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第四十六章「虎落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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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生活對于一個沒有思想準備的官囚來說，的確不那麼好轉彎，但有禍躲不過，日子難過總要挨著過。浪客中文網唐有神已經開始調整心態，不再耿耿于懷，也不再心有余悸，更不怒發沖冠。
入監隊有一個護監組，這是一批犯人「骨干」，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擔任監區各個樓層的白夜間的值班。吳帆就是這個組里的骨干犯人，他們對新來的犯人稱「新兵」，一個個都凶神惡煞，稍有不對，輕則訓斥，重則破口大罵，不僅讓「新兵」罰站，而且不讓回監室，真是先入山門為大。殊不知，他們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一批還一批，一報還一報。牆上分明寫著嚴禁打罵、靜坐、罰跪、罰蹲，警官們也是睜只眼閉只眼，他們認為，對「新兵」不這樣管不行，有時不做點「規矩」，不搞點「下馬威」就是治不了一些流里流氣的犯人。
當護監的另一大好處是，可以不洗碗不洗衣服，甚至把洗澡換下來的內衣內褲也扔給「新兵」去洗。有的可以做爺爺的人反而要給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洗衣服，有的官囚平時在家從不洗衣服，坐牢了不僅自己的衣服要洗，而且要給人家洗。唐有神想，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灘遭蝦戲。」當這些護監老爺進來叫人洗衣服時，還有人爭先恐後搶著洗，無非是為了拍馬屁，少招惹護監們的刁難和欺負，給自己找點自由的空間。
在入監隊，吃飯、睡覺、上廁所等一舉一動都要喊報告，在得到許可後才能行動，否則準挨組長的罵。當組長不僅有管人家的權力，而且每月的月積分是最高的，得分多減刑快，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夠當組長。但任大磊對唐有神說︰「當組長也有風險，組里出了什麼打架等違規的事，也要扣分，所以組長一個個都十分凶悍霸道，不容爭辯，其實就是‘牢頭獄霸’。在組里，組長要有點像‘土皇帝’的權威，誰要是不听話，你就一定要給點顏色看看，讓他到走廊里站個半，讓你頭暈腿發軟，夠他嗆！或者讓他罰抄《行為規範》20遍！否則，有人會騎到你的頭上！」的確，組長有人侍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飯菜都是生活犯或值日的犯人送到室內惟一的一張桌子上，其他人則用塑料小凳坐在床鋪上就餐。如果有時到室外露開飯，則大家圍成一圈，組長也是第一個打菜，人家不夠吃，組長卻經常半碗半碗地倒掉。
小組里，什麼犯人都有，無論在社會上是小混混，還是政府的官員，在這里統統是身著囚服、剃著光頭的犯人，沒有什麼兩樣。假如你有財富、閱歷、地位等優越感，你就大錯特錯了。假如你放不下架子和可憐的自尊，那你一也活不下去。那，唐有神去上廁所，很隨意地站在大便位置上撒尿，結果管廁所的一個小青年犯人，手臂上戴著值勤的黃袖章，瞪著一雙綠豆眼，破口大罵︰「誰叫你站在上面小便的？沒有看見有小便池啊！你以為在家里？你以為還在做官？」
唐有神連忙道歉︰「哦哦哦，對不起！對不起！」
但綠豆眼還是不放過他，讓唐有神在廁所里罰站10分鐘。身份突變的醒悟，已經不完全的覺識，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在高牆鐵窗面前，這個體驗可能是上帝對人的考驗，也可能是魔鬼對人的攻擊。其中包括了懷疑、混亂、痛苦、駭懼、失望、孤單和絕望，這一切一同起來侵襲人的心魄。
唐有神心里有說不出的屈辱和惱怒，恨不得一拳揍過去，他正要聲辯時，組長任大磊進來了︰「唐有神你怎麼啦？不就是10分鐘嘛，站就站一會，別說什麼了。」按道理，組長是可以同他說情和交涉的，但管廁所的值勤員「牛」的很，他有權在每的衛生登記本上給每個小組記分，這個分，關系到每月的文明小組評比，假如每月的文明小組評不上，就會影響全體組員的月積分，直接影響到每個人的改造成績，最後影響到減刑。所以連組長也是不敢輕易得罪這些戴黃袖章的護監。
唐有神乖乖地站完了10分鐘，任大磊叫他回去，他扭頭就走，結果又被走廊上的護監罵了一句︰「怎麼不報告，就回去了？」
「報告值班，七組1人解小便回去！」唐有神無奈只得報告。
「不是1人，是1名罪犯，這麼大年紀了，連報告都學不會。再叫一遍！」
「報告值班，七組1名罪犯解小便回去！」唐有神只得乖乖的重新報告。
「喔——」值班護監長長地得意地應了一聲，用輕蔑的眼神瞄著唐有神。
晚上，唐有神睡在床上，回想身臨其境的種種痛苦的滋味和遭受的人格侮辱，失眠了。他想︰坐牢是沒有年齡、高低、貴賤之分的，只有大辱不驚，大難不「死」，才能走出逆境，與災難告別。
初來嵐山監獄的這幾，是踫上過節，監獄改善伙食，唐有神誤認為監獄的伙食比看守所好得多，一到「黃金周」過完，每的菜就和看守所相差無幾，無非是做飯的大米質量略好，菜里的油稍多，吃的也都是冬瓜、蘿卜、大白菜之類，一概都是湯煮的，有時還二人拼一碗，少的可憐。如今的監獄伙食不象張賢亮的「大牆文學」里所描寫的犯人吃的是稗子面，而且吃不飽。現在吃得卻全是大米飯，有時偶爾還有饅頭、蛋糕，唐有神經常看到把剩飯剩菜整桶整桶地倒掉。這是因為現在犯人有錢的多，有外援的多，而監獄伙食標準20多年沒有調整，始終是每人每月一百多元，而物價是漲了又漲，尤其是豬肉的價格連年上漲，飯菜質量之低可以想象，與其吃不下，干脆倒掉，泡一包方便面，剝幾根火腿腸將就著吃，或吃點其他干糧充饑了事。只有那些家庭經濟條件差的犯人，沒有監獄超市購買的食品可吃，只得硬著頭皮吃劣質飯菜，這樣剩飯剩菜就多了，因此幾乎每都有附近的養豬專業戶用汽車拉走大量的剩飯剩菜。監獄和賓館、飯店一樣，如把泔水交給環衛部門，得向環衛局交納垃圾處理費，一個中型賓館一年要交2萬元。如果賣給養豬戶，每年反而收入2萬元。據說，泔水養豬成本低，用泔水養豬完全用不著精飼料，泔水中各種營養成份很齊全，加點粗縴維的糠、睫類飼料就可以了。用普通飼料喂養去掉成本一頭豬能賺三百多元，而用泔水喂養利潤則高達六七百元。一個專業戶養百十頭豬，一年兩批，就能賺10多萬元。但是監獄和飯店一樣要用大量的消毒液和洗滌劑，其中含有鉛、汞等重金屬元素。很多泔水里混有洗滌劑，長期喂豬後，這些元素會在豬的體內大量殘留。廚房泔水中還含有聚氯、聚苯、聚乙烯等不易分解吸收的化學物質，簡單加熱，根本起不到去毒的作用。用其喂豬，不僅造成豬食物中毒，還可引起人類慢性中毒。
嵐山監獄清理垃圾的民工在這里已經承包二十多年了，監獄不僅不付工錢，反而每年要向監獄交納幾千元。按道理，每清理垃圾十來車，監獄應該付工資才對，何以讓清理垃圾的人「倒貼」呢？殊不知，監獄垃圾值錢的東西不少，譬如那些新來的犯人把一些不能穿的外套、鞋子都丟到垃圾桶里了，其中不乏高檔的品牌，而刑滿釋放的犯人把一些被褥、毛衣、羊毛衫等物品也都一丟了之，這些東西撿起來，清洗干淨後，運到貧困地區的集市上去賣，能買個好價錢。
唐有神在外邊時常常听到的一些議論經濟形勢的話語，比如利率上升的幅度永遠追不上通貨膨脹，身體衰老的步子總是趕在**之前；農民工剛提工資，豬肉就漲價了……。實際上，金融危機也好，對監獄反而會有好處，因為經濟蕭條了，犯人還是那麼一點固定的生活費，豬肉雞蛋可能還會便宜一點。伙食的好壞，不僅和伙食費有關，而且還和烹調技術有關。監獄里做飯燒菜也都是犯人，嵐山監獄有幾千名犯人，監獄大伙房里有幾十名犯人洗菜做飯，在他們的心目中，反正是給犯人吃的，只要吃了不拉肚子，好吃難吃是次要的。比方說吃菠菜，菜里有泥沙，菜根的毛須也還在，上好的菜會被燒得一塌糊涂。其實，蔬菜都是新鮮的，因為燒菜人偷懶，瞎燒一氣。其實連犯人也都是把犯人不當作人來看的。
在看守所犯人每都能點菜，在監獄就不行了，最多一周能點三，還要根據你的改造表現。有時連包裝菜也接不上，且不容你獨自吃「悶食」。所以，唐有神惟一希望的是一個月的入監隊的生活早點結束，及早分到監區安頓下來。失去自由，吃苦是免不了的，否則就不叫坐牢了。唐有神所幸的是從看守所帶來了許多餅干、隻果和包裝菜，可以將就對付著過。他慷慨地把看守所帶來的「小國光」隻果發給室內的每個人作為酬謝，用比較夸張的話來說，那隻果並不比維納斯的**大多少。不過，味道倒是挺不錯的。
入監隊的另一個訓練項目是練唱歌，除了《國歌》、《愛的奉獻》等熟悉的歌，有二首是監獄創作的歌，也有人叫「牢歌」和「勞改歌」。一是《犯人守則歌》，二是《改造進行曲》，沒有詞曲作者，有點像軍旅隊列歌，又有點像口號，簡單易學。但有的犯人文化底、悟性差，再加上五音不全，學起來也挺費勁。有幾個甚至連最起碼的《國歌》都不會，使得教歌的副組長惱火罵娘︰「媽個屄！你們是不是中國人？連國歌都不會唱，我看可以開除你們的國籍了！」
那些不會唱歌的犯人只有紅著臉，滿面羞慚地連聲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教教我們吧！」
連續幾都是出隊列，雖然十月的氣已經涼爽，但到下午一、二點鐘，太陽還是有點猛烈，盡管只穿一件單衣，還是汗流浹背，犯人身上都散發出一股汗酸臭，聞著會有嘔吐的感覺。幸虧人行水泥道旁邊上種著的幾棵桂花樹正好開放了，淡黃色的花朵綴滿了樹枝，散發著幽幽的清香，隨風送入鼻中，不僅沖淡了人體散發的汗酸臭氣，而且有一種沁人心睥的感覺。秋風從牆外吹進來，一縷幽淡的清香悄然滑過臉龐，唐有神忽然想起，又是一個丹桂飄香的季節來到了，思「香」之琴，鳴于深心，心中卻有一種無言的憶念和憂傷。
出隊列中間有休息的間隙，唐有神經常凝視監區里水泥道兩旁的桂花樹，疏疏的枝，密密的葉，桂花有的已開得很盛了，有的還沒有開，卻有了累累的骨朵兒了。唐有神還依稀記得，每逢這樣一個秋高雲淡，金風送爽的季節，他都要帶妻子、女兒到著名的睦湖風景區去賞桂。那時，秋的景色已彌漫周圍，青綠混合了金黃的顏色，花香混合了愉快的情緒，滿樹的桂花下，看書、喝茶、玩牌，其樂融融。
如今，再見桂花，唐有神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無限的追悔潮漲般地涌上心頭，只有希望混合著回想。他曾經記得歐洲人對薔薇的贊美，現在他卻以為薔薇缺乏桂花的單純。再者，薔薇在甜美之下隱藏著刺，它對生命的執著是頑強的，與其悠忽散落，它寧肯枯在枝頭上，似乎嫌惡和害怕死亡似的，它的華麗的色彩、濃郁的香味——所有這些都是和桂花顯然不同的地方。睦湖的桂花，在它的美麗和芳馥下面並不潛藏著刀刃和毒素，任憑自然的召喚，隨時捐棄生命，它顏色並不華麗，它的香味四處飄散，沁人肺腑。一般說來，色彩和形態的美只限于外表，它的存在是固定不變的，而香味則是浮動的，有如生命的氣息一樣升上空。此時，唐有神也仿佛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已界臨到了一個非常時期，春的爛漫已成過去的回憶，夏的茂盛，已成消逝歌聲的余音，只剩微弱的回響。他向人生望去，覺得自己面臨的不是怎樣生長，卻是怎樣切實地生活，譬如秋的林木，雖已剝落了盛夏的蔥郁，然仍不失林木的本質而將永續無窮。
收操了，大家都換了鞋子，監房里二十多人的腳臭味頓時彌漫，那種球鞋里散發出來的惡臭，真能把人燻死。入監隊不能每洗澡，有時一個小組最多拎幾桶水擦擦身，晚上就是不給洗腳睡覺，被褥里也充滿了汗酸臭。沒有辦法，唐有神有時只得睡了以後偷偷地上廁所，悄悄地擦一把，還生怕被護監發現。
半個月後，唐有神沒有想到馬建華也這麼快地到了嵐山監獄，並分到了任大磊這個組里，那出操回到監房，他便一頭倒在床上說︰「媽個屄，累死了！」
組長任大磊馬上罵道︰「知道累了，就別進來，沒人請你來！」
「我是沒想來，是檢察院把我抓進來的！」誰知馬建華並不買帳，回頂了任大磊一句。
「喲 ，你口氣倒不小，你以為你現在還是紀委書記？難道你就沒有辦過案，你就沒抓過人？你抓人家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沒想過自己也會被人抓的吧？」任大磊吹胡子瞪眼地連珠炮似地發問，讓馬建華有點難堪和尷尬。
「我是辦過案，抓過人，那是公事公辦，沒有個人恩怨！」馬建華並不示弱，仍然躺在床上振振有詞地回答，他自恃省監獄管理局有關系，根本不把小小的犯人組長看在眼里，他認為任大磊充其量只不過是社會上的一個小混混。
「你給我坐好！你以為你這是在家里，啊，這里是牢房！」任大磊有點加大了嗓門，看得出他有些火了。
馬建華畢竟是個場面上混過的人，好漢不吃眼前虧，馬上就坐好，便不吭聲了。
「你給我老實一點，別放肆，到時候別說我翻臉不認人！」任大磊見到馬建華坐好了，便稍稍緩和了一點口氣。
坐牢沒有雙休日，就是正常的禮拜、國定假日也要被沖掉。這下大雨，出不了隊列，總算老爺幫忙，能緩一口氣，讓犯人們寫寫家信。在通信如此發達的時代，坐牢的人惟有靠寫信能傳達更多的對于親情的思念。那些文化不高的犯人，寫信也是件難事。與唐有神床鋪挨著的是一位遠在西南山區的20歲的打工仔名叫童亭，犯了盜竊罪，被判了5年，他在信中告訴父母自己現在的服刑的大概地點，也表示了一些懺悔，並表示要好好改造，早日回家。因路途遙遠，他讓父母不必來看他。他憂郁地對唐有神說，「我出事已快一年了，這是第一次報告父母，我怕父母擔心，更多是怕父母知道我坐牢了，在鄉親們面前抬不起頭來。因此，我在信封的外面，只是寫了‘內詳’」。可他把「內詳」寫成了「內樣」，唐有神幫他糾正了後問︰「你為什麼不把詳細地址告訴父母，讓父母來看看你呢？」
「怕父母真的來看我，是怕給家里增加負擔，我家本來就很困難，根本買不起車票。」
這時，組長任大磊過來了，他拿起童亭寫好的信給唐有神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坐牢的人寫的信，寄信人地址幾乎清一色地只寫‘內詳’。過年我發明信片，也是很順手地在落款處寫上了‘內詳’。寫‘內詳’的原因人所共知，無非是怕不相干的人知道這封信是由監獄寄出的，讓鄰居知道自己坐牢畢竟是件不光彩的事。」
「你老板娘給你寫過信嗎？」
「有的。」
「他怎麼稱呼你呢？」
「的確，每次我收到老板娘的信，首先想到的是她怎樣稱呼我。她喜歡用‘大磊’，有時候用‘親愛的磊’。」
唐有神听了之後，陷入了沉思。他想自己也遇到了同樣的麻煩，信封上寫上詳細地址放到單位公寓的信箱里，樓上樓下的鄰居進出樓道時無意中就會看到，想想某某家的老公還在獄中，即便是拿來作為茶余飯後的談資，表示幾分奚落、發出幾分嘆息，對自己的妻子女兒指指點點，總是十分悲哀和羞辱的事情。更何況妻子當初還不敢把自己「出事」的消息告訴女兒，怕給女兒帶來心理負擔，給她的學業造成不利。並不是自己缺乏連讓人知道自己已入獄成囚的勇氣，缺少誠摯、良善和虛懷若谷的那份正視現實的應有心態，實在是有些萬不得已的無奈。
這是入監隊進行犯人「心理檔案」的測定。心理醫生按測定題，向唐有神筆詢了140道心理測試選擇題，旨在檢測分析唐有神的個性︰諸如「你是否常做惡夢？」、「你是否有報復心理？」、「你是否相信‘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的道理？」等等，要唐有神用筆在「是」與「否」上畫上圈。另外還有四道判斷題，讓唐有神分別判斷十一分之五、十二分之三、十五分之七，其中與哪一個分數不同？「羊」、「樹」、「鳥」哪一樣與其它二個不同？電視與電影相類似，那麼鋼筆與寫信、金屬、鉛筆中哪一樣相似？「隨後」與「初期」、「新近」、「先期」哪一個詞義完全相反？接下來就是htp測試︰讓唐有神分別畫出a︰房子、b︰樹、c︰男人、d︰女人、e︰房、樹、人。這完全是一種心理素質和常識的特別鑒定。這里包含了人的心理感知度、思緒、記憶、情愫和情感反映。唐有神覺得很新鮮，別出心裁地在畫男人時畫了一個像「祖」字一樣的圖案，在「祖」字的衣字旁邊畫了一個變形的「且」字，形狀像男性的生殖器，因為「祖」字本意就是「男根」的象形；而在畫女人時則畫了一縷長發和一對豐腴的**，鉛筆的線條有些灑月兌、流暢和飄逸。心理醫生是個年輕的警官，對唐有神的作品刮目相看大加贊賞︰「唔，這個圖案有點別出心裁！你以前干什麼的？」
「新聞記者。」
「哦，記者也坐牢了？」
「犯罪有職業之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犯什麼罪？」
「貪污……」
「噢……」
在入監隊訓練滿一個月後，唐有神開始較多地考慮自己的去向，他很希望自己能分到嵐山監獄辦的獄內小報當編輯。他听從了任大磊的指點，不僅讓妻子在外面活動找關系，而且自己也把眼下《嵐山新岸報》存在的某些缺陷和怎樣辦好該報的意見寫成書信，委托入監隊的胡監區長當面交給小報的主編、嵐山監獄的副監獄長孟強，唐有神在信中寫道︰
尊敬的孟強主編及嵐山監獄領導︰
《嵐山新岸報》是我們嵐山監獄教育改造罪犯的一面旗幟，也是幫助挽救罪犯的重要陣地，更是反映監獄生活、學習和勞動的一個窗口。這份報紙應該成為我們嵐山監獄在押罪犯的知音、顧問和良師益友，成為一份喜聞樂見、愛不釋手的報紙。本人在《和州日報》、《睦湖晨報》從事新聞工作十多年，在記者編輯的崗位上，曾寫過有一定影響的報道和編輯過一定質量的新聞專欄。我仔細閱讀了近期的《嵐山新岸報》，覺得報紙的版面似嫌單調、枯燥，欄目缺少鮮活生氣，在讀者參與和在「改造」兩字上，辦報的新意和力度似乎不夠，現就《嵐山新岸報》存在的問題和改版，提出如下四點建議，供參考。
一、擬增設《讀書地》專版
書中自有黃金屋。讀書學習是服刑改造的一個重要內容，尤其是在當今提出「把監獄辦成學習型的監獄」的口號下，讀書育人更是大有可為。《讀書地》版，可設如下欄目︰《新書推薦》、《讀書一得》、《書的故事》、《古詩欣賞》、《名篇點評》、《讀書演講》、《書市漫步》等。我們嵐山監獄各監區都有相當數量的藏書，這是罪犯讀書學習的一大資源。同時，我們還可以通過這個版面，向全國各大出版社和省內外書店書市建立聯系，索要贊助和獲得贈書，以加快圖書的更新和流通。
二、擬增設《成功寶典》專版
和州是經濟發達的省份，省內著名的企業集團和民營企業擁有大量的成功人士，他們是社會的精英，市場經濟的佼佼者。可以通過《成功寶典》這個版面，專門介紹成功的生產經營、創業投資、市場弄潮的經驗和心得，甚至可以專門約請成功人士來嵐山監獄作專場報告，用他們的少年時代、家庭教育、商海拼搏等經歷，同時還可以把這些專版稿件匯編成冊，作為教育改造的教材。
三、擬增設《科技大觀》專版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隨著知識經濟時代的到來，知識是就業謀生的重要依托。大牆內，是學習和掌握一技之長的較好場所。通過這個版面，可以介紹當今網絡時代各個領域的科技成果，包括英語、電腦、駕駛、文秘等各類職業培訓的講座、可以刊登各種教案、教例、小常識、腦筋急轉彎等。此版的稿件可以向社會名流約稿，也可以發動監區報道組寫稿。
四、擬增設《歸正之路》專版
嵐山監獄建立四十多年以來，通過幾代干警的教育挽救，走上歸正之路的罪犯有成千上萬，他們回歸社會後，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溶入市場經濟的大潮，不乏事業有成者。尋找他們的歸正之路，請他們撰寫創業的艱辛，成功的快樂，或讓他們來監獄現身說法，足以起到榜樣和楷模的作用，以喚起現有罪犯的努力新生的壯志豪情。
本人參與了《睦湖晨報》的創刊，也曾受《和州日報》指派，到過大西北協助兄弟報紙辦報，取得過重大成功。也曾在和州日報廣告部策劃實施了許多大型廣告策劃項目，賺取了巨額利潤。我毛遂自薦，有志于《嵐山監獄報》的編輯改版，如蒙不棄，謹當嘔心瀝血不遺余力，為監獄小報貢獻一份力量。
此致
敬禮！
唐有神
給監獄領導的信交出以後，唐有神滿心以為自己的建議會被采納，而且自己又是省報記者出身，嵐山監獄肯定會把自己當作專業人才來看待，把自己放到《嵐山新岸報》的崗位上去。可是唐有神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他絕沒有想到，在監獄辦報不是商業行為，也不要講太多的辦報質量，畢竟沒有讀者的競爭，也沒有發行量可言，更沒有什麼經濟指標和收入盈虧，因此報紙的質量好壞並不十分重要，所以無所謂專業不專業，人才不人才，一般文字好一點的人都能勝任。《嵐山新岸報》多年來都是憑有關系的犯人分到這里的，一般的關系是不管用的。眼下有二個官囚編輯，一個是受賄的某市原副市長，另一個是貪污的原睦湖工商銀行的副行長，都是正處級，據說關系都很硬。
入監隊的教育訓練很快就要結束，為迎接監獄對新犯的入監教育的驗收考核，入監隊通常要對每期犯人進行整體隊列會操，把所有的訓練小組合成四個隊列方陣，由警官指揮下口令進行預演。排在唐有神邊上的是那個打工小伙子童亭，看上去他還十分稚氣，他的隊列動作很差，走起路來有些緊張，不免捅手捅腳，甩不到位的手臂常常打在唐有神身上，他的腳還常常踩了前邊人的鞋。唐有神輕輕告訴他︰「別緊張，放松點！」
「唔！」小伙子朝唐有神點點頭，表示感激。
半隊列會操下來，真有點頭暈腳酸。時近中午，太陽還是很猛烈，因是十月，氣溫也有三十來度，唐有神在看守所九個多月的煎熬，身體一直處于亞健康之中，突然眼前一黑，又暈倒了，任大磊讓幾個犯人把他送到樹陰下，灌了幾口涼開水，唐有神竟蘇醒了，任大磊讓他坐在地上歇著。
唐有神听到指揮隊列方陣的那個年輕警官，把口令「1—2—1」喊成了「由—兒—由」，不覺十分滑稽。隊列里的童亭憨頭憨腦的，是個沒有太多教養，頭腦簡單的家伙。他平時叫唐有神為「老頭」，唐有神想，自己在部隊當指揮排長的時候，他可能沒有還出生呢。
唐有神覺得稍微好受了一些，踱步走到操場邊放著的塑料桶，用一個塑料茶杯舀水，居然在桶底看見了一根彎彎曲曲的**毛，不由一陣惡心。監獄的開水都是伙房蒸汽燒開後用橡皮管輸送到開水車里，免不了有一股難聞的橡皮味，加上有了這根彎曲的毛，這開水也就更加難喝。他想，監獄這柄圓規，已經在自己生命的歷程里劃了一個重重的圈，仿佛已經走到了一道深不可測的懸崖邊似的，等待著一陣狂風猛襲，來結束這一切。
在訓練隊列的操場邊上，就是監獄一角的一座武警崗樓。離監獄考核驗收只有二、三了，入監隊繼續在操場上開始集中走隊列方陣，崗亭上的值班武警也會上面探頭觀看，童亭站在隊列里做動作時，卻不停地朝武警崗樓上斜眼張望，不想那那位與他年紀相仿、身背沖鋒槍的武警戰士，被他斜視的目光激怒了，突然大聲地吼叫︰「叫你看，有什麼好看的！」
「呃……」童亭還是用輕飄飄的眼光朝崗樓上看。
「警官！那位罪犯用眼光蔑視我！」武警戰士大聲地叫喊值班警官。
值班警官因離得比較遠，一時沒听到武警的喊聲。「你們不管，我要管了！我打電話給值班監獄長啦！」武警戰士繼續在崗樓上氣勢洶洶地叫喊。
值班警官和其他警官發現後，都一齊跑到崗樓下，問明了情況，立即讓童亭到牆角上單獨靜站，值班警官狠狠地訓斥︰「你在隊列里東張西望，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我沒看什麼……」童亭竭力分辨著。
收操後，組長任大磊又把童亭大罵了一通︰「一再和你說要嚴肅認真，你就是不听！隊列里瞧來瞧去，人家崗樓里居高臨下，他們是管你的，你沒看到過武警啊，有什麼好看的？你畢竟是罪犯，實在犯不著給人家當作狗一樣看！給你一點陽光就燦爛，給你面子當草紙，犯賤！」
童亭小學畢業後一直無業在家，後來從老家到和州打工。他犯的盜竊罪也很有趣，他在自己租居的房子里，將經過其房子的電話線一處燒掉並剝掉電話線上的塑料皮，爾後在自己房子里，將事先準備好的電話機偷接隔壁鄰居家的電話線上，用于撥打信息台，共撥打了近二萬元電話費，被法院認定盜竊罪。童亭的律師為他辯稱，童亭作案的目的是娛樂而非純粹性牟利。而法院認為，被告人童亭盜接他人電話線路是為了自己使用，以牟取經濟利益，其目的是為了牟利，且盜打電話話費數額巨大，其行為應以盜竊罪定罪處罰，並處罰2000元，退賠全部電話費。
采用此種惡劣的手段，偷打別人家里電話，使自己鋃鐺入獄，這是童亭做夢也想不到的。童亭畢竟年輕，突然遭致這樣的打擊和訓斥，心里非常懊喪和痛苦。尤其是童亭在出隊列當眾出丑後，心里壓力更大，他趁午休大家睡覺之際，看到監房過道上的值班護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就偷偷地溜下樓，並從井的鐵刪欄里爬出，躲到另一幢監舍的井曬衣棚里去偷了一雙鞋，意欲趁機逃跑。等到午覺起床，發現童亭不見了，組長任大磊馬上向警官報告，剎時大牆內警笛大作，武警、民警紛紛各處巡梭，搜查逃犯。不出十分鐘，躲在綠化格里的童亭被捉拿歸案，被關進了禁閉室嚴管。
晚上點名時，監區教導員嚴厲地批評了這件事。他說，「監獄關的是長手長腳更重要的是長腦子的人，哪有不想跑的？沒有逃跑才是怪事呢。重要的不是驚慌失措而是亡羊補牢，讓大家都知道‘逃到涯總是囚’，鋌而走險逃跑是沒有出路的。」他要求各組正副組長加強管理，樓道走廊護監值班要確實負起責任來。同時宣布任大磊扣3分，值班護監扣2分，童亭禁閉7。這一禁閉，相當于加刑一年。在這件事上，真正吃虧的還是組長任大磊，他眼看就可以報減刑了，由于這突然事件被扣分，就要受影響。
晚上，悶悶不樂的組長任大磊又找唐有神聊，任大磊偷偷地拿出香煙，遞給唐有神一支，唐有神有些猶疑，任大磊說︰「別怕，抽吧，沒人知道。」
唐有神接過香煙點著，看到任大磊低頭不語，覺得近一個月多來他對自己不薄，馬上就要分開了，加上組里又出了「逃跑」事件，應該寬慰寬慰他︰「小任，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出了這樣意外的事不要背上太重的包袱，看遠點，想開點，幾年牢都坐下來了，再堅持一下，也就苦盡甘來了。」
「我恨童亭這個傻瓜，憑他這點本事，逃得了嗎？不僅害自己，還害別人。」任大磊抽了口煙憤懣地說。
「是啊，年輕人太草率，太莽撞，缺少考慮後果。」唐有神附和著。
「你們這一期新犯，可能這幾就要分下去了，我看你只給監獄領導寫過那麼一封建議信，就想分到監獄小報社，沒那麼容易，可能要泡湯。」
「我也在想，如果從正面理解，這信可能會起點小作用，假如從其他方面理解，會被人看作是賣弄，是狂妄，是藐視，說你在指手畫腳。」
「所以，監獄是個小社會，你應該讓老婆化點錢，燒燒香。你可能還沒有听說過監獄的勞改理論吧？」
「願聞其祥。」
「‘有錢錢改造，有路路改造，無錢無路命坐牢’。這是眼下坐牢的人私下比較流行的說法，在一定的程度上揭露了監獄的某些‘陰暗面’。轉型社會里，權錢交易是職務犯罪的核心，也是監獄中搞歪門邪道、司法不公的一個毒瘤，有些人就是靠搞關系多拿改造積分，達到了少化力氣多減刑的目的，從而驗證了‘靠錢靠路’改造理論的勢利性和靈通性。」
「這個‘勞改理論’有些精彩，很說明一些問題。在看守所時，我看過一本《往事並不如煙》，是當年坐過多年牢的國內最大的右派女兒寫的，她就認為人是不能改造的。靠錢靠路去改造的本身就是一種趨利避害的行為，我想我也避免不了‘化錢消災’的套路，這種時勢所逼的環境不得不讓人去迎合它、適應它。我有時想想自己走到這一步，感到很失敗也很悲哀，我不知自己將如何改造？怎樣跨過這一道厄運之檻？」
「你曾是國家干部，是犯人中的精品，是監獄里‘白骨精’，怕什麼！」
「什麼叫‘白骨精’？」
「監獄‘白骨精’，是指獄中的白領、骨干，也曾經是社會上的‘精英’。犯人稱你們這些職務犯罪的官囚都是‘白骨精’。」
「原來如此，有點意思。」
「嵐山監獄的‘處長樓’都是囚犯中的‘白骨精’住的，他們大部分都是監獄育新學校的罪犯教員。現在監獄對‘三課’教育抓得緊，去年期末考試前，我的一個‘獄友’是原監區的護監，托我到罪犯教員組的有個原在我組里呆過的‘白骨精’杜阿華那里通融一下︰假如期末考試考得不好，送幾分給他，最好能到75分以上，免得年終評比受影響。」
「坐牢讀書也可以開後門？」
「咳，在外做人講究一個‘情’字，送禮是聯絡感情的重要方式。在監獄任教，仍離不開這個‘俗’。考試送幾分，舉手之勞，算不了什麼。但杜阿華那個‘白骨精’不開竅︰‘你讓我作假啊，沒門，弄不來的！’我說︰‘你真不給面子，現在人家求到我了，你不給，人家會認為我沒盡力。’杜阿華說︰‘白送東西給人家，是對人的一種侮辱。因為送的意味是施舍，即把對方當成乞丐，我盡管人生已鑄成大錯，但決不應該再侮辱別人。你那獄友只要他考得好成績時，我才能理所當然地把分加給他，這是對人的一種鼓勵。作為一個教師，永遠只能‘獎’不能‘送’。」
「這個人很有原則嘛！」
「狗屁，這是個背時鬼，原因是我當時沒有很好關照他，對我有意見。後來我求另一個‘白骨精’，才幫了那護監的忙。假如你到了育新學校後，可不能學那個背時鬼。」
「我怎麼會呢！」一席話，使唐有神醒醐灌頂，心里居然一下子裝滿了對「白骨精」向往。
「因為你們本來就是國家機器中的一員，只因一念之差，一不小心滑進了監獄，對**和國家政權是絕對沒有刻骨仇恨的。監獄會重用你的，像你這樣快五十的人了，該有的也都有過了，坐牢譬如是提前退休，在這里看看書，寫寫文章，不是挺好？唯一應該想辦法的是能夠到勞動輕松一點的崗位上去，監獄小報社是最理想的，其次住到‘處長樓’，到育新學校去當老師也是好的。」
「不瞞你說，我坐牢是有人整我，可能到了監獄，這只黑手也不會放過我的。」
「我看不至于，坐牢已經到人生的最低谷了，還能把你整到哪里去？你在外邊，小說也當過‘無冕之王’，也是個報社的副總編、主任、正處級干部，什麼人有怎麼大的能耐，制造冤案，徇情枉法，判你的刑呢？」
「我們也是忘年交了，實話可以告訴你，我的案子是和州省副省長斯光的佷兒斯益毛舉報的。你想想看，一個副省長要搞一個處級干部，還不容易得很嗎？讓我在牢獄里多吃些苦，也不是很正常嗎？」
「那應該讓你老婆去省高院申訴，只要有證據，還怕案子翻不過來。」
「我肯定要申訴的，只是他還在台上，申訴並不容易。但是我決心申訴到底，直至最高院。」
「假如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也會盡力的。」
唐有神心想，你自己都是個打工仔，有什麼能耐幫人家的忙？但轉而想到了他的老板娘是個開酒店的，連香煙都有辦法送進來，也不能小瞧他，便說︰「感謝你的好心。」
「真的，我老板娘的一個遠房親戚，最近調到最高院當了一個什麼不大不小的官。這是她最近告訴我的。」
「到時候再說吧。」唐有神多了一個心眼，常常听到監獄里的人釋放後，拿著獄友給地址、電話到獄友的家里去詐騙，畢竟與任大磊萍水相逢相知甚少，還不能到那麼肝膽相照的地步。
嵐山監獄的接見日是每月一次，是各個監區輪流的。那輪到入監隊接見，接見大廳非常熱鬧，每個新犯，加上一些組長、護監組、雜務組的老犯都在一個很大的圓形大廳里隔著玻璃窗與親人相見，有抹眼淚的，有問寒問暖的，這種特殊場合的會見，令人心碎，令人斷腸。
唐有神的家人都來了，妻子、女兒、兄弟、姐妹、連襟、舅子、姨子等十多個人，此時才感到親情是那麼珍貴和美好。會見後，胡監區長破例允許他到寬管餐廳用餐，妻子秦篆依然用保溫杯帶來了熬好的黃 雞湯讓唐有神喝，其情其景，使唐有神的熱淚在眼眶里打轉。
「爸爸，你吃呀！」女兒泱泱在一旁給父親挾菜。
「好！好！」唐有神高興地說。
快有一年時間了，唐有神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飯，此時見到桌上擺放著的湖蟹、羊肉、牛肉、 魚等美味佳肴，真有點垂涎三尺，唐有神便大啃大嚼起來，還用可樂作酒舉杯祈向親人敬酒︰「見到你們真高興，我判刑也好，坐牢也好，總得要吃得下，睡得著，你們放心好了，我是不會倒下的。」
「應該這樣，有個好的心態，現在只有身體是最重要的了。你樂觀了，我們就高興。我一定會給你申訴到底，相信法律會還你公正，還你清白！」妻子秦篆在一邊堅定地說。
「我知道，背上官司的人最終不是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是法律決定命運，這是我應該記取的。」唐有神連飲幾杯可樂，就覺一股陽和之氣從丹田徐徐上升，須臾間，四肢百脈都活動瀟灑起來，感嘆著說，「現在還有人在罵著走我這條路啊……，像我現在已經褪去從前的光環，穿上了藍底白條的囚服。」
「哥，像你們這樣的人，最欣慰的是什麼？在接見中，談得最多的是什麼？」弟弟唐有福問道。
「其實，坐牢的官囚們最欣慰的是每月一次的親人會見。家人來探望的時候，聊得最多的話題是︰‘保重身體！’‘需要什麼？’‘等你出來！’這些永恆的話題。其實他們的內心是蠻痛苦的，當不能跟親人在一起時，比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更痛苦。坐牢最痛苦的是與親人隔絕，但也因為這親情的高牆之隔，使全家人的心反而貼得更近了。」
過去唐有神事務繁忙，難得與妻子、女兒交流，有時還要拌嘴慪氣。災難一來，反倒把一家人捏得緊緊的，尤其是女兒泱泱來了，想起她寫的信，他覺得女兒長大了，一家人更加凝聚融洽了，正是災難把被生活稀釋了的親情，重新提煉濃縮起來。
「在高復班好好復習，一定要爭取考上大學！」接見結束時，唐有神給女兒叮囑道。
「我會努力的。爸，你多保重！」泱泱深情地握住父親的手，抿著嘴唇答應道。
入監隊的最後一個程序是寫《罪犯自傳》，這是每個新犯入監教育結束的一個重要內容和必修一課。《罪犯自傳》有二個重要內容，一是成長歷程，主要撰寫成長過程中的情感體驗、理想追求以及認知感悟；二是犯罪經歷，重點記述主要犯罪事實，犯罪過程心理及對社會的看法。
每個人的成長歷程和犯罪事實都是不一樣的，但犯罪的心態都基本相同，尤其是官囚，是職務犯罪，是利用職務之便侵吞公款、收受賄賂。官囚到高牆電網內接受懲罰，被剝奪人生的自由，從官場的高峰跌入人生的低谷，個中痛苦應該是一樣的。官囚們的人生閱歷都很豐富，許多犯罪者都是帶有僥幸心理走入歧途的，自以為不會被人知道，只要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就不會「東窗事發」。鑄成大錯的官囚，在他們的親人都為之扼腕和以淚洗面時，自己也陷入悔恨的深淵而不能自拔，但木已成舟，沒有後悔藥，惟一能醫治創傷和挫折的是，好好改造，重塑人生，爭取早日回家。唐有神雖有冤屈，但也只得不情願地、痛苦地寫下那些他自己在法庭上並不承認的犯罪事實。
寫完《罪犯自傳》那晚上，唐有神失眠了，他打著手電，從枕頭下拿出了那幅剪輯的全家福凝視著，情思綿綿，不由寫下一首《回家》的詩︰
大牆里最誘人的一個詞組
囚歌中最動听的一個音符
回家就像逢春的綠柳
身心交給風和雨去
回家就像彩鳥舞
鼓動春和煦的翅膀
回家就像啜泣的琵琶曲
時而低回時而高亢
彈撥得滿眼的囚衫
說著驚羨而祝賀的話語
回家是母親揪心的期盼
回家是孩兒夢中的笑容
回家是妻子涕淚的叮囑！
失去自由的人，最渴望的是回家。其實，自由也是相對的，印度聖雄甘地在獄中曾說過︰「**雖給關起來，靈魂並沒有關起來」，甘地告訴人們，所謂自由與不自由，「問題的關鍵，還在一個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狀態」，自由在每個人的心中。甘地還說︰「一點點生活的不舒適，不要看作苦刑。」他曾在獄中快樂地寫信給同仁︰「朋友們不需要惦掛著我，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快樂的小鳥，在這兒所能做的並不比外間少。我留居在此，對我有如進學校。」甘地把坐牢看成一點不方便而已，完全不以牢獄為苦。唐有神也決心要把監獄當作一座知識的大學和一座意志的大學。
身陷囹圄的同時，唐有神也偶爾有與外界的信件往來。牢獄里讀信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而寫信則是負擔。而他嘗夠了由于惱怒而引起的痛苦，因為沒有一個人給他寄來他所希望的豐富內容——一大堆嘮嘮叨叨的話，一大堆直率的話。這些來信，大部分都能反映出寫信人的個人對生活的看法和對他平時為人處事的評價，但有的時候它們是相互矛盾的。譬如說吧，有的人會覺得唐有神是個細心的、規規矩矩的記者，而有的人卻認為唐有神是個叛逆的、散散漫漫的廣告人，言下之意是他出這樣的事情也是可以想象的，要他想開點，面對現實，唐有神是從來不把這些放在心上的。
那，唐有神卻意外地收到蕭玫娟的來信，她的地址寫得很不詳細，但居然也收到了，他不免有些慶幸︰
親愛的有神︰
快有一年沒有見到你了，我覺得你好像出遠門去了。經過打听，我知道你已經到嵐山監獄服刑。我早已料到︰幸福的日子像閃電一樣掠過，不幸的日子開始了，而什麼也不能幫助我判斷不幸的日子何時結束。一切使我驚慌不安和泄氣，要命的痛苦和麻木佔據了我整個心靈。
你身陷囹圄的無奈令人哭泣，我不由自主的淚水常常奪眶而出，以前我並沒有看到不可避免的災禍，我培育希望卻看到它每萎縮下去。唉！當樹干被腳折斷時，澆灌葉子又管什麼用呢？
我必須向你承認，是我害了你。我在不顧後果中產生過一個懷疑，這就是你比我審慎，比我懂得人生。是的，我的莽撞和自保鑄成了大錯！我不能忘記，正是你的慷慨造就了我的生活和我的這個人，我依然以我的心靈的全部力量去崇拜你！感激你！但你的心現在也許會更加恨我，悔恨會更深地滲透其中。我看到和感覺到這愛情的變形，正是它激發出深沉的血腥的火花，主宰著你今痛苦的囚禁和漫長的牢獄，給你的年輪注入這種痛徹肝腸的情愫，給你的聲譽這樣滿城風雨的調子，正是它通過你的存在，將你心中的殘存的柔情密意傳達給我的心靈，而我以前卻並沒有驚覺。我不能月兌俗，我想享受，我想戀愛，我有沖動，我有激情，我想女人該擁有的一切！我所有的沖動比不上你妙不可言的眼神，我從你那里偷來了女人的至愛，你心中滋長的感情仍是我今生唯一的至福！
你是一部好看耐讀的書，我還要看下去。僅僅是在這險惡的**降臨後，我才品味出這種非常復雜的權勢和報復。但你給我留下你身上存在的難以想象的部分魅力，我相信，你將以你堅強而溫柔的呼吸，會獲得一個新的心靈和生活的厚重報償。我請求你快些完成你的作品，從我的心靈中拿走我所有的一切，讓你的心靈佔據至高無上的位置吧。也許法律會還你清白，還你更加卓絕的信念，只有像你這樣的情感經歷和生**驗才能給你魅力的光彩。愛是無罪的，也是不能忘記的，只要我們向往品格高尚，終究會產生完美的愛情，也只有我們才能領會這不能言說的愛情。啊！請將你的心給我，我的可愛的「官人」，以便我始終如一地像你應得到的那樣去愛你。
愛的痛苦是千變萬化多姿多彩的，我有時突然感到窗外的花園分外秀麗，綠樹分外青翠蒼郁，空氣分外純淨，空分外明朗，鳥兒鳴囀似乎更加溫柔和歡快，運河流水淙淙使人格外情意綿綿，市區遠處繁花滿枝的白玉蘭散發出更誘人的清香，一種隱秘的魅力使萬物變得更美，或者使我的感官迷醉，簡直可以給大地盛裝打扮，為了給夢中的情人鋪好一張盛大的婚床，這婚床配得上我崇拜的男人，耗盡他的龍馬精神！我珍視意中的男人！讓上蒼保佑兩個忠貞不渝的情人再次出現在這大好春光之中吧！讓我們把歡樂之情帶到海市蜃樓一樣的地方，讓我們使整個大自然變得生氣勃勃，生命沒有愛情之火便是僵死的。
我祈禱青大老爺，護佑你早日平安歸來！
愛你的玫娟
蕭玫娟的信是感人的，用心也是好的。唐有神給他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但他猶豫再三，不敢把努力寫好的信寄出去，他怕這信落入斯益毛之手，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結果兩三個月過去了，卻未有片言寄出，最後把回信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