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4.第四十四章 離開梅塢

作者 ︰ 葉雲龍

第14節第四十四章離開梅塢

44、

唐有神離開梅塢看守所的前一個晚上,可謂秋風、秋雨交加,苦風淒雨更使他惆悵難眠。他猛然想到了歐陽修的《秋聲賦》,他仿佛從秋夜的風嘯聲里听到了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他似乎听到赴敵之兵、餃枚疾走的聲響。高牆外是一首秋聲的交響樂,各種不同音色、音量、音高的風聲、雨聲、樹葉的搖曳聲匯織在一起,刺激著他的听覺神經細胞,使他產生或為悲慟或為傷感或為哀絕的種種感覺。

當晚,馬管教突然找唐有神談話,照例是在那間警察辦公室,他坐在一張破舊的塑料小凳子上,馬管教遞給他一支白沙牌香煙說,「先抽支煙吧!」

「謝謝!」

「最近有什麼想法呀?」

「大的想法沒有,只是在這里等的時間太長了,想早點到監獄去。」

「這里是不如監獄寬松,伙食也許比這里好。我現在正式通知你,明一早,你整理好東西準備到監獄去服刑。」

「是那個監獄?」唐有神早就知道是嵐山監獄,無非是想證實一下。

「我也不知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馬管教說著打開文件櫃,拿出一疊信件,「這是你的信,我按有關規定,把有些有疑問的信件暫時扣壓在這里,現在都給了你,你不要對我有意見哦!」

「我不敢有意見。」唐有神心里卻在罵,「媽了個屄!扣壓了我這麼多信,難怪我平時收不到,讓我望眼欲穿!」

「你的刑期比較長,要有心理準備喔!」

「對我來說,坐牢是在劫難逃,坐五年與坐十年,都是一樣的!」

「好吧,回去再好好理理。」

接到次日投監服刑的通知,唐有神整個晚上幾乎沒有睡著,趁著囚室里慘白的燈光,把扣壓的家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早上,他老早就起來整理物品,把該扔的東西都扔了,準備輕松地上路,到嵐山監獄去服刑。睦湖地面有個俗規︰釋放出獄或者投監服刑,其他什麼東西都可以扔,但要帶走「被子」和「杯子」,意寓牢獄之人擁有自己的「一輩子」,出門在外就不會缺失什麼。尤其是釋放出獄不好說再見的,如果說了,則不吉利,意味著你要「二進宮。」唐有神要去監獄服刑了,干部囚室的獄友們還能向他再說些什麼呢?既然連說「再見」都是犯忌的,難道還要在這種特殊而痛苦的環境里「再見」嗎?大家都知道,在這次偶然相遇之後,今生今世也許不會再見的了。在看守所的日子和往事,甚至比不上一具依照物質不滅定律而永不會消失的白骨,它就這樣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在世界上留不下一丁點痕跡。

人,經過煉獄和沒有經過煉獄大不一樣,從煉獄中生還的人總帶有鬼魂的影子,每當想到自己頭腦里會出現多麼惡毒的念頭,自己就成了一個徹底的懷疑論者,懷疑善的、美的、真的東西背後都有惡的、丑的、假的一面……。斯多噶派哲人說︰死並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唐有神拿起那只少年囚室的犯人學生用魚刺作針縫制的布袋裝滿了衣物和書籍,利索地整理好了「行囊」。大家都醒了,申自慶提議再玩幾副牌吧,得到了響應。看守所里有撲克牌,供在押犯人娛樂,可以玩各種賭博,籌碼是食品。為了替唐有神送行,幾個人開始賭了起來。

鐵打的牢房流水的犯。籠子里沒有鐘表,而且是24小時的長明燈,要想知道一的時間過去了多少,只有靠太陽照在高牆上的光線影子和放風來掌握。官囚們打了大約幾個小時的牌之後,才听到廣播里響起了那代替「起床號」的《十面埋伏》的琵琶曲。吃過早飯後,大家照例圍坐在一起開始了撲克牌預卜生死和未來的游戲。官囚們全神貫注地把過去將來還有未知的生死與家人的一切傾注在幾張紙牌上時候,鐵門開了,值班獄警來帶唐有神,而唐有神拿起打點好了衣物食品,與大家雙手一拱,一一告辭,大家都還了拱手禮,默默無語地目視著他走出籠子。

早上7點,薄霧蒙蒙,涼氣襲人,高牆內一片寂靜。唐有神拿著布口袋裝著的衣物,從五樓的籠子里走下來,向樓下的車隊停車場走去,遠處傳來馬達的轟鳴聲。唐有神與埃德華同行,他物品少,很快就把東西放到等候的囚車上了,埃德華在武警的監視下,返回來幫他拿東西。唐有神爬上那輛依維柯囚車就感到兩腿酸軟不听使喚,埃德華在後面扶了他一下,押送的武警就鎖上了車上的一道柵欄鐵門。唐有神戴著手銬,這時候,他居然荒唐地想到了江姐、李玉和……,竟然想到了小時候經常唱的樣板戲里的那句歌詞︰「獄警傳,我邁步出監……」

一進停車場大門,就見執行遣送任務的幾輛警車和囚車已並排停好。這時身穿灰藍色囚服的罪犯已集合點名,周圍站滿了獄警。等幾十名罪犯全部上車完畢,警笛呼嘯、警燈閃爍,車隊踏上了譴囚之路。唐有神所坐的這輛依維柯囚車,車廂的確像個小監獄;在第三排座位處,安了一扇落地的鐵門,好像是監獄的大門,所有車窗全部安裝了金屬防護欄,玻璃上貼著厚厚的車膜,無法看到車內的一切。囚車上,罪犯是兩人一排,用手銬銬在一起,重型犯還戴上了腳鐐。同案犯是不能同坐一排的。每輛車上都有兩名武警和三名獄警押送,武警荷槍實彈,獄警則頭戴白色鋼盔,手戴白手套。其中一名武警和一名獄警一直面對所有犯人,專注地監視著每一個人,另外兩名警察則隨時準備替換。還有一名獄警坐在車門邊,專門負責用報話機與其他車輛保持通訊聯系。

半小時後,路上突然擁堵起來,所有的車輛都在減速,眼見其他社會車輛紛紛靠近囚車。獄警向囚犯大喊一聲︰「低頭!」唐有神和所有罪犯齊聲回答︰「是!」便將頭低了下來。行進中,遇到臨時停車,過收費站時,囚犯也都統統低頭。

囚車外好像危機四伏,生怕遇到突發情況,怕車內囚犯會借機挑釁,怕車外的「黑社會」可能追堵沖擊囚車。假如出現囚犯集體暴動,或有人劫囚車,車上的全體獄警和武警就會與之拼搏,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遣送囚犯行動全部都是在保密的狀態下進行的。據說,執行譴囚任務的所有人在事前都不知道遣送的目的地、人數和時間,也不許向任何人透露遣送情況,包括家人。有時開囚車的司機給家里回個電話,只能簡單說句「單位有事」,家屬可能都習慣了,從不多問。

唐有神坐在囚車上,心情頹喪。他第一次走出高牆,望著秋的景色︰那山,那水,那樹,那霧……,仿佛整個身心都沉浸在自由的境界中。囚車快地駛出梅塢看守所,經過睦湖市市區樹蔭如蓋的街道,樹上的落葉已經開始飄落,涌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建築,熟悉的大樓,熟悉的路名,熟悉的商店……耳朵里全是囚車警報器刺耳的響聲。但此時的一切景物,在他眼中心頭,都已哀傷淒涼黯淡無光。他猛然記得睦湖街頭,常有豪華車隊在一路紅燈中疾馳。前有警車開道,沿途交警攔下其他車輛,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睦湖高官雲集,省城百姓以目睹這樣的場面作為驕傲于其他市縣平民的本錢。他過去常看到那些父母親帶著孩子立于道旁,目睹車隊經過時,父母親苦口婆心地教育孩子︰「你長大了要是能到這一步,爹媽死也瞑目了。那場面,那陣勢,乖乖……」小孩眨巴著眼楮,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唐有神此刻卻想到自己坐在囚車上成了被市民沿途觀看的反面人物,好在人家看不清囚車里的面孔……。他突然想起自己經常駕駛的那輛日本藍鳥,曾經常在這邊的市區開過,沿途景物依舊,車上物是人非,這輛陌生的囚車窒息了他的痛覺,而窗外熟悉的景物,又讓心中那個以為找不到的傷口,發出難忍的申吟。

痛覺的回歸,讓唐有神干涸的兩眼再度濕潤,讓那些早已忘卻的人間熱望余燼復燃,讓他想到了70多歲的白發老母,她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坐了牢;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她為自己的案子在奔波,那在法庭上倉促一見,不容許彼此問候一聲,只是漫長的分離,看到她已是明顯地憔悴和消瘦;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兒泱泱,自己出事已經波及了她的學業,使她今年高考名落孫山,自己的形象恐怕也已經在女兒心中扭曲變形……

囚車離開市區之後停止了警笛的鳴叫,然後武警和隨車獄警開始抽煙吹牛。獄警的笑聲隨著煙霧回蕩在深秋的涼風中,很快就被拋在車後。唐有神看著窗外陌生的土地,心中一片漠然。他的心情剎那間更加敗壞起來,那種絕望無異于將他被押赴刑場。

囚車駛上繞城高速公路,車速越來越快,車窗外掠過菜地稻田,飄過工廠村莊。涼風從窗縫門縫灌進車內,車里的人都感到了陣陣寒意。快中午時分,囚車在一堵高高的大牆外面停了下來。唐有神看到鐵門一邊掛著一塊巨大的牌子︰和州省嵐山監獄。

嵐山監獄坐落在一灣美麗的月亮湖畔,距離省城很近。從省城乘公共汽車前往,只需要半個來小時。嵐山公園是睦湖當時新建的一個公園,以然林木為主,蒼杉古松,樹木蔥郁,春柳秋楓,景色迷人,是游人不可不去的地方。以前,唐有神前後去過嵐山監獄三次,前兩次也都是去嵐山監獄看望入獄的朋友,後一次是聯系廣告業務。世事難料,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這里的囚犯,他想,在時下被稱為部級文明監獄管理制度最為完善的嵐山模範監獄里服刑,這無疑是他的「人生課程」中的一部分了。

看守所的護送民警把唐有神帶進鐵門,隨著那兩扇鐵門的關閉,唐有神的心緊縮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真的是一個標準的囚徒了,但他同時也感到一種解月兌。沒有坐過牢的人,是不知道在看守所里犯人們的最大心願是什麼。有的以為犯人的最大心願是無罪釋放,這就錯了。不要說是在外呼風喚雨的官囚,就是一般的平民犯人,既然已經進了看守所,再指望無罪釋放,無疑是夢想上掉餡餅。現實一點的想法首先應該希望早點走完刑事訴訟的程序,早點判刑,早點結束看守所讓人難熬受苦的日子,早一離開看守所到監獄服刑就是運氣,其次才是希望判得輕一點。但是一般的官囚都是要在法庭上當庭翻供的,所以最終的結果是「罪加一等」,你化再多的錢請再好的律師,也是白費功,實在是不可能輕判的。其實只要不判「紅中」(死刑)、「白板」(無期),判多少年都差不多,只要刑期過半都可以假釋。唐有神早就听那些二進宮的犯人們說,監獄比看守所自由得多,逢年過節還會改善生活,娛樂活動也豐富,于是官囚們都把判刑後進監獄的勞改生活,想象成堂一樣令人神往,如同讀完高中的學生一旦高考成功,就感到如釋重負,再也沒有了父母的嘮叨,老師的壓力,一切精神負擔均化作泡影了。

其實不然,監獄也有監獄的日子難過之處,只是比看守所相對寬松一點而已。這年的秋特別的蕭瑟,深秋的草木比夏更加深沉蒼郁,深秋的太陽也比夏更加眩目昏黃。前幾年,嵐山監獄的圍牆曾經被台風吹倒過,現在是把電網收進牆內,在牆的頂上蓋上琉璃瓦,即安全又美觀,更重要的是使人不太看得出這里是一座森嚴的監獄。

嵐山監獄的廣場中央,有一群鴿子正在草坪上覓食,那座托舉放鴿子的白色雕像與昏黃的陽光和深黃色的草坪交相輝映,似乎把改造自新、重塑人生的意義彰顯得極為明朗。看到這些無憂無慮的鴿子,唐有神腦子里突然想起了自己漫步過的遙遠的巴黎協和廣場和愛麗舍宮放養的大批鴿群,碩大肥壯的鴿子裝點了異國的韻味。那是一群多麼美麗的鴿子啊,灰色的,白色的,還有一種白色中帶有褐色條紋的,它們在草坪上、人行道上低、散步、覓食,它們咕咕地叫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而嵐山監獄內放養的鴿子畢竟是一個美麗的人文景觀,仿佛在宣泄著監獄的人性化——溫和來自藍,歡樂來自草坪,悠閑來自高牆。仿佛這些,都給監獄特殊的建築形式及空間布局來加以凝固與呈現。無憂無慮的鴿子,不僅僅是象征著自由翔,也反襯著囚徒禁錮的生活,更是為監獄改造生活留下「可持續品鑒」的大牆文化。鴿子是與人類最親近的鳥。唐有神看到鴿子,就像涯倦客,忽然看到清清的溪水一樣,雖然不能擺月兌淪落為囚的塵埃,但到底可以使心靈得到短暫的休憩和洗濯。

看到鴿子,唐有神像霜打的秋茄遇到太陽,立刻有了剎那的振作。他進入監獄的第一站是被帶到監獄的醫院做慣例的入獄體檢,而這種體檢純粹是做做樣子,因為簡單的檢查程序,是絕對查不出什麼病情來的。體檢完後,唐有神被帶到監獄的入監分監區。在監區大廳里,進行了例行的有關登記,隨後是領到了信封、信紙、郵票、飯碗和一張塑料小凳子,以及一本塑料皮裝訂的《罪犯行為規範》和一本同樣包裝的《嵐山監獄罪犯考核規定》等物品。還發了一塊塑料胸牌,是一塊有黑色標記的胸牌。監獄的胸牌是分等級的,從顏色上可以看出服刑人員的處遇級別,黑色是「預進級」,黃色是「普管級」,綠色是「寬管級」,寬管有一級寬管和二級寬管,仿佛像美國的國家安全色。

唐有神還領到了兩只白色的搪瓷碗,他看著白鐵碗出神,同樣是政府的飯碗,本質的意義已經不同。飯碗就是那種毀滅火的創造力、想象力,吞噬人的自尊、自信,卻又讓人活下去的東西。金飯碗、鐵飯碗、泥飯碗,囚飯碗,飯碗質地的不同,也就是人的不同。真正蒙羞的,並非被羞辱者,而是羞辱者自身。

入監隊每都有從全省各地送來的囚犯,有人專門在大廳里負責接待新犯。一樓大廳是入監隊的行政中心,門口是警官辦公室、談話教育室,里邊是圖書室、洗手間,大廳內除擺著大屏幕彩電,二只音箱外,還放著乒乓球桌。牆上則是寫滿了「認罪服法」、「痛改前非」等標語,再就是獄務公開欄、減刑人員公示、一周菜譜、文明小組競賽公示欄等等。

在大廳翼側的一間樓梯下的「耳房」里,唐有神突然看到了正在忙活的吳帆,唐有神的眼楮不禁為之一亮,高興地朝吳帆打了一聲招呼,吳帆點點頭,朝他笑了笑,「你來啦!」

「我剛剛到!」唐有神大聲地回答。

「你大呼小叫個屁!」負責檢查新犯攜帶行李的是一個大塊頭犯人,長得五大三粗,態度很凶,他命令唐有神把所有的物品都從布袋里倒出來。那只用魚刺作針縫制的布袋裝滿了衣物和書籍,還真管用。大塊頭檢查得很仔細,連每本書都翻了遍,當翻到那本黑色封面的《聖經》時,不禁問了一句︰「坐牢了,你還信基督教?」

「以前不信。現在對基督教有所了解了,就有點信了。」唐有神邊理衣物邊回答。

「但願上帝保佑你!」大塊頭檢查完了東西,用諧謔的口氣對唐有神說︰「好了,到那邊剃光頭去。心誠則靈,阿門!」

唐有神乖乖地到一邊剃了光頭,這是他第二次被剃光頭,不像在看守所第一次被剃光頭那樣有被任人宰割的感覺,此時的心態是似乎是無所謂的和麻木的。但這時候他卻不能像看守所那樣理直氣壯地用「我還不是罪犯,憑什麼叫我理光頭?」來拒絕剃光頭了。電推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唐有神在看守所養長的頭發理掉了,頭上轟鳴著的電動理發推子,那聲音很像一個農民在開著收割機收割他的麥子,紛紛掉落的頭發,覺得頭發里仍然流淌著自己的血。盡管新頒布的《監獄服刑人員行為規範》已經取消犯人統一剃光頭的規定,應該允許犯人留短發或寸發,這是尊重犯人人權、人格的體現,也是監獄的一種人文關懷。但是規定的東西不一定都執行,否則監獄還要「土政策」干什麼?

按照慣例和規矩,新犯入監是要面壁靜站的。于是,剃了光頭的唐有神被叫到一邊靜站,大塊頭讓他腳尖貼近牆跟,雙手自然下垂,貼牢褲縫立正站好。接著,大塊頭拿了一份打印好的犯人《應知應會》20條。譬如上面所述的「服刑人員必須要牢記的三句話」︰我們是服刑人員,這里是監獄,我們到這里是接受改造的。又譬如「內務衛生七條線」︰被子一條線,凳子一條線,鞋子一條線,毛巾一條線,臉盆一條線,茶杯一條線,牙具一條線。又譬如「什麼是認罪服法?」認罪,就是承認自己的犯罪事實,深刻認識自己的罪行對社會造成的危害,懺悔自己的罪過。服法,就是服從法院的判決。

這時走過來一位值班警官,看看唐有神,問問大塊頭,對唐有神嚴厲地說︰「你們這些人在外面都是領導,都是呼風喚雨的人,但到了這里,我們所認的就是法院的一張刑罰執行通知書。你懂嗎?」

唐有神居然沒吭氣。

大塊頭在一旁火了,大聲地訓斥唐有神︰「隊長問你話,你怎麼不吭氣?你是啞巴,啊?」

「哦,我……」唐有神不知怎麼回答,支吾了一聲。

值班警官隨即走開了,大塊頭惡狠狠地說︰「以後看到警官一律要叫隊長,隊長叫你的名字要喊‘到!’你們在外是一條龍,在內就是一條蟲了。要有身份意識,別擺狗屁領導的臭架子!靜站要站好,好好給我背記《應知應會》20條!當心受罰!」

大塊頭儼然像個「二警察」,唐有神頓時覺得看守所和監獄的相同之處,就是犯人管犯人,比警察還要凶。

半的靜站終于結束,唐有神站得雙腿發軟,頭腦發暈,隨後他被分到三樓第七新犯小組。小組長名叫任大磊,他發給唐有神一套囚服,叫他穿上,並在閣樓里安放了他隨身攜帶的物品。穿好囚服的唐有神靜靜地坐在那里,這就是標準的犯人了,所謂的勞改服刑便由此開始。一想到漫長的刑期,唐有神感到這年秋特別的荒漠淒涼,他的心里彌漫起絕望的煙雲。

就在此時,唐有神被包干警官召去談話。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警官辦公室,看見一位神情嚴肅的警官,臉色黑黧,身材高大,給人以沉穩干練的感覺。警官讓他自己從一旁端來一張小塑料凳,然後讓他在旁邊坐下。警官點燃一支煙,狠狠地抽了一口,開始自我介紹說︰「我叫胡昆盛,是這里的監區長。」

唐有神畢恭畢敬滿臉虔誠︰「哦,胡隊長!我叫唐有神,請你多關照!」他記得大塊頭剛才說過,勞改隊里,一般叫警官無論大小,都叫隊長。

胡警官笑著問︰「唐有神,你感覺怎麼樣?」

「到!胡隊長,我感覺沒怎麼樣。」

「你是什麼罪名呀?」

「貪污。」

「判了幾年?」

「13年。」

「想過沒有,準備怎樣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回家呀?」

唐有神的心猛地抽緊,被胡警官的話題難住了。不等唐有神回答,胡警官又委婉地接著說︰「你一個人在這里,給家庭和國家都增加了不少的麻煩。你走到這一步,給家人親友都帶來了痛苦。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也希望你能早點出去。但是,要早點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握好自己,調整好心態,積極努力地改造。假如你自己不努力,那麼誰也幫不了你的。」

「是!胡警官。哦,不,胡隊長!」

胡警官的話,似乎給了唐有神莫大的啟示和教益。從胡警官的口吻和臉色中,可以看出一種真誠和關切。唐有神有了一種信任感,便有了傾訴的**︰「胡警官,我對自己的案子,還有想法和保留的。」

「有想法不要緊,你可以通過正常的渠道進行向法院申訴,這是你的權力。」胡警官若有所思地帶著質詢的眼光望著唐有神。

唐有神簡單地談了自己的案情,然後問︰「據說,我自己申訴,要影響減刑?」

「申訴要注意方式方法,最好還是讓你妻子和家人出面。因為你想減刑,就必須認罪服法,否則怎麼證明你自己認罪悔罪呢?」

「哦?……」

「當然,你自己認為案子有冤枉的,也可以自己申訴,最後也不會影響你減刑。只要改造表現好,仍可以得到政府獎勵。」胡警官用征詢的目光看著唐有神︰「你以後有什麼要求,我們盡可能地會幫你,現在的問題是要盡快調整好心態,面對現實,明確自己的身份。」

「我會努力做到的。現在能不能給我打個電話,通知一下我的妻子。」

「我們會按照規定的五內通知你家屬的,現在你還不能打電話,但你可以寫信。」

「好吧,那麼明麻煩胡隊長給我寄一下信。」

「可以。」

入獄的夜晚,唐有神睡在床上,怎麼也無法入眠。他想,自己從一個轉業干部、省報的新聞工作者、報業集團的一個廣告承包人,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囚犯,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樣的「記者承包廣告無辜被判刑」的事更具有戲劇性了,假如在學校的女兒知道了內情,可能從此就會帶有更濃重的悲**彩,會更加令人傷心看待這個復雜的社會。唐有神轉而又豁達地想,何不瀟灑走一回呢?坐牢就坐牢吧,人家外國商界大亨沒一個不經過一番人生斗爭大起大落的,是豪門就有恩怨,是人才就有人嫉妒陷害,就當坐牢就是組織上給自己放長假休息吧,暫時告別那些名牌服裝,藍鳥汽車,豪華宴席,歌舞升平……。他听到靜夜的牢獄監房里的主旋律,同樣表現了鐵絲網里的樂觀︰打鼾的打鼾,磨牙的磨牙,放屁的放屁,申吟的申吟,說夢話的說夢話……,這種囹圄之夢,擺月兌了腳鐐手銬,有時也能達到忘我的境地。

監獄的入監隊,好像部隊的新兵連,一個是半軍事化,一個是全軍事化;一個叫新犯,一個叫新兵,但有的監獄仍然把新犯稱之為新兵。入監隊就是進行罪犯的思想教育、隊列訓練、行為養成的「集中營」。幾在室外隊列出操以後,感覺嵐山監獄,其環境與設施之好,讓唐有神不勝驚訝,感到這兒根本就不像是一座陰森森的監獄,他的感覺是「一如學校式的生活,絕無坐牢的意味,犯人也無腳鐐手銬之事」。只是犯人管理人員有些凶狠霸道,不給洗澡,每只給一臉盆水洗臉擦身,還動不動用靜坐或靜站體罰新犯,幸好有吳帆在這里當骨干犯,他可以得到某些照顧,尤其是從吳帆的嘴里得到了一些嵐山監獄的基本情況,使他對漫長的牢獄生涯,減輕了恐懼。

據吳帆介紹,嵐山監獄的監獄長叫莊曉岡,是一位法學博士。在他的人性化監獄管理理念中,他認為應當根據每位犯人的技能以及自己的志願,而不是強迫,分配一定的工作,而絕不能白白的浪費每一個人的鐵窗時光。在這所監獄中,實際上還有許多由獄方安排的團體活動,其目的是「讓犯人被囚的身心在一種集體的相互關照下感到幾許溫暖」。對于那些求知**強烈的犯人,獄方會聯系高校教授、講師以及工程師,按時前來給這些人上課,或者在獄內設立的和州省圖書館流通站,給犯人流通借閱更多的圖書,滿足空余時間的閱讀;而犯人們自己更應參加自學考試來增加減刑的考核分和獲取知識學養,以便能夠在服刑期間真正洗心革面悔過自新,等到幾年的服刑「充電」修煉出獄後能夠成為一個心理健康、人格健全的守法而又自食其力的公民。特別是在休息時間里,監區閱覽室有大量的文藝書籍和修身勵志方面的書籍可供閱讀,如果犯人想研究專門的學問而需要某些參考書時,盡可開出一些書單讓獄方代為購買。

吳帆告訴唐有神,嵐山監獄中所有的犯人對莊曉岡監獄長無比尊敬和愛戴。他對每個犯人十分親切,照料周到。每周一到周日的午餐點菜,他會親自過問,獄內的超市購物也一一詢問,他把所有的犯人視為兄弟……。嵐山監獄有座「處長樓」,也是這位監獄長的「管理理念」支配下建造起來的專門羈押唐有神這些官囚們用的。這位博士監獄長常常有耳目一新的驚人語句︰「在我們這個文明監獄的犯人當中,很多人刑期不到三分之一時,就已懺悔改過並願意在出獄之後,努力做一個好人。但法院的判決卻有定期,在監獄方面,只有依照判決的刑期執行,而不能根據獄方的建議或認定而予以提前釋放,或暫行開釋。人生幾何,但我們決不能因為一個人偶爾失足或犯了罪,就因此要受到長時期身體乃至精神的折磨,從而消耗了一個人的大好時光……」博士監獄長的主張是現行刑法應當加以修正,今後法院的判決只要判出一個「最高年限」和「最低年限」就可以了,其余的就讓監獄方面視其犯人在獄中的表現,懺悔程度核準其釋放的年限,以真正達到「改過自新」、「刑期無刑」的目的;對于職務犯罪而坐牢的官囚,應該早日出台「保釋法」,刑期到了三分之一就可以保釋,因為對于官囚來說,沒有了職務就不可能再去實施犯罪,也就不致再危害社會……,從而節省財政經費,讓納稅人的錢用到刀口上。這一番番獄方新詞,吳帆為之叫好,讓唐有神茅塞頓開,印象極深而不能忘懷。他當時認為,這是監獄「管理理念」朝著法治和人道主義方向轉變的一種努力,與中國傳統的「牢不可破」的監獄觀相比,更具理性和人性化色彩。莊曉岡還說過,中國人過去把監獄叫做「牢」,「牢」者,飼養牲畜的圈子,所以有「牢頭禁子」之說。有關「牢」的術語,如「坐牢」、「牢騷」等等,好像對人有侮蔑之意,都把人當作牲畜看待,而犯人的「犯」字,則明顯的是反犬旁,不把囚徒當人看。現在法律上稱「牢」為監獄,他覺得「獄」字也有不妥,使人聯想到地獄上去了。如今,當唐有神親歷牢獄之災,回想當年來這里看望朋友時听到的過去監獄的陰暗面,看到莊曉岡監獄長在「牢頭禁子在觀念上,已經把犯人當作‘人’來看待了,其心目中認為‘受刑人’也應尊重其人格,應該對待受刑者要適當給予溫暖的理念轉變,成了唐有神一生考量「監獄理念」的一個重要標尺,這堂「牢獄人生課」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唐有神堅信自己是無罪的,他老是夢想,如果他能以無罪開釋,他將堅決地勸自己再也不要參加政黨了,都已近雞皮鶴發之年,何不終老林泉,幽閑余生。山間的明月清風,豈不比世上的是非寵辱更值得追尋?想當初自己光到部隊,從戰士到文書,從文書到新聞干事,在部隊整整干了10年。轉業回地方後,到省報當了記者,經過十多年的打拼,從普通記者到子報副主編,從子報副主編到廣告部承包廣告,沒有想到一夜之間被一雙無形的黑手打壓入獄,終于把自己的政治生命和記者生涯斷送。有時,他反復問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他的心頭一片茫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自己轉業回地方在省報當了一名記者後,時隔近二十年,當年少的狂熱不復澎湃,當歲月的風霜銷蝕了年輕的容顏,他卻最終沒能成為一名蹩腳的記者,哪怕是一名最蹩腳的廣告人,終因在報社承包了多年的廣告而「犯事」被送進了大牆。

一位資深的新聞前輩曾經告訴他,記者不僅僅是一種職業和一種謀生的手段,它應該成為我們終身追求的一種事業,一種詮釋正義與良知的事業。這位前輩激情揚的文章似涓涓的溪水滋潤過他的心田︰真正的記者,如澄清見底的潺潺清流,如通體透明的光澤水晶,是真正的人,表里如一,道德崇高,處處體現著人格的完美與優秀;真正的記者,是一團烈火,從點燃至熄滅,持續放著光、散著熱,藝術高超,孜孜不倦,義無返顧;真正的記者,必有赤子心,純正善良,扶弱濟貧,仗義執言,疾惡如仇,決不屈服于壓力,決不奔走于豪門,決不見利忘義,自始至終與老百姓連在一起,築就一座集哲人之智慧,詩人之激情,法學家之素養,政治家之立場于一體的完美記者豐碑!

唐有開始明白了自己,既沒有眩目的學歷,也沒有什麼名氣與影響,甚至于有時與年輕的記者一樣,曾經為新聞線索而發愁,但他畢竟懂得過記者的道義與責任,曾用自己的記者證上工廠、下農村,走街串巷,采寫過許多有價值的新聞報道。然而,他又久違了這本讓人羨慕,使人自豪的蓋有出版署鮮紅大印的證件。離開看守所的那晚上,他已經從馬管教扣壓的妻子的來信中得知,報社早就打電話給他妻子,要收回他的記者證!他突然才痛感到︰記者,這是他一輩子的事業!但可惜的是,他不慎把它弄丟了,他愧疚!他惋惜!他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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