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第三十八章獄內教師(下)
時年17歲的印成,是睦湖市郊一個農民的兒子,高中未畢業就來到睦湖城里打工,在工余時間頻頻出入于網吧,尋找刺激。長日久,就漸漸感到囊中羞澀,遂產生搶劫他人財物的惡念。一個春節前夕的晚上9時許,印成在睦湖市一個小區看到獵物後,即產生了搶劫之念,並尾隨其後。當被害人與同學分開走至小區一幢樓房附近時,他即上前強行把被害人拉至該樓樓道內,采用威脅、搜身的手段,當場從被害人處劫得人民幣19元,並逃離現場。
唐有神看到法院的判決書上說︰被告人印成因法制觀念淡薄,為追求不勞而獲走上犯罪道路。今後,被告人要吸取教訓,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要努力學習,積極改造,做一個對社會對家庭的有用之材。據此依法判處印成有期徒刑1年、並處罰金2000元。
區區19元,葬送了一位花季少年的美好前程。他的父母親傷心至極,欲哭無淚。至少,孩子們痴迷網吧,「廣交朋友」、「可以說平時不敢說的話」等所謂的網吧「樂趣」,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這些未成年犯中,也有性犯罪的。那位名叫周杉的課代表,犯罪時還差五就是18歲的成人了,因此他很走運。唐有神看到判決書上寫著︰「……被告人周杉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犯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加上尚未執行完畢的2年緩刑,決定執行有期徒刑7年。」他頓時為他感到一陣慶幸︰假如這事晚發生五,也許判決的結果要重得多。但他的父母還是為自己兒子的罪孽流下了痛苦的眼淚。
周杉生在睦湖市區的一個平民家庭。初中畢業後,就混跡于社會,與一些狐朋狗友為伍,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樣樣都干。現在回想起來,過去的日子,仿佛做了一場噩夢。那年夏的一個凌晨,周杉因欠債而產生盜竊之念,遂竄至睦湖潮鳴區國寺街一個服裝店,店主是個二十來歲未婚女子,當發現女主人正在睡覺時,強行推門入室,用攜帶的鋼絲針對牢她,並用言語威脅,實施搶劫。在此期間,周杉看到女主人渾身發抖,衣著單薄,只穿三角褲和戴,遂婬性大發,采用威脅的手段,強行與被害女主人發生性關系。爾後,周杉在服裝店內強行搶走現金、香煙、衣褲等物,揚長而去。
案發後,周杉鋃鐺入獄。在法庭上,周杉的辯護人對控方提出異議︰周杉的行為不屬于「入戶搶劫」,主要理由是,該服裝店主要用途是經營,並不是被害人用于生活。而法院認為周杉行為實施在服裝店已經停止經營活動、被害人正處于生活狀態中,而非經營狀態,與事實、法律不符,不予采納,法院遂作出上述判決。
其實周杉頭腦中有許多模糊的意識,常常並未意識到性侵犯同樣屬于暴力行為。僅此一點,足見它與其他暴力的不同。性侵犯的「快感」掩蓋了其人身侵犯的一面,「**」被當作是受害者與作案人互相配合的顯而易見的事實。
唐有神問道,「你的2年緩刑是怎麼回事?」
「二年前,我曾因一位十二歲的幼女被判了2年緩刑。」
「看來你是個下流胚!」
「不是的!我沒有,在法庭上我也說是受害者引誘我干的,是她自己坐到我的膝蓋上來的,而我看到這女孩子既然已經在想這事,我不過是和她玩一玩。」
「你有沒有與她發生關系?」
「我承認踫過她,但我不認為自己在她,我說是小女孩自己撩起裙子的,而且她已經被別人踫過。我不承認使用過暴力,而是受害者在引誘我。我的律師也認為我們是在做游戲,完全是一對尚未完全懂事的孩子在‘過家家’,可是法院不采納。」
唐有神心想,此案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犯的辯護人對受害者年齡的忽視,按照他的說法,是這些兒童心甘情願被人,是她在引誘他,是她自己有這麼,她只是非常清醒又非常可惜的同謀。
唐有神忍不住把周杉的案子講給干部囚室的獄友們听,卻引起了一番爭論。
「暴力是根據被害者‘嚎叫聲’來確定的,‘有求救聲才能稱之為暴力’。女人的意志,只有當其他人都感覺到了的時候,它才是存在的。她的意志,必須要有人看見,其自衛必須要有別人講出來,必須要有能為其作證的觀眾。」申自慶說。
畢春西對此表示異議︰「我不敢苟同,對那些發生在偏僻地方的案子,如密林里、深溝中、原野上,這樣的案不可能有證人,呼救聲再大也沒有人听見。」
「有的法官們甚至不願意知道哪些可以影響人的判斷力,使那些受害者上當受騙的‘藥’之類的飲料會產生效力。他們要看到的是一個堅貞不屈,任何時候都頭腦清醒、堅忍不拔的靈魂。」唐有神說︰「有關倫理道德方面的原則是︰不存在什麼不得已才做出的意願,人的終歸由人的上身來支配的,不然的話,這就會成為女人們利用的借口。」
「在男人的勝利中,最甜蜜的就是猜不透到底是因為自己的力量佔了上風,還是女人故意讓步。女人通常的狡黠就是讓你始終搞不清楚。」林茂深有些聯想到自己曾經和魯麗黎有過的經歷,語氣中有些憤懣。
「那個少年犯周杉告訴我,被他的那個女裁縫,幾乎沒有對她進行突然襲擊︰‘我把她按到床上,沒費太大的勁,就進到那個緊緊的地方里。女裁縫一開始不同意,然後就同意了。’」唐有神的口氣有些琢磨不透和神秘兮兮地講述說,「而他那個十二歲的女孩時,他讓她去買了瓶啤酒,讓她在一個小杯子里喝了三口,同時他自己把剩下的都喝掉了。他讓她仰面躺在一張床邊上,她掀起自己的裙子和襯衣,將她的腿叉開,解開短褲上的扣子,開始××她……,直到她哭了起來,他才退出來,她感到那個地方是濕的。後來醫院鑒定時,只發現‘生殖器部位稍稍有點紅腫,並不說明是男人的生殖器造成的,瘙癢也可以引起這樣的後果。’他們根本不說處女膜如何,**檢查如何。而由法院指定的醫院檢查後卻認為此女性‘曾遭人強暴’,‘紅腫部位嚴重,尤其是**系帶部位’,‘處女膜已經破裂’。最後還是以法院指定檢查的結果為準。但是,這種檢查結論上的差異也讓人看到了未成年女孩案中的另一個困難,這就是對處女膜的鑒別問題。包括兒童案中,專家鑒定總有難以確認的地方,這就不能讓人懷疑、猜測……」
「引誘就是欺騙。但是由于有了個人自由這一觀念,人們首先注意的往往是誘惑,事情的性質也就變了︰引誘是取悅,是讓人陶醉。這樣,可能存在的精神壓力就沒人去顧及了,訛詐、威脅、圖謀不軌也沒人去管了,周杉的行為顯然是誘奸。」申自慶說。
「如今社會上小混混的這種‘放肆’已經上升了到亂七八糟的程度,他們輕易地跨越恥辱這一障礙,用事實去擊碎害羞感,這樣就死定!」裘德升有些不滿的遺憾。
「周杉的犯罪的原因與其他未成年犯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遍布城鄉的網吧、游戲房等娛樂設施,對未成年人基本不設防;影視文化作品中充斥著像‘古或仔’這樣的暴力、內容;家長給予孩子過度的物質享受卻忽視了人格教育和精神關愛,學校片面重視文化教育而忽視了德育和法制教育。如今的獨生子女,一進家門只會喊‘肚子餓了,飯怎麼還沒有做好?’,而父母一進門衣服都來不及換,就會下廚房燒菜做飯,哪怕就一點青菜、豆腐,也要精心烹飪,力爭做出滋味;不懂事的孩子們成抱怨作業多,實在太累;他們動不動就開口要錢,不給就生氣;他們記不住家人生日,卻一到自己生日就早早召集同學、朋友聚會;他們早上賴床,還不停抱怨家人叫他;他們有牢騷就發,有煩惱就怨,把家當作壞情緒‘宣泄所’。而父母們累了一整毫無怨言,洗衣打掃衛生後再陪讀,他們省吃儉用、精打細算,卻從不在教育投資上吝嗇;他們很少記自己生日,卻用心為家人準備生日禮物;他們深夜入睡,黎明即起,給子女準備早點……。」唐有神數落著獨生子女的種種不盡人意的地方。
「愛,總是差那麼一點點!這就是父母和兒女的區別所在。或許,只有當兒女的也成了父母而且慢慢變老的時候,才能真正理解什麼叫愛,並將其付諸于生活的點滴中去。」林茂深感嘆地說。
遇到提審和律師會見,唐有神就請畢春西代課,讓他給未成年犯上性心理課,增加一些性知識。有些未成年犯連「**」都不懂,有的人在作業本里理解「**」就是「玩**」。他們的男性性功能已經成熟,大部分人都長了胡須和喉結,發音沉著,睪丸××充盈。畢春西畢竟當過醫院院長,他的課很受未成犯們歡迎,也使他們懂得了當人有了性的要求,而又無法通過正常的途徑得到滿足時,就會處于「性饑餓」狀態。**,就是性成熟後「性饑餓」得以滿足的一種自慰方式,它在青春期的青少年中發生率很高。
畢春西講課有些演講的味道。他在獄內小小的講台上比他在醫院作報告還富有官腔︰「性,對少年來說,是望而生畏,暗之向往的遠山;青春,對少年來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少年,對萌動著性火花的青春來說,是永遠可以誘惑的對象,將三者合而為一,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問題是,男人對女人的恐懼,是否總是由性引起的。值得注意的是,尤其是像你們在大牆里的少年,比較喜歡**,夢遺被認為是一種玷污,盡管女人與此無關。但你們普遍認為**並不是一種危險和罪孽,許多喜歡**的孩子和未成年人,在這樣做時並不感到極其恐懼和苦惱。正是沒有社會的干預,特別是沒有父母的干預,單獨獲得的快感才成為一種愉悅。」
「對呀,××時最舒服!」
「你們對××感到恐懼嗎?」畢春西問道。
「不恐懼。在我看來,從我自己的身體流出的任何東西,不論是血液還是××,都是令人自豪的。」章松認真地說。
「那噴射出來的是我的生命,我的**。」印成戲謔地說。「我很快樂的。」
然而,即使在主觀上,這些犯了罪錯的少男們可以在無女人在場的情況下經歷性沖動的體驗,在客觀上他們的性行為也還是在暗示著異性的存在。他們在痛苦中尋找快樂,盡管看守所伙食那麼低劣,但他們在發現自己性別的同時也發現了異性,即便她不是以有血有肉的成形象的形式出現的。反之,也正是因為女人是性的化身,她才是他們渴望的。夢遺和××所暗示的性沖動,是青春少年生命的表現。
的確,他們中不少是因為偷和搶而坐牢,也有的是性犯罪,對女人的神秘好奇和情感矛盾,在各自對自己性器官的態度上再現了出來︰他們為它驕傲,卻又嘲笑它,以它為恥。他們在放風場洗澡的時候一起比賽**長短大小時,偶然的既讓他們無比羞怯又令他們十分自豪,像成年男人把自己的性器官看做超越與權力的象征,它和一塊隨意肌一樣,同時也和一件神奇的禮物一樣,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它是一種自由,充滿了現成的然而又是任意的事實所具有的全部偶然性。在這種矛盾的外表下,他們沉湎于它,卻又疑心受累。他們想借以表現他們自己的那個器官,並不服從它。它帶著一種遠未被滿足的**,突然××,有時在睡夢中發泄自身,所以它表現了一種可疑的、反復無常的生命力。他們像自由的男人一樣渴望以精神戰勝生命,以行動戰勝性壓抑。盡管他們的意識同自然有一定的距離,盡管他們要改造它,但他們在自己的性器官中還是發現自己受到生命、自然以及性壓抑的困擾。
畢春西不得不溫馨地提醒他們︰「性器官是意志的真正落腳點,它的另一指揮機關是大腦。所謂‘意志’是對生命的依戀,是磨難與死亡,而‘大腦’是思想,它在想像生命時月兌離了生命。我以為,男人在少年時期的性羞恥是我們在愚蠢地迷戀于肉欲之前感到的‘難為情’。××,是人類後代的父親,相當于母親的子宮,男人是在女人體內生長的那種‘精子’的產生者,他本身也是那種‘精子’的載體。通過賦予生命的播種,被拋棄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射精是愉快的約定,是在堅持物種與個體的對立。當男人把男性生殖器看做超越性和主動性的象征,看成是佔有他人的一種工具時,他對它是洋洋得意的。但是,對別人的性器官,我們會輕易響起一陣笑聲,對無端的××常顯得滑稽可笑,因為這好像是隨意的行為,但實際上是非隨意的,單單是人們看到生殖器的出現,就會笑出聲來,因為這是‘可恥部位’的,你們是不是都有神秘感和驚奇感?」
「你們這些老頭,打不打機?」印成好奇地問道。
「也打。」畢春西干脆地回答。
「多少打一次呢?」章松接著問道。
「想打的時候就打,沒有時間規定呀!」畢春西笑著回答。
「哈!哈!哈!」少犯們發出了一陣開心的笑聲。
時間在高牆內似乎過得很慢很慢,唐有神當教師實在是敷衍,他是在等待二審判決。那,唐有神剛給少犯們上完課,馬管教突然出現在籠子門口,他身邊還跟著一位穿法院灰色制服的法官,馬管教在鐵欄桿門的小窗口里叫道︰「唐有神,你的二審裁定到了!」
唐有神趕緊到窗口,法官交給他一份睦湖中院的二審的裁定,並讓他是送達通知書上簽字。他心里知道,自己的案子不開庭審理而是書面審理,也就是通常上訴案件的那八個字︰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拿到裁定書後,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感受清泉樣的東西流過自己的思想隧道。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案子已經塵埃落定,一切努力都已經成為泡影,自由已經顯得異常迷離而遙遠。他在流淚的過程中想起了自己生活中曾經有過的幸福和輝煌,也想起自己被「雙規」,繼而被送上法庭接受審判,眼下即將被送往監獄服刑。
唐有神像所有坐牢的人一樣,似乎都會需要一種感情表達來度過漫長的等待裁決的時間。哪怕是一紙片言只語,都能讓坐牢的男人感到一種真實的存在,那是一種被感受被牽掛著的一種存在。真實只能存在于法律的公正,來自于公正的內心、靈魂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強大的、現實主義的。哪怕從真實的內心生出的一棵人世本不存在的小草,也是公正的靈芝。西方有的思想家也說過,「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而「道德是法律的哨兵」。可見法律和道德是兩種不同的社會規範。
現在那個支撐自己的東西,像黑暗中的燭光那樣突然熄滅了。唐有神感到自己像一只水面上的破船,搖搖晃晃無法找到靠岸的方向。那,放風時,他和同室的官囚們坐在風場里,陽光照在他的頭上,這種暖洋洋的感覺竟使他重新感到了生活的平靜,以及對未來的痛苦向往。幾個男人蹲在地上用撲克牌玩推算命運的游戲。他們除了推算各自將要面對的案子結果外,更要推算過去和以後的婚姻和愛情。撲克牌能在男人的心底掀起最柔軟的波紋,使他們對外面的花花世界里的紙醉金迷男歡女愛充滿無法抑制的激情,就像算命先生和江湖騙子之類的通靈者,只要一個陰謀家洗過一副牌,切過一副牌,那他就會在牌上留下陰謀和秘密。這個時候「自由」這個詞就會變得明晰具體和狹隘。「自由」不僅僅是可以隨心所欲地走動,更重要的是可以去吃喝嫖賭,甚至去赴一個幽會,去愛一個真實的女人,以及被這個實實在在的女人所愛。可以跟她睡覺,扇她的耳光,也可以讓她任意地撕扯自己的頭發。
少年囚室的少犯們都知道唐有神快要投監了。這是他給這些奇異相遇的少年獄友上最後一堂語文課,他有點像都德的《最後一課》所描述的法語老師一樣別離講台的悲哀,在講述中竟有些傷感和憤激。盡管在失去自由的情況下,他在鐵窗里,能夠為這些失足少年授課,說到底,可能也是一種緣分,他與他們已經有些許依戀的情感。
短短的幾個月,唐有神不知不覺地與這些失足少年建立了友情。當他即將要離開這里的時候,章松說,他已跟程賡管教建議過了,晚上要給他開個歡送會。
果然晚飯後,程管教來叫唐有神去少年囚室參加歡送會。30多個失足少年圍坐在一室,籠板上放滿了水果、花生、瓜子等食品,像一個簡易的茶話會。程管教作了簡短的講話︰「唐老師,很快就要離開梅塢看守所了,到監獄服刑了。唐老師給大家上了幾個月的課,是非常不容易的。大家也許有體會,一個人在等待最後判決的情況下,能夠忘記痛苦調整心態,按時給大家上課,的確是難能可貴的!我在此代表梅塢看守所向唐老師表示感謝!唐老師的刑期比較長,我們祝願他能把刑期當學期,發揮曾經是報社記者和領導的優勢,積極改造,體驗監獄生活,也許能夠創作出反映大牆生活的文學作品來,我們期待著。下面,歡迎唐老師給我們作點臨別贈言吧!」
30多個少年犯興高采烈地拼命鼓掌。唐有神覺得腦門發熱,一陣暈眩的激動洋溢著全身,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他慢慢地站起來,聲音打顫地說︰「各位小獄友,在年齡上我已經夠做你們的父親了,而且通過不同經歷,我已經同許多行業各色人等交過手,雙足也曾漫游過半個地球,而你們只是少不更事半大不小的孩子,還沒有真正踏上社會,就跌進了牢房,我非常同情你們的不幸遭遇和現實處境。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穿上了軍裝。但我沒想到年過不惑,快到知命的年紀的時候卻和你們一樣穿上了囚服,我感到一種人生挫折的巨大傷痛。坐牢是不幸的,也是人生的一種恥辱和失敗,但也是一種意志和信念的歷練,只要不悲觀,不泄氣,把刑期當作學期,把牢房當作學堂,明還依然會美好的!」
「我們坐牢了,還能夠讀書听課,真要謝謝唐老師!」章松大聲地說︰「我在十七歲的時候,就走上了歧途,或者不如說像其他有過錯的人一樣,我也喜歡把一半責任歸在厄運和社會上,而且從此就沒有想過怎樣回到正道上來。不過,我听了唐老師的課以後,有很大的收獲,我想以後我要改惡從善,就很可能完全成為另外一個人,我可能像在校的中學生一樣善良,或者更聰明一點——差不多同樣真無邪。我羨慕唐老師心境的平靜、意志的堅強和從不言敗的性格。」
「你過獎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一個沒有污跡或污點的記憶一定是個美妙的境界——是個令人神清氣爽的飲之不盡的清泉,是不是?」唐有神笑笑說。
「你十七、八歲的時候,經歷了什麼?唐老師?」印成突然發問。
「我那時候很好,清澈、健康,沒有污水涌進來把它變成臭泥潭。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同你不相上下——完全不相上下。大自然是打算讓我成為一個基本上善良的人,我高中畢業就參了軍,在部隊入了黨提了干,相信我的話,——我從來不曾想到自己會成為惡棍,成為罪犯,我不能作這樣的設想,不能把任何這一類的壞名聲加在我身上。可是,像我所深信的,由于與其說是我的性,不如說是我的環境的關系,我現在是一個被法院二審裁定的普通而又平凡的罪人。軍人的嚴謹,富人的傲慢,窮人的寒酸,我都感受過,尤其是官場上試圖加在生活上的種種卑劣無聊的閑游浪蕩,我也都經歷過。我向你們坦白承認這些,你們覺得奇怪嗎?你們要知道,在你們未來的生活中,你們將會常常發現自己被不自願地選為傾听熟人朋友秘密的人。你們會像我一樣,本能地發現,你的長處不在于談論你自己,而在于听別人談論他們自己。你們還會發現,你傾听的時候,對于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們的不檢點,不道德,不是帶著惡意的輕蔑,而是帶著生的同情,這種同情沒有十分明顯地表示出來,但還是一樣地能使人感到安慰和鼓勵。」
「你被判刑了,難道你還不認為自己是個壞人嗎?」周杉的問題有些咄咄逼人。
「我不虛偽,我從內心來說,我認為自己是清白的,但我只得服從法院的判決,我也相信我的家人會為我繼續申訴。其實,人生離牢獄很近,僅僅只有一步之遙,稍有不慎就會滑進這無底的苦難深淵和長長的煩惱黑窯。中外的全部歷史證明,監獄也罷,流放也罷,貶謫也罷,都不曾削磨文人墨客、志士仁人的性靈,反而會更磨礪他們的才思,使他們更為堅韌或剛強、激烈或深沉。有許多經典的文學作品,正是歷史上作家在不幸中書寫的,他們像俄羅斯神話中的丹柯,用瘦弱的手掏出自己的閃光的心。」唐有神有點感慨,越說越激動︰「但我不敢和那些文人墨客、志士仁人去比,只能望其項背。坐牢,本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字眼。從古以來,從一定角度看,一部人類文明史,同時也交織著冤情與血淚。回望那逝去的歲月,但見歷史的驛道上不時游蕩著死不瞑目的孤魂野鬼,其中的出賣、構陷、誣告、錯殺、雪冤竟是如此的驚心動魄,只要我們稍微作一搜集和描述,就會發現有這麼多名人與牢獄結下了‘不結之緣’,就能感覺有的是為真理獻身的決絕態度、以流血的頭顱撞擊強權的悲壯情懷,感受一種草木含悲、風雲變色的莊嚴肅殺;也能感覺到有的名人是因個人的失誤而走入人生的低谷時與命運和磨難抗爭的不屈和意志。面對這一幕幕血淚彌漫、自由剝奪、精神禁錮、人道消遁的牢獄悲劇,使人教益和啟迪良多。在一片血肉模糊、孤苦無告的地間,我們會懂得寬容的可貴、自由的可貴;會透悟歷史上**獨裁、司法不公是產生冤案的溫床,思想的專橫、愚昧只會讓權貴為所欲為;甚至會看到借口‘上帝意志’、‘理性道德’、‘人民利益’這些美好的字眼來荼毒生靈,刑及無辜,虐殺善良。」
「你是怎樣看待冤獄的?你怎樣評價你自己的過去呢?」章松繼續發問。
「歷史上,凡是冤獄,都是政治的祭品,權力的玩物。美國作家房龍說過,‘人類一代接一代地受到挫折,卻總是拒絕接受教訓。只要這個世界還被恐怖所籠罩,只要還有金錢美女所迷惑,談論黃金時代,談論正直和正義,完全是浪費時間。同樣,只要不寬容是我們的自我保護法則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要求寬容簡直是犯罪。等到像屠殺無辜的俘虜,燒死寡婦和盲目崇拜一紙文字這樣的不寬容成為荒誕無稽的事,寬容一統下的日子就到了。’在我看來,權力就是一些既得利益者對弱勢群體或弱勢個人的欺負與凌辱。你們還年輕,對這些還不懂。但我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很充實,當過兵,做過官,坐過牢,該有的都有過了。我還期望著幾年後重出江湖,東山再起!」唐有神提高了語氣,完全不像個官囚,好像在面對他的學生在發表演說︰「我知道得很清楚,也許只有牢獄之災才能夠讓我繼續把我的思想說出來,差不多就像把它記在日記上那樣地無拘無束。你們會說,我應該認罪,不能口無遮攔近乎狂妄了,我是應該這樣!我完全應該這樣!可是你們看,我卻沒有這樣做。命運錯待了我,我沒有智慧來保持冷靜,我很想不顧一切去申訴,接著我就忘記了目前自己處境和身份了。現在,雖然任何一個責罵我的人說了可鄙的下流話,都不會激起我的厭惡,但我並不能自以為比他好一點,我不得不承認他和我是在同一個水平上,罪犯的人格是不受侮辱的!我但願我以前沒有站穩了腳跟——老知道我現在是不是站穩了!在受到引誘要犯錯誤的時候,要害怕悔恨,年輕的獄友們,我要告訴大家︰錯誤會帶來悔恨,悔恨是生活的毒藥!」
「據說懺悔可以治療它,是不是?唐老師?」印成冷不丁地說。
「懺悔不能治療它。也許改過自新重塑自我才能夠治療它,我也能改過自新重塑自我——我並不老,還有力量去這麼做,像我這樣受阻礙、受重累、受詛咒的人,多想這個又有什麼用呢?再說,既然自由和幸福已經從我這里被不可挽回地無情地剝奪了,那我就有權利從逆境中去尋找樂趣,我發誓要得到它,不管花多大代價。」
「這樣,你會進一步繼續迷茫的,唐老師!」又是印成戲謔調皮的聲音。
「可能的。但是,如果我能在荊棘中得到未來的甜蜜、新鮮的樂趣,那我何樂而不為呢?而且我相信牢獄生活也是暝暝中注定,那麼,我就像蜜蜂在沼澤地里采的野蜜那樣,會又甜蜜又新鮮,我心中一時會涌動著一種苦難人生的喜悅,仿佛像一位經歷了台風襲擊的老農,在田頭抵御災害後挑起沉甸甸的瓜果和稻谷。」唐有神意識到程賡管教的眼神始終在注視著他,心里不禁想到傾訴悲情的同時應該多給孩子們一些正面的鼓勵。
「荊棘會刺人,蜜蜂會蜇人,野蜜吃起來是苦的,唐老師!」印成調侃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野蜜你恐怕從來沒嘗過。」唐有神有些生氣地說,「你看上去很認真,很嚴肅,可你對生活也許跟那些泥塑木雕一樣無知。我沒有權利向你說教,你很聰明,也很尖銳,盡管你還沒真正跨過生活的大門,對生活的謎還是一點都不知道,也許我太武斷了。」
「你別生氣,唐老師!我只是提醒你自己說的話,是你自己剛才說的,錯誤帶來悔恨,悔恨是生活的毒藥。」印成似乎在替自己辯護。
「說真的,我今跟你們講了這些,可能已經超越了許可的範圍,好在有程管教在場的默許,我們關著牢門說怨話、狂話、氣話,這是毫無用處的。其實,我根本不理解你們,我沒法繼續這個對話,它超出了我的限度和程度。只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你們曾經都做過你們的父母都不希望你們所做的事,不像你們學校的老師希望你們的那麼好,而且你們也為自己的不夠完美感到後悔。有一件事我能明白︰你們都已經懂得,如今有一個玷污的記憶不再是永久的毀滅,社會是能夠包容你們曾經的墮落。在我看來,只要你們努力,勇于月兌胎換骨洗心革面,到時候你們會發現有可能變成你們自己所稱心如意和家長所贊成慰籍的人,這段難忘的牢獄歲月會成為你們未來人生寶貴的財富,只要你們從今開始就糾正你們的思想和行動,那麼,幾年以後你們就已經積累起許多寶貴的、嶄新的、沒有污點的回憶,讓你們可以愉快地去回想感慨地暢說了。」
程賡管教覺得對話已經過多了,催著少犯們表演自編的節目。章松首先站在籠板上,充滿激情地朗誦了唐有神給他們上過那篇課文——高爾基的《海燕》;接著周杉到風場去換了裝,用一塊綠毛巾裹著額頭,只見他的胸脯塞進兩團圓鼓鼓的東西,打扮成了一個妙齡女郎,站在籠板上,伴隨著錄音機里迪斯科的音樂使勁地扭跳起來……,原來周杉把兩個隻果裹在毛巾里當女人的ru房,結果跳到一半的時候,一只隻果從毛巾里掉了出來,引得整個囚室哄堂大笑!
接著,程管教還專門朗讀了剛剛前來社會幫教的和州工業大學國際學院國貿三班大二女生劉璐、高裴等人的來信︰
少年室的朋友們︰
很高興這麼快就收到你們的來信,同時也對你們的文采感到折服。不好意思,我們平時都不太寫信,所以寫的不好,望原諒。
上次到梅塢看守所幫教,你們的經歷和現在的生活對我們感觸很深。在去梅塢看守所的路上,說實話我們都很興奮,也很緊張,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麼樣子,里面的人好不好相處。但見到你們後,我們的顧慮就煙消雲散了,雖然你們穿著的是暗淡無光的囚衣,但我們感到你們的內心是明亮的,同時性格也比我們想象的開朗。就是幫教,其實只能算是同齡之間的一次談心。
雖然你們犯了錯,就像你們說的「傷害了別人,又傷害了自己」,但你們也受到相應的懲罰,這已經夠了,我們希望你們能重新再來。
希望在外面與你們重逢握手!
劉璐、高裴等
信中所提到的那封來信,是程賡管教讓唐有神精心修改潤色過的,居然能夠受到「之驕子」的女大學生的回函,出乎囚室「小鬼」們的預料,沒等程管教念完,他們已經在「哇塞!」「耶!」地叫開了!
最後是印成充滿激情的配樂朗誦課文——唐朝詩人劉禹錫的《陋室銘》,在上這篇課文的時候,唐有神曾勉勵他們,把這篇課文當作「鐵窗銘」,在逆境里也可以「調絲竹」、「閱金經」的,因為他們畢竟還年輕,風物長宜放眼量嘛,未來還無限美好。所以印成的朗誦,格外體現了失足者的悔恨和向往,有著撼人心魄的力量!
歡送茶話會結束時,章松從籠板「蒙古包」里取出一只用被單縫制的布袋,深情地對唐有神說︰「唐老師,我們沒有什麼禮物能送給你,這是我們縫制的一只布袋,想送給你做行囊,順便祝你一路順風,早日回家!」
唐有神激動地接過漂亮的布袋,不解地問︰「在這里,針和線都是違禁品,你們怎麼縫的?」
印成說︰「我們悄悄地把魚骨頭磨成針,用一塊新被單,把一件牛津衣拆成線,慢慢地就把它做成布袋子了。」
唐有神不禁睜大眼楮,一下子愣住了,連連說道︰「聰明!聰明!你們太有才啦!我一定把這禮物帶到監獄去,隨身珍藏!謝謝你們!」
「小鬼」們的禮物確實使唐有神有些感動了。五千年前,山頂洞人學會用骨針綴皮,但其目的是想將小塊獸皮拼成大一點,以便裹住全身。到原始社會晚期,人們學會了種麻和織布,出現了按個人身材和不同季節縫制的服裝,並且漸漸有了上衣下裳之分,一直沿用到奴隸社會晚期。沒想在文明社會的高牆電網里,一群失足少年用祖先的智慧,表達了他們對師長的一片真摯的心意,怎麼能不讓人動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