男人其實是比女人智商低得多的生物,女人若想掌握一個男人實在是太容易了。
伍旭杰完全被俘虜了,他甚至答應同她永浴愛河,但他知道自己是違心說這個話的。一個結過婚的男人的諾言,基本等同于謊言,相信男人的謊言最後受盡傷害,那不是男人的問題,是女人的問題,這句警言會讓一個女人終生受益。
就是在這晚上汪霞菲的丈夫在家中被他人殺害。而伍旭杰由于同汪霞菲的關系,被公安認定為殺人疑凶。從一名監獄民警到殺人囚犯,伍旭杰經歷極大的人生落差。辦案人員分幾次對他實施了刑訊逼供,采用了電刑、灌涼水、芥末油、辣椒油,不讓睡覺,不讓呼吸,用打火機燒等手段,致使他編造了殺人經過。
幾個月來,伍旭杰烏黑的頭發已經半白。他對唐有神感慨地說,「我從警校畢業後躊躇滿志地投身監獄的職業,一切循規蹈矩單調刻板地生活與工作,有過迷茫、有過苦惱。但是我想到自己周圍的同事幾十年堅守崗位任勞任怨,把整個生命都融入到這使萬千靈魂從黑暗走向光明的救贖工程,奉獻著自己的青春年華和心血。想到他們,心底不由升起由衷的敬佩。人生的事業,需要叱 風雲、轟轟烈烈地開拓,也需要默默無聞、兢兢業業地耕耘。監獄警察是平凡的,但平凡也是一種美,因為有一種平凡叫奉獻。我覺得獄警的胸膛就是為了抵擋邪惡而存在,獄警的熱血就是為了澆鑄社會安定的基礎而流淌,獄警的心靈就是為囚子奠定新生而跳動。拯救靈魂,督促新生,獄警是與寂寞在同行。生活雖然寂寞,但不孤單,因為胸膛中有魂、有情,那是忠誠,是奉獻……」
唐有神打斷了伍旭杰的話說,「你懂得大道理太多了,你的話太動人了,難怪你是一個監獄的政治處主任,你也許永遠不會忘記使的責任,永遠不會忘記警察的道義。但是你忘了你也是一個人,你也會和情人幽會!正是因為這種人性的弱點,使你蒙受了恥辱。曾幾何時,你還是一名監獄部門的領導呢,但你絕對不曾想到,一夜之間,自己突然會成了一名罪犯!」
「你講得對,我也已開始意識到了這些……」伍旭杰說。
「伍主任,你們那個嵐山監獄條件怎麼樣啊?」吳帆知道伍旭杰的真實身份後,不禁問道。
「不錯的。你去那里,不太會受苦。」伍旭杰說。
盡管梅塢看守所刻意要留吳帆就地服刑,當一名未成年犯的罪犯教員,但他還是讓老婆抓緊替他聯系服刑環境較寬松的嵐山監獄,因為伍旭杰告訴他嵐山監獄有個「處長樓」,專門關押處級以上官囚,條件相對比較好。如今坐牢也需要關系,已經屢見不鮮。有關系,不僅可以在生活、勞動崗位上享受一下照顧,而且還可以在減刑假釋上有個「傾斜」。
吳帆準備打點「行囊」去嵐山監獄服刑的這,唐有神卻等來了他在開庭後二個半月的對自己的「擇日宣判」。
吳帆說,「如今的職務犯罪都是‘擇日宣判’,這樣做可以減輕法官的責任心,甚至可以不負責任。」
「為什麼呢?」唐有神問道。
「因為有的案子不是審判長或當庭的法官可以定的,而是由‘審而不判、判而不審’、以‘會場’代替‘法庭’的審判委員會定的。假如是當庭判決,合議庭法官就必須高度集中精力投入庭審,充分听取代理律師的意見,及時歸納證據和事實,事先準備好法律依據,認真扎實地進行法庭發問和記錄。」吳帆說。
「是啊,當庭判決還可以讓業務水平高的法官迅速冒出來,使南郭先生無處藏身。還可以真正落實審級監督制度。法院同行政機關的區別,是一級監督一級,不是一級領導一級。因此最高法院規定法院的判決不得事先請示上級法院。但實際上國內法院還存在內部請示,當庭判決可以減少這種現象。另外,可以杜絕大量的干擾和人情關系的影響。譬如一個民事案件長久不判,原被告雙方都會猜對方在搞關系,會千方百計打听法官同誰有關系可以通路子,代理律師和家屬,包括被告人的日子都會很難過,當庭判決就會少很多干擾。」伍旭杰似乎更了解法院的行情。
「老伍講得對,一個刑事案件開庭後不按時判決,法院再公平、公正,社會也不會相信,會以為不是權力干預就是人情影響。而當庭判決,法院開庭是公開的,事實證據當庭認定,訴辨審三方同台亮相,法律適用當庭闡明,判決理由當庭講清,判決結果立即出來,法官的信譽度可以大大提高,辦案的權威性和公信力都會加強。」申自慶說。
「當庭判決可以真正體現律師的水平和敬業精神。現在的律師出庭沒有準備,上法庭沒有代理詞、辨護詞、整把時間和精力放在請人吃飯、娛樂上,以求在酒桌上解決問題。法院如果當庭判決了,當事人和律師不僅可以節約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還可以節省很多公關經費。現在托人情找關系,吃飯送煙,對于貧困的百姓而言,是不小的負擔。但官司纏身,他傾其所有也要這樣去做。有的人為打贏官司,想從法庭‘撈人’,被掮客騙走數十萬上百萬都有。如果法院當庭判了,官司雙方都不會花冤枉錢。再說,當庭判決,結果已經出來。當事雙方再找這個法官已經沒有用,法官被公關拉下水的危險就會大大減少。法官可以騰出精力辦好新的案件,可以有時間研究學問。用制度來保護法官,比培訓、懲處的效果都要好,要科學得多。」吳帆是「擇日宣判」的過來人,似乎感慨良多,動情地說,「盡管我馬上要走了,但我希望老唐的案子能夠有個好的結果,就此告別了!」
「多謝你了,祝你一路順風!」唐有神對吳帆說。其實,他時刻都經受著「擇日宣判」的考驗,希望最後一秒鐘看著法院對自己的判決,也許雷霆從而降。一切的希望、絕望、怨恨,在法官的宣判中定格,塵埃落定。
潮鳴區法院這一的「擇日宣判」非常冷清。唐有神像上次開庭一樣,被法警帶到被告席上,與上次不同的是沒有滿座的听眾和電視台的新聞攝像機,只剩下自己的家人,審判大廳顯得十分空曠和悲涼。審判長宣讀了判決書︰認定唐有神的承包合同是他代表《和州日報》下屬的部門簽字;和州智多廣告有限公司是由唐有神「掌控」的;那些「走帳」的廣告差價是《和州日報》的「應收款」,檢察院指控唐有神的貪污罪名成立!唐有神貪污39萬余,將呼吸13年的鐵窗空氣︰盡管他當庭翻供,但以前的口供足以證明,他是自己的掘墓人和杰出同盟者!
一道深淵在他的腳下裂開。下沉,下沉,它在往下沉,無邊無底。唐有神滑進了這個深淵,感到它的邊緣在他的頭頂上合攏,並且明白,只要他活在世上,就永遠不會再出來了。短短一剎那間,仿佛太陽已經躲進一片陰冷的雲層,陰影籠罩著世界,萬物頓時失去了光彩。女敕綠的樹葉看上去病懨懨的,梧桐樹黯然失色,月季花剛才還是一片嫣紅,竟也變得凋零殘敗了。唐有神心想,哪怕就是我「掌控」了智多廣告公司,但智多廣告公司沒有欠和州日報的一分錢,與其他承包人欠著報社大量的款項相比恰恰相反,在某種程度上是保護了和州日報的利益。唐有神更不明白︰一個經過工商登記具備法人資格的責任有限公司,可以任意地判決由他人「掌控」?一份完整的承包合同可以任意的曲解為「代表《和州日報》下屬的部門簽字」雲雲,這不是一個法律問題,它是一個寓言,是一份在權貴黑手干預下的超越法律的判決!其寓意是,對于這樣一個不可騎牆的法律問題,為什麼全社會的司法公正和監督的資源似乎用完了都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結論?一個普通的刑事案件被錯判,事關面子問題還是執法良知?事關權貴迫害還是司法公正?唐有神仰望蒼,心中不斷地發問!他想,一個國家,如果缺乏專業**的司法權,就無法保障人民的權力,法治國家也將成為沒有防護堤的河流。
這可不是一般什麼庸俗下流的事。唐有神覺得他這個人已經看透了世間萬物的根底,可是他看到的真相把他嚇壞了,于是就欺騙自己說他根本就沒看到,他希望麻痹自己,甚至希望法院的判決是對的。也許這樣說還不夠清楚,那就換個說法吧。一個人找到了通往神秘廟宇的路,可是他沒走這條路,他可能瞥見了那神秘的廟宇,後來卻努力使自己相信那不過是一片樹葉的幻影罷了。再換一種說法,有一個人本來是可以干一番事業的,可是他認為干並沒有什麼價值,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一直在後悔沒有在好好干;這個人暗地里對工作的成果不屑一顧,可是更為隱蔽的是,他渴望取得成果,渴望干活時所帶來的喜悅;這個人害怕給家族蒙羞,敗壞家聲,但對母親的責罰不得不心甘情願地承受。
開庭宣判結束後,空突然下起大雨,愈來愈響的雷聲從遠方傳來,搖曳不定的閃光在地平線上閃動,雷聲如濤,清晰地映出了起伏不平的都市樓群;幽暗深邃的空中,令人驚駭的白色閃光在發怒,在舒卷。這時,怒吼的狂風卷起了塵土,打在人的眼上、耳上、口上,生疼生疼的,地大變了。唐有神不再把這想象成《聖經》中上帝的譴神罰,讓他頂住了這場災難。當驚雷炸裂的時候,唐有神的家人沒有人能不嚇一跳——它轟然炸開,好像要狂怒地把世界炸成碎片——但過了一會兒,並住在一起的這一家子人就習慣了,他們提心吊膽地走到外面的走廊里,眼光越過這個繁華的都市,凝望著遠處的空,閃電的巨大火舌象脈絡似地漫交叉閃動、空中一剎那出現十幾條閃電︰倏忽即逝的鏈狀閃光在雲層里馳掣游動,時而出雲底,時而鑽入雲中,明明滅滅,蔚為壯觀。行道樹中一棵被雷電擊中的梧桐樹散發著焦糊味,冒著煙,他們終于明白這些孤零零的行道衛士為何死去了。空中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神秘的色彩,盡管空氣中沒有火,但卻不再是不可捉模的了。它發出粉紅、淡紫和焰黃的幽光,彌漫著一股久留不去的苦味,和難以辨別的、不可言喻的晦氣。
被判刑後回到看守所,唐有神一臉的抑郁與窩火,申自慶關切地問︰「有沒有判?」
「判了。」
「判了幾年?」
「13年!」唐有神如孤臣孽子,淒楚酸心、愴惻哀怨、黯然傷懷地說。
「13年好啊,你不服可以上訴,只要活著就好。」申自慶爽快地說,語調里充滿著譏諷和幸災樂禍,甚至差點鼓盆而歌。
唐有神幾乎崩潰了,心中不由大罵申自慶毫無人性,也抱怨檢察官盛氣凌人,法官枉法錯判。他心里在想,這似乎完全驗證了社會上流傳的那一段諷刺冤案錯案里司法不公的「三一騙」的順口溜︰「公安無法無,檢察院一手遮,法院沒有青,律師到處行騙!」
「你的律師不是給你做無罪辯護的麼?」伍旭杰小心翼翼地問道。
「屁用啊!」唐有神沮喪地說。
申自慶忽然來氣地說,「現在的刑事辯護律師的確是沒有用的。過去我經常听到一些律師的抱怨說,做刑事律師風險太大。所以越成功的老練的有經驗的律師,對刑事辯護反而敬而遠之,五六年中一個刑事案件也不辦。現在是一些沒有經驗的、沒有聲望支撐的年輕律師,在刑事辯護中唱主角。因為他們沒有經濟案件源和法律顧問單位,接不到其他的能賺錢的案件。即使是一些風險大的、證人搖擺不定的案件,當事人似懂非懂很難弄、專會投訴律師的案件,也不得不接。但實際上這類小案件恰恰是最難辦的案件。對于有幾億資產的企業,你把他幾千萬的官司打輸了,他最多下回不找你了,而對于傷害、打架類的小案件,律師如果沒把官司打贏,當事人為幾千元的律師費會投訴律師幾年。所以年輕又沒經驗的律師往往會被抓住把柄,出事的幾率特別高。年輕律師往往對公安、檢查機關有一種恐懼感,一事當前,先考慮自己的安全。」
「我的律師是我的好朋友呀,到了法庭卻變卦了!」唐有神有些怨氣。
「怎麼變卦的?」申自慶問。
「說好作無罪辯護的,在法庭卻突然變成罪輕辯護了!」唐有神答道。
「咳!你到現在還迷信律師!」伍旭杰說。
「你還是盡快準備上訴吧!」申自慶說。
「上訴恐怕也只能是‘駁回上訴,維持原判’那八個字!」唐有神泄氣地說。他站在鐵窗前撫模著他的傷口,傷口正滴著鮮血。他全身酸痛,疲憊不堪,他那並不年輕的軀體上,已經烙下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傷痕,他在官場上曾被冷箭所傷,他在情場上曾被小人出賣,他在商場上曾被騙子誣陷,……他黯然神傷,淚流滿面,遠遠地望著這個喧鬧的世界,他幾乎喪失了勇氣,失去了力量,正想大喊一聲︰「蒼啊!冤枉啊!!」
這時他感到自己的頭腦一下子變得遲鈍了,而他根據自己的多年經驗,知道這種遲鈍很快就會引起劇痛,正像我們的肌肉組織,外科大夫的手術刀剛把它們切開時,先是一陣短暫的麻木,但接下來就會劇痛起來。
「我現在不去想它,」他重又祭起了自己慣用的法寶,狠狠地想道。「如果我現在還去想無辜被判刑的痛苦,我就要發瘋了。我明再想吧,明再想吧……」
「可是,」他的心卻把老法寶丟在一邊,開始痛得喊了起來︰「我得抓緊上訴!二審一定還有辦法挽回的!」
「我現在不去想它了,」他又大聲說道,極力想把他的不幸置于腦後,竭力想找個辦法阻擋住洶涌而至的痛苦。「我——對了——刑法規定刑期過半就可以假釋,哪怕坐牢,六年半後就可以重新獲得自由……。」想到這兒,他的情緒才稍稍好了一點。他在心里想著,只要活著就好,活著就能讀書就能給妻子女兒寫信就能憧憬未來,活著就有希望就有明。總之,好死不如賴活著。可是活著確實很累,一旦判刑就必然失去了人生最寶貴的自由。他從心靈深處反省自己,回頭望望,迷迷蒙蒙,一步一個踉蹌走過來,跌得頭破血流;朝前看看,卻是一片茫然,身居高牆電網,滋生出一縷悲愴,一絲孤獨,一腔悔恨。這種歷經滄桑後的飽含苦澀的感覺,產生于一種努力後的失敗。不是這個世界拒絕了唐有神,而是唐有神自動拒絕了這個世界。真是無巧不成書,唐有神想著自己即將而來的牢獄生涯竟與一個數字有關——「13」!他想︰鄙人悲憤下海,佯狂經商,陰差陽錯踫上這麼一個刑期。「13」是外國人忌諱的數字,尤其害怕每月的13日!這一太不吉利,趁早改期,以免撞鬼。唐有神是個逆向思維的人,偏不信邪,苦難不避「13」忌日,甚至覺得彼此神交默契。原來他與「13」奇數有緣,大抵對「十三妹」、「十三經」、「十三轍」、「十三太保」、「十三陵水庫」、「十三不靠」,以及《孫子兵法》十三篇皆有好感。由此,竟越發促使產生與磨難抗爭的信心與勇氣。他現在需要一個可以從容呼吸的空間讓他痛定思痛,一個安安靜靜的地方讓他舌忝干淨自己的傷口,一個安全的避難所讓他制定下一步的上訴計劃。他想到了家,想到了妻子女兒,想到了報社的高層公寓,就仿佛有一只輕柔涼爽的手在撫慰著他焦灼的心。他仿佛看到了那幢女乃黃色的房子,掩映在正在濃郁的綠蔭里,在那兒閃爍著向他表示歡迎,他仿佛感到了,在那片靜謐的小區里,暮靄正在為他默默祝福,他仿佛感到了晶瑩的露珠正落在公寓綠色灌木叢和雪白的茉莉花上,仿佛看到了綿延起伏的高架橋下那令人思念的路燈和郁郁蔥蔥頗為壯觀的樟樹林。
這幅美妙的圖畫使唐有神模模糊糊地感到一陣慰籍,增強了他的信心,把他心靈上的創傷和悔恨一下子驅散了不少。于是他索性站在那兒,懷念起那些可愛的東西來︰那條通往報社公寓的古樟森森的夾道,小河兩岸芳香撲鼻的素馨花,白牆外那片碧綠的草地,房間里那些隨風飄揚的白色窗簾。而且女兒泱泱也在那兒!突然他感到自己迫切地需要與女兒泱泱對話,就像小時候需要她那樣,需要她那柔軟的小手撫模自己的胡子茬,女兒是他跟自由生活相連的最緊密的一個人了。
「一切等二審結束再考慮吧,到那時候我就能夠忍受了。明我要想出個辦法來重新對待上訴,不管怎麼說,明就是另外一了。」唐有神唯一覺得不能讓年老的母親知道——「我不能讓老娘知道!」唐有神的話中沒有一點痛苦的表示,但干部囚室的每個人都感到了他的痛苦︰「老娘知道到我被判刑坐牢會傷心死的。哦,老娘,那會害死你的!你已風燭殘年,不能承受如此災難,我太了解你了——了解你的傲氣和自信,想讓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人物的決心。讓我獨自承擔這羞恥吧,我想要的就是這樣。」
申自慶走到唐有神身邊,拿起唐有神正在寫給妻子秦篆的信︰「……千萬別告訴我母親。你們必須幫助我保守我的秘密……。另外,必須讓梁欣律師抓緊到報社取證……」
「我看,你就是取到新證據,也是那八個字。」
「嗯?……」唐有神默然,啞口無言。
一審判下來後,唐有神堅持上訴至睦湖市中級法院,那,中院的二個女法官來梅塢看守所來提審他,他再三請求法官到報社取證,並要求開庭審理,但是沒有回音。
唐有神期盼著二審能夠開庭審理,如果是書面審理,八成是維持原判了。他耐心地等待著,面容疲憊,胡子邋遢。淪落為囚,確也不須什麼梳妝打扮了。這時,唐有神突然想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尊容。面對錫箔紙的鏡子他並不感到愉快,因為在鏡子上出現的「尊容」叫人擔心︰憔悴、憂慮、蒼白……。在看守所里,鏡子是違禁品自然帶不進來的,盡管他知道鏡子會提醒自己︰你是在走向苦難,走向衰老!但羈押時間長了,唐有神總是想看看自己「苦難」中的模樣。于是他還是采用老辦法把碗裝方便面的錫箔紙的反面,像敲打的鼓面一樣繃緊在一個紙質的方便面飯碗上,做成一個鏡子,才依稀看見了自己滿臉的滄桑、潦倒和無奈。于是官囚們經常搶著照這個簡易的「鏡子」,有的發現自己臉色難看,還嘗試用瓶裝的「光明」牛女乃擦臉,每搖頭晃腦地照來照去,觀察自己的臉是否真的「光明」起來。其實,淪落為囚的那張有點灰色的、布滿男性內分泌失調斑點的臉,就是再用牛女乃洗也是洗不「美白」的。
進入二審以來,每晚上,唐有神用吃剩下的包裝牛女乃洗臉,拿著鏡子照來照去時,申自慶就會在一邊譏諷說︰「你有點像宋美齡了,用牛女乃洗臉,坐牢了還這麼奢侈!」
「那像你,快六十的人了,滿臉的疙瘩像春發芽的樹枝。」唐有神接著說。
「唉,老樹發新芽也是有的,這是陰陽失調的緣故,再是因為飲食習慣改變,整個肌體的協調被打亂造成的內分泌紊亂。再加上這看守所的菜毫無營養,淡而無味,不靠外援是無法生活的。」申自慶嘆口氣說。
這,申自慶看到唐有神照完鏡子,有心想調節一下唐有神的情緒和籠子里的氛圍,用裝在礦泉水瓶子里藏在棉被里保溫的開水泡了一碗方便面遞給他︰「老兄,來吧,上訴之日吃一碗‘康師傅’方便面,再加兩個‘鄉巴佬’包裝鹵蛋,用可口可樂作酒,慶祝自己走進人生的低谷吧!」
「你別尋開心了!」伍旭杰在一邊制止。
「我怎麼尋開心?這叫有禍躲不過,判了13年有什麼了不起的,等于給唐有神放了一個長假,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讀書寫作修煉充電,難道不值得慶賀?」
「你的意思是他因禍得福啦?」伍旭杰楞了個頭,認為申自慶說著風涼話。
「虧你還是個監獄警察,平時怎樣教育改造人的?有個禪師曾說,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吃飯時吃飯,睡覺時睡覺。這看似容易,其實做起來很難。很多人吃飯時,百般計較,根本就沒有胃口,即使吃起來,也是覺得沒味道,睡覺時,千般思索,一點睡意也沒有,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坐牢就有這種感覺,不要說伙食差,就是有美味佳肴,你也難以下咽。坐牢的睡眠時間是最多的,晚上九點到早上六點,中午還可以睡個把小時,每可以睡十多個小時,可真正能睡著的時間卻是很少,滿腦子像蒙太奇剪輯一樣。但你只要有良好的心態,和許多坐過牢的名人一樣,把苦難作為人生的養料,就一定能重出江湖,‘東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