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第五十四章美女論禪
姜玲突然來嵐山監獄看望唐有神，她顯然是通過關系，否則是不可能面對面地接見的。浪客中文網風雲小說網
這是唐有神投入勞改後的第三個冬，也是個多雪的冬。氣非常寒冷，姜玲穿著一件紅色的羊絨線衣，外面披上一件裘皮大衣，露出的那團火紅，讓他感到熱，感到溫暖，一直暖到心窩，面對如此時尚的美女，可是在他的腦子里一時竟想不起來。
姜玲戴著墨鏡，拿著一束鮮花，其中最顯眼的是百合花中的一朵鶴望蘭。唐有神一時茫然，姜玲拿下墨鏡，嫣然一笑︰「唐主任，你不認識我了？」
「你是？」
「我是姜玲呀！」
「哦，原來是你呀！」
「是啊，你好嗎？」
「哦，還好……」
「多年不見，你的精神不錯嘛，沒想到在這里和你相見，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但你過獎了，我已經身陷囹圄快四年了，真是有苦難言呀！」
「我知道你是被他人陷害而無辜地被送進了監獄的。」
「你說話當心，這里有監听的。」
「哦，他人听到也沒有關系，我也不是瞎說的。」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來看我？」
「我也是受人之托。」
「誰？」
「蕭玫娟呀，你不願意見她，人家可記掛你啊。」
「哦……」
「她也給你寫過信，難道你沒有收到？」
「嗯。我收到過她的信。」
「你怎麼不回信呢？」
「我怕招惹麻煩。」
「我覺得你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憔悴和衰老，你的白頭發好像也不見了，難道返老還童了？」
「這不可能。」
由于遺傳，唐有神40多歲時，頭發已經有許多白發。在外時，偶爾要去焗油染發，染得烏黑發亮，像小伙子似的。蕭玫娟常對他說；「滿頭銀絲，更能展示出你主任的氣度與風範嘛！」可是，原來人都是春心不老的，還想青山常在綠水常流老牛吃女敕草的。但誰能想到，署去秋來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誰能阻止得住日升月落地球旋轉呢？難道滿目霜就不是一種別樣的風景？所以姜玲不得不注意到他的滿頭依稀的白發，只是一種巧妙的安慰罷了。
其實，唐有神到監獄後，也很想見見蕭玫娟，但他又怕見到她，這里畢竟是監獄啊，是一個穿囚服、剃光頭的地方。當蕭玫娟見到一位已成為階下囚的情人，他自己就覺得非常羞辱，萬一踫到秦篆，或者被斯益毛知道，那就非常麻煩了。
姜玲告訴唐有神，這段時間斯益毛鬧得很厲害，非要讓蕭玫娟去做親子鑒定，蕭玫娟堅決不同意，聲稱這是不相信自己，如要做親子鑒定除非離婚。
姜玲學識不凡，氣質優雅，談吐得體，曾是唐有神手下一位能力很強的公關業務員。但是唐有神絕對想不到是她建議蕭玫娟取消人工受精，暗中「借田插秧」的。因此她知道蕭玫娟的女兒的來歷底細。她有意地問唐有神在這里最想念誰？唐有神說最想念年邁的母親。因為最近，他一個台灣的廣告客戶給他寄來了一本《靜思語》和台灣女尼證嚴法師的《父母恩重難報經》，讀了使他更加對七旬老母產生思念和愧疚之情。
佛門典籍，也許是對坐牢人的最好安慰，姜玲也給唐有神送來了一本佛書《磐若波羅密多心經要釋》。
「啊，太好了！‘磐若波羅密多’！你知道這本書的題目是什麼意思呀？」
她說，「磐若是智慧，也就是明白真理，認識事實，而且智是明外境，慧是明自心。波羅密多是梵語，意為到達彼岸，無妄為真，不變名如。」
「你講得太好了！可是，菩提修盡人自在，何論生前死後名。記得有一次，報社工會搞活動，我到了風景區的一個寺廟里，求了一個上上簽，請出家人解讀了一番，簽書的主旨是‘大器晚成，時至乃榮’，果然不出半年，我被提升為子報副總編，而後當上了廣告部主任。我感到佛語有靈，玄機可禪。但遺憾的是，我只‘榮’了一年，就在陰溝里被人掀翻了船。」
姜玲說︰「自今而後的幾年里，你已無膏油果月復之樂，亦無枯坐案牘之苦，無眼耳鼻舌身意，亦無喜怒哀樂欲愛惡。你好像已經萬緣俱空，入佛門至境。佛家有一句寓意精闢的話︰‘爭是不爭，不爭是爭。’值得好好回味呀。」
「其實，要做佛家信徒，佛門弟子，其實並不很難。要真的像李叔同那樣剃發出家入廟修行，就不那麼好下決心了。而要舍棄錦衣玉食，富貴風流的熱熱鬧鬧的紅塵，去獨守青燈黃卷，過清苦的無欲無情六根清淨的日子，恐怕一萬個人里也找不到一個心甘情願者。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可現在是比出家還難受。」
「難受也得受呀。善于始者必慎其終，求其近者必追其遠。佛教的六塵，也叫六境，根六、境六、識六，佛門稱之為十八界。而常人最難做到佛門的戒定慧︰戒就是莫妄行、定就是莫妄想、慧就是莫妄分別。有些事情你要忍，千萬不可操之過急勞心傷神。听說，你的妻子在為你申訴，恐怕一時難以成功。有道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不興。而老子的哲學是︰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你要靜下心來，慢慢度過這個難關。」
「咳！」唐有神暗暗欽佩姜玲的談吐和辭令，嘆了一口氣說︰「我是一個好熱鬧的人，這種苦難冷靜的日子怎麼過得慣？坐牢人也說‘四大皆空’，日子最難打發，總要想個什麼法兒，這麼長的日子，才消磨得掉啊。」
「拿冷清看作熱鬧就過得慣了。你把牢房當作清清佛舍小小僧房，數株古柏當門，幾樹喬松架屋。再有小橋流水繞柴扉，時聞香氣，更有野岸疏林水鶩，遙見旛揚，不就行了？」
「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早就想開了。我自己知道，我作的孽很深，很重。這次坐牢，必無幸免之理。人之將死，其言或不盡善，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知道傷了權貴、省衙內的錯，無從彌補，惟有哀鳴。唉，既入牢門，無奈未斷塵緣。」
「你也知道，塵緣就是俗家的緣分。既在人間，如何斷得了塵緣，如果斷了緣，就是要高牆阻隔，你我今又如何能在一起？」姜玲用水汪汪的大眼楮看他，圓鼓鼓的雙手恰似肥藕，腰板挺立，前胸自然突出，時值隆冬，著穿一件時尚的紅色裘皮大衣，依然顯得雙峰隆然。唐有神突然發現她的身段非常窈窕，自有然裊娜的風韻。
「真是難得喲，謝謝你在這麼寒冷的時刻來看我！」
「不用客氣！希望你能身體好，早日重出江湖。」
「我從自由來，最終還向自由去。」
「錯了！你從人間來，還向人間去。」
「錯是不錯，自由在人間，人間非自由。這一回被人搞得這麼灰頭土臉，我一想起來，一顆心就揪緊了。不過，我總有法子要把面子掙回來。本來嘛，活著就是為了面子，也只有面子，才值得拼命去掙。你說享福吧，哪還有超過當皇帝的，可是一頓飯一百多個菜，常常沒有下筷子的地方，就算胃口再好，也不能拿一百多個菜都嘗到，至于穿衣服，最名貴的衣服總也只能穿一套，還能穿二套的嗎？惟有面子是無止境的，要多大有多大！全在你自己，別人佔不了你的。」
「能讓人佔的面子，總歸有限。如今六根清淨，什麼煩惱沒有了，那恐怕不見得！其實，青燈黃卷了一生，那種日子也不是容易打發的。昔日有人游十八地獄，閻羅王殿前楹聯寫得好︰‘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可是，法律是不會認可你‘無心為惡’的，有惡就懲，有罪就罰。」
這一下歪打正著，恰恰擊中了唐有神隱憂最深的心事，一烏雲化解得干干淨淨︰今日劈破旁門，才見到明月如洗。他是爭強好勝的人，身雖囹圄，本性未改，想了一下說道︰「你好像在跟我論禪，難得你有這麼好的佛門修養。今我想問問你，何謂心中禪，何謂禪中心？」他說話一向很快，加以炯炯目光逼視別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姜玲以致讓他問住了。
姜玲心想，倘若說不上來，便被唐有神看不起了，因而臉上微微一笑，月復中卻在搜索枯腸，正當窘迫無計，快要甘心認輸時，忽然想起兩句詩，便將眉毛一掃，從從容容地念了出來。「何謂心中禪︰‘死生哀樂兩相棄；’何謂禪中心︰‘是非得失付閑人’。」
唐有神欣悅地說︰「哇，想不到你這麼有才，我服你了。這是韓愈的詩，真虧你想得到。不僅有點禪味，而且有點老莊夢蝶。」
「我經常想起你以前在酒桌上背誦的那首《空空詩》，特別欣賞最後一句‘勸君定要想得通，才能做個長壽翁。’但我一直搞不清空是什麼？無是什麼？」
「空就是沒有分別執著，也沒有可以執著的規定性或本質核心。老子、莊周告訴我們，無就是未可觀測的、不可名狀的、沒有規定性的存在。對于精神而言，空就是沒有執欲情結纏綿嫉妒悔恨壓抑等陰暗心理，沒有是非分別善惡計較追求取舍等先入觀念傾向，沒有那麼多花樣各異性質不同自相矛盾的內涵，回到未被規定之前，還原于本初的純粹並以此與世界對峙。一言以蔽之，就是‘思無邪。’心靈清貧如洗，靈魂潔淨無暇。一念不生全體現，濾盡無明的喧囂與騷動，這就是無上菩提，這就是淨土，這就是蓮花開放的地方。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就是因為他安居在這個地方，止于至善，不再東張西望，馳心騁懷。」
「原來如此。你現在不是要想達到了這個境界了麼？難道你還有什麼不能承受之空嗎？」
「問得好。我們常常恐慌于生存的流亡，死活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們畏懼于精神的空虛，總要不停地往精神中裝填事物、觀念、意義、妄想、石頭，讓它充實、富有，像滿載而歸的卡車噴著濃煙喊著喇叭跑在高速公路上。這就是人存在中不能承受之空，不能承受之輕。然而，精神、靈魂就其本質而言是空虛的，實在就不是精神，就沒有精神。壅塞決不富有，由**攫取物質的收藏和知識的積累實現的富裕，反而會導致精神的貧困和虛弱。」
「唐主任，你千萬要沉住氣！今日之果，昨日之因，莫想過去，只看將來。你想通了，也就看得開啦，你今年才四十六、七歲，還有一片錦繡的大好春光，不比韓愈晚年失意遠謫！就像這兩句詩，也是無可奈何的曠達。」
「但這算不上是曠達，」唐有神聲氣疲乏地說。「因為牢房里有的是般若堂里的空氣，很是長閑逸豫，令人平矜釋躁。坐牢就跟喝苦味的烈酒一樣，它能麻醉一個英雄，也能麻醉一個懦夫。在戰場上，傻瓜也會變得勇敢，因為不勇敢他就沒命了。我現在說的不是這種勇氣，而我指的是那種懦夫性格，比起我以前在部隊頭一回听見打炮聲就想捂著耳朵逃跑更糟糕。」他說得很慢，而且很艱難，似乎他講述這些事的時候心里很痛苦，仿佛他遠遠站在一邊觀望著，傷心地在傾听他自己所說的話。
換了別人在這麼說話，姜玲準會認為他是在假裝謙遜以博得別人的稱贊，因而會不屑一听地駁斥他。然而唐有神似乎說的是真話，而且他眼楮里有一種使她感到困惑的神色——既不是恐懼，也不是內疚，而是一種不可避免、難以抗拒的過分憂郁苦悶的心情。這時候一陣冷風掃過她那潮濕的臉龐，她不禁打起寒戰來，不過這一回的哆嗦與其說是因風而起，還不如說是他駭人的話語所致。
「可是，唐主任，你現在到底害怕些什麼呢？」
「哦，是些無以名狀的東西，這些東西一旦用語言表達出來就顯得非常可笑。這主要在于生活驀地變得太逼真了，在于你被迫與生活中一些活生生的苦難現實發生關系，這些現實跟你太休戚相關了。這並不是說現在我在這牢獄中受懲罰就不樂意了，可是我對這到底意味著什麼想不通。我對喪失往日生活里美好的東西感到難過。姜玲呀，我坐牢以前，生活可是挺美的啊。它像一件敦煌的藝術品，勻稱、齊全、盡善盡美，具有魅力。也許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感覺，我現在明白了，可對我說來，十多年在新聞界經歷的生活具有一種畸形的美。我是屬于那種生活的，我是那種生活的一部分。現在那種生活一去不復返了，而新的牢獄生活跟我格格不入，我覺得悲哀無聊。現在我懂得我從前看到的只是一種皮影戲，我曾經回避一切非幻影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情境，凡是過于逼真，過于有生氣，我都要回避。我討厭它們闖進我的生活。我對蕭玫娟也曾回避，因為她太生氣勃勃了，太真實了，而我卻心太軟，害怕傷害一顆熱烈的心，寧願去尋找幻影和夢境。」
「唐主任，仔細分析我們日常所經驗過的種種痛苦煩惱，你會發現這痛苦來源有一大部分都是不能戰勝自己。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想想自己曾經的愛、恨、失望、掙扎、無奈和期待，終于明白，世上本無剛強之人。可是遇到生命中那幾乎無法逾越的溝坎，不咬牙硬撐又能怎麼辦？于是也只好剛強起來。而當識盡愁滋味驀然回首時，卻發現身邊依然風暖楊柳綠，遠近碧溪流。」
「我現在不得不借助佛門的教義來鼓勵和支撐自己的信念。佛家說︰‘境由心造’，也就是說‘心本無生因境有’，生命中那一個個坎，說到底不過是一道道心坎。人以什麼樣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就以何樣的眼光看他。遇挫折，氣憤難耐時的委屈、不平最多。心坎不平，是因為一念之間兩種相反情況的相持不下。當從執迷中開始醒來，想越過那道坎時，或許心中又有各樣的不舍︰名利、錢財、地位……如果說想清楚自己要得到什麼，那就必須更清楚自己要放棄什麼。放棄明爭暗斗的熱衷，不計分毫得失，會更省察已經擁有的是那麼珍貴。」
「據說有一個名叫富樓那的人，是佛門弟子中杰出的布教師，他善于隨機設教，方便說法。富樓那在探視被兒子囚禁的頻婆娑羅王時對他說法︰‘在牢獄里監禁失去了自由，其實沒進監獄的人，同樣被金錢、名位、美色所囚。婆娑世界，一個大監獄，不論坐牢的與不坐牢的，都不免一死。惟有稱念彌陀聖號，早生安養，才是真正的解月兌。’富樓那講的真好，我希望你能夠好好地品味富樓那的這番話，順利跨過眼前這道坎！」
「生活中很多人都會不自覺地畫地為牢。對監獄恐懼的人，顯然是不敢勇敢地面對人生的榮辱沉浮與災難遭際，這樣的態度是錯誤的，逃避的，缺少磨練和砥礪的。其實，我早已經告戒自己，對往事要以不傷逝的瀟灑去回首，盡管其中有許多是幸福的彩雲，但彩雲易散也是常理，一如不幸也會有始有終。應該豁達地把坐牢看作是半路出家，足不出戶，圍坐寂城，守青燈，伴古佛，誦經文，閱內典。有時把坐牢看作是為自己‘充電’，高牆里有自己需要的東西，如信仰、藝術、哲學、意志、佛學……。現實生活中，手機、剃須刀、數碼相機等高科技產品，都離不開充電，而電池的可貴，也不在于它每次能把電量釋放，而在于每次又能重新把電充滿。實際上，人也是經常需要‘充電’的，包括信念、精神、體能、學識，都需要不斷鞏固、調節、提高。」唐有神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對姜玲笑了一笑，對她剛才的鼓勵和理解表示感激，不禁真誠地說︰「毋庸置疑，監獄是個巨大的‘充電’器，每個坐牢的人卻像電池，在這里接受觸及靈魂的苦惱和**的折磨，尤其是在意志信念、知識結構、為人處世等方面進行充實、調整、反省。在坐牢的日子里，遠離紅塵，六根清淨，我已經準備做7年和尚，學外語，學電腦，學寫作。克服浮躁，忘卻煩惱，潛心讀書，把大塊的時間用來對文學的研究攻關，這是人生‘充電’的絕佳時機，我豈能輕易錯過？」
「你把坐牢比作‘充電’，頗有新意。盡管身處逆境‘充電’，不象越王勾踐那樣臥薪嘗膽，但想想末代皇帝溥儀尚能認真面對，何況一介黎民？大牆文學之父張賢亮二次服刑學富五車，滿月復美文，寫出了一部又一部厚重的小說；台灣著名作家、歷史學家和評論家李敖，因‘叛亂罪’被判刑10年，在獄中度過5年春秋，他一生坎坷，發表了上百種著作。雖然人與電池都是有壽命的，坐牢的時間也有長短，但只要把握‘機遇’，千方百計、刻苦勤奮地多‘充電’，你的人生，就一定會在墜落後能再度昂然升起，並發出應有的光輝。」
「你說的李敖，是我比較敬佩的坐牢名人之一，我讀過很多他寫的書。他五年多牢坐下來，心靈上所顯示的平靜與蒼茫，使他對刑期多少或出不出獄並不沾滯，但對其放眼的方向，卻別有洞。他所寫的很多獄中札記，都可以奉為‘囹圄寶典’。」
「哦，你可否舉一例子呢？」
「譬如李敖說，坐牢的壞處有五百種，但是也有五點好處。」
「哪五點呢？」
「他認為，一是你沒時間了。你對時間的感覺，完全變了。手表給沒收了，時間單位對自己已經拉長，已經不那麼精確。過去有表，一分鐘是一分鐘，五分鐘是五分鐘。一坐牢一切都變成大約了，無須再爭取一分鐘、趕幾分鐘、提前幾分鐘，或再過幾分鐘就要遲到了、來不及了。換句話說，永遠不要再趕什麼時間或限定什麼時間了，你永遠來得及做任何事——除了後悔莫及，如果你後悔的話。二是你沒空間了。你對空間的感覺，也完全變了。空間的單位已經縮小，已經不再那麼動不動就多少平方、多少距離，或幾千公尺了。你開始真正認識，什麼是牆。三是你沒有敵人了。你的敵人舉報你坐牢，希望你關起來，就是把你和他們分割，大家一了百了。所以，一切都一了百了，你不再見到他們那一張討厭的丑臉，不再听到他們一聲聲同樣的嗓音，你的眼前不再有他們查問，背後不再有他們跟蹤，你開始落得清淨。四是你沒有朋友了。朋友膽大的已經同你一起坐牢，膽小的心中慶幸你總算進去了。五是你沒有女人了。坐牢時候，你的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一起坐的，除了犯的是風化罪，十有**都是形而上惹禍，形而下遭殃。在午夜夢回，形而下向你抬頭抗議或向你揭竿而起的時候，你當然對它抱歉。不過反過來說，從形而下惹來的種種女人的苦惱，也因坐牢而一筆勾銷……」
「李敖為什麼要說是形而下惹來的種種女人的苦惱呢？」
「因為情人關系本來是萍水關系，不可能難解難分，可是一方坐牢，就從萍水關系變為真空關系，就易分易解了，因為女人是你坐牢時離開你最迅速的動物。女人不離開，我只是男性；女人離開了，我才是男人。坐牢可以使我變成純男人，從一物兩用變成一物一職，倒滿適合精簡原則，倒也不錯。人生短短數十年，逃不出七情六欲的範疇，而個中最善變，變得最顯極端性，可由愛忽轉為恨的，乃屬男女之情。愛恨之間難有明顯的界限，其差距之近正如紙的兩觀，受到傷害的愛會很自然的轉變為恨，愛得愈深恨得也愈深。相反的、達不到心靈高度的男女交往，感情僅是表層的，愛的成份有限，順逆皆易淡然處之，激不起強烈的反彈，亦產生不了恨。」
「你就不相信有什麼痴情的女人麼？」
「我不信。」
「我以為是有痴情你的女人。」
「指誰呢？」
「蕭玫娟。」
「何以見得？」
「佛家說痴、瞋、貪是人生三毒，乃先知先覺的警世之語。人在情中最易痴，一痴起來就把自己當成死敵，摧殘得兵敗山倒、落花流水。其實，你坐牢了，蕭玫娟最痛苦，她認為是她害了你。我曾經勸導過她，無論你怎樣折騰、痛苦到什麼程度，受苦受難的只是你自己，外界的情況一點也沒變，不忠的愛情依舊不忠，背叛的情人仍然背叛，殘酷的現實不會因你的意志而轉移。既是如此，你豈不是在一廂情願的自虐嗎？」
「她應該听你的勸說才是。她的狀態如何呢？」
「然而話又說回來，人生的可貴處也就在此。人間是有情意、柔軟和感性的，並非事事有理可講。倘若連人的感情也能用計算機算出賠賺，或像一加一等于二那麼僵硬的話，我們做人一場，又有什麼意思呢？悲歡離合，生死聚散，乃人世最原始、最自然的狀態。連我佛也改變不了，何況我輩乎！認清人世的無常，把多變看成正常，承認緣份，是解除情困的途徑。若能把胸懷放得浪漫些，想想有過總比沒有好，有機會為情吃苦受難正表示生命內容的豐富，說不定苦和難反而減輕了。眼下，蕭玫娟恐怕也是處于這種思想狀態吧！」
「恐怕只是做做樣子吧？」
「這不對，老實告訴你，蕭玫娟還是很惦記你的，也多次想來看望你。她讓我問問你，有什麼需要她辦的，她一定會盡力的。」
「你代我謝謝她，現在我什麼也不需要。同時也讓我感謝你來看我，讓我們有機會進行了一次有意義的會見對話。」
「哎，我差點忘了，蕭玫娟讓我給你帶來一份禮物。」姜玲說著遞給唐有神一本《菜根譚》，「這里只有書是最好的饋贈！」他翻開書的扉頁，只見上面寫道︰上帝為你關了一扇門，又為你推開了一扇窗。得意不忘形，失意不失志。
「呵呵，前面是基督徒的贈言，而後面又是典型的老子思想，不失為苦難歲月較好的座右銘。難為她了，請你代我謝謝她！」
「我會轉告的。我還要告訴你吉人自有相，惡人自有報應。如今商品經濟發達，娛樂活動豐富多彩，各種誘惑紛之沓來，浮躁是當今最大的痼疾，無數人都解不開榮寵與羞辱、得意與失意的結，但願你能夠砥礪意志惕厲以進。」
「我會力爭去做。但要做到‘失意不失志’，並非易事，關鍵是要戰勝自我。在深牢大獄要不斷地戰勝自我，這對我來講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人生如股市，有漲有落，有跌入低谷的慘敗，也有牛氣沖的走勢。該如何直面災難？如何忍受痛苦？身陷囹圄，自然像海南島的春，一下跨入山腳下的寒冬，又好象從仙國到人間，從堂到地獄，這就需要自我調整心態自我激勵，像在海上遭遇風暴一樣，與惡浪作殊死的抗爭，從苦難的深淵奮力游向光明的彼岸。」
「但願如此，我告辭了。」
「真的很感謝你專程來看我，你真是一個見多識廣寬宏大量助人為樂的女人。」
姜玲的看望使唐有神的心情好了許多。到了「處長樓」後，唐有神更加堅定先恢復自己的體力，再恢復自己的思想和精神的決心，他每都堅持鍛煉身體，早上5點就起床，在走廊里做一百個俯臥撐，白在育新學校教學樓的走廊里跑60圈，相當于三千米，堅持每洗冷水澡，哪怕是下雪也不放棄。所以，他不僅身體練得好，渾身的肌肉也結實起來，心靈也修煉得漸漸清澈，用那份明亮足可以鑒別出各色人等的清濁。
坐牢的男人，有牢騷，有怨氣，也有生理需要。在這眾多的官囚群里，唐有神不再感到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也不再覺得單絲不線孤掌難鳴。昔日官場上需要宰相城府，講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咬牙嘴上甜蜜開花，看似辭氣溫和，其實劍拔弩張寸步不讓，到了圖窮匕首見，而牢獄里更要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既能叫一個損害你的人奸詐而猥瑣，也能讓一個幫助你的人誠實而從容。
姜玲的看望，使唐有神愉快地吃了一頓美味的盒飯。嵐山監獄寬管犯人接見吃的盒飯，十塊錢一份，大多是大排、炒包心菜或明蝦加炒菠菜。吃盒飯的感覺，是高牆里的一種奢侈。說起盒飯，唐有神以前很少吃過。那種用白色泡沫盒裝的快餐，飯是普通的大米飯，菜也無非是些青菜、小炒外加一個荷包蛋或大排什麼的，價錢也就在五元、十元之間，外面大街小巷的飯攤上隨處可見。這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物，但盒飯一旦換了個環境，唉，身價可就不一樣了。
監獄接見的盒飯不是從外面的快餐店買的那麼講究質地和外觀，飯菜也是普通的飯菜，不過額外地在菜上放著三兩個明蝦，紅彤彤的怪惹眼。唐有神像過節似的，吃得津津有味，回監後還向同監舍犯人大肆渲染一番，說飯菜怎樣地好吃，蝦又怎樣地鮮女敕，把同室沒有接見的官囚給逗得直淌口水，恨不得也來一次臨時接見，這麼一個關于盒飯話題也許會傳好幾呢！
唐有神心想，其實盒飯還是盒飯，坐牢的人等到出去了，誰還會對它感興趣？一次，在寬管餐廳就餐，妻子秦篆給他帶來了清炖甲魚，偷偷地塞給他，結果被牛監區長看見了，他厲聲喝道︰「誰叫你吃家里帶來的菜？再吃，我就取消你吃飯的資格！」
唐有神馬上紅著臉連聲認錯︰「哦，我不吃了，不吃了……。」搞得秦篆一臉尷尬，連忙解釋道︰「是我自己在吃。」牛監區長一本正經地說︰「你也不要在這里吃，犯人家屬也要遵守接見的規定。」
「犯人家屬難道就不是人麼？」秦篆心里嘀咕著，記得上次牛監區長把送的錢退回來，是不是嫌少呢？唐有神在一旁趕緊拉了妻子的衣服，輕輕地說︰「算啦，別在意！千萬不能和警官爭執……」
「為啥？」
「上次接見，有個犯人家屬要求帶進牙膏和茶葉，因為牙膏里容易私藏現金和信件，包裝好的茶葉也同樣不能帶。結果，犯人家屬與負責接見檢查的警官發生了爭吵，還罵了民警。被罵的民警到監獄領導那里告狀，監獄領導很生氣，表示要嚴肅處理罵人家屬的這個罪犯，並說今後不管是誰，哪怕他能力再好，關系再硬，也要扣分處理，決不手軟。」
唐有神從妻子臉上的表情看出，剛才這「犯人家屬」四個字已經深深地刺痛了秦篆的心，丈夫坐牢妻子處處受歧視和冷眼，連接見送點吃的，都要受奚落和白眼，偷偷模模的見不得人。唐有神看到，秦篆滿臉委屈傷心，怎麼也咽不下口里的飯，淚水盈滿了眼眶。
接見結束了，秦篆死纏硬磨好說歹說，讓牛監區長同意給唐有神帶一點水果和熟菜，牛區長終于發了慈悲︰「今少量帶一點，下不為例！」但給唐有神帶來的一些營養品被堅決地拒之門外了。
吃晚飯時，唐有神悄悄拿出秦篆帶來的紅燒肉，大口咀嚼，申自慶看到後忍不住說︰「哎喲，還是我們唐大主任口福好，中午吃甲魚，晚上吃紅燒肉！」
「人家路道粗，你算老幾？」馬建華在一邊譏諷，話中有話。
「噯，我就是有路道，你又怎麼的？」唐有神夾著紅燒肉嗓門老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沒怎麼的，你這個月的文明學員算是報銷！」馬建華在一旁冷笑道。
「報銷就報銷，關你屁事！」
盡管官員落馬成囚，但畢竟社會上的關系還在，臨時接見也很多，「處長樓」的值班民警嫌麻煩，有時會出言不遜︰「這個監獄是你開的？想見就見，坐牢了還想呼風喚雨不成？」官囚們也只好默默忍受不敢吭聲，誰敢頂嘴呀！嵐山監獄的犯人每月要考核一次，其中評比文明學員，共有十二條標準，其中最能使官囚評不上文明學員的有二條︰一是臨時接見，二是家屬攜帶食品。由于攜帶食品，唐有神當月的文明學員也就取消了評比資格了，但唐有神的心里卻很興奮，文明學員評不上，無非是少加2分，可是和親人會見帶進了久違的水果和熟菜，卻能調和著自己服刑的心情。
坐牢改變了唐有神很多生活習慣，以前晚上一般要到凌晨2點左右睡覺，上午10點左右起床。現在都是規定時間作息，很有規律，比方說午休，在外邊想睡也睡不成，每中午的飯局一吃就是到下午一、二點，如果不控制酒量，往往會一醉方休。坐牢了，一律按時午睡，晚上按時熄燈，睡眠不用說很充足。人生在世，少不了吃喝拉撒，吃固然重要，但睡覺卻也馬虎不得。尤其是冬季，唐有神早晨睡在暖烘烘的被窩里想想心事，做做美夢，那是何等地悠閑，快活。但處在特殊的環境里，早晨起床鈴聲一響，任你在做什麼黃粱美夢也得一骨碌爬起來。你有本事不起來，那就違規，違規就得扣分，扣分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會影響全年的成績，甚至影響減刑，多劃不來啊。因此睡懶覺對犯人來說可算是一種最奢侈的享受了。每遇星期，能多睡幾分鐘就是幾分鐘，絕不浪費一分鐘。從文明學員的評比，同監舍犯人忽然又談論起睡覺的事，唐有神說，「坐牢睡覺的時間太多了，尤其是晚上熄燈的時間太早。」
吳帆說︰「不就是睡覺嗎！早一點回家，你愛怎麼睡就怎麼睡，誰來管你！」
「可不是嘛！你早點回家，愛和誰睡就和誰睡。」申自慶附和著說。
「你啊，三句不離本行。不是說坐牢一點好處都沒有，有的地方應該感謝坐牢，比如睡覺的時間。這倒並不是說作家都要像奈保爾那樣去感謝法國妓女，何況中國的作家對法國妓女只能致以遙遠的敬意，就像對瑞典的那個舉世矚目的獎項一樣。假如坐牢在心態上能自我麻痹，有那麼一點阿q精神，權當是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在高牆電網里六根清淨，潛心修煉，用大塊的時間進行有系統的閱讀，比睡覺還有裨益呢。」唐有神說。
「對坐牢的人來說，需要睡覺也需要自慰，要像吃了虧的人一樣說︰吃虧是福；要像丟了錢的人一樣說︰破財消災。尤其是像我們這樣坐牢的官囚，要有‘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豁達。」申自慶說。
「牢獄生活保持良好的心態是必須的，要做到這一點，我以為，對心態也要做相關的鏈接。」吳帆說。
「你老是玩弄一些新名詞，心態怎麼鏈接呀？」申自慶問道。
吳帆大聲說道︰「首先是要與現實鏈接，「既來之則安之」，腳踏實地，掃除雜念，與痛苦告別。我從唐有神的女友剛剛帶來的《菜根譚》上看到；‘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則根燼復萌，而塵情盡累手理趣；今日之是不可執，執之則渣滓未化，而理趣反轉為欲根。’也就是說，要痛改不良習慣。其次要與信心鏈接，‘風物長宜放眼量’，切不可自暴自棄，不要以為一切都完了，跌倒了，要堅強地站起來。《菜根譚》又說︰‘貧家淨拂地，貧女淨梳頭。景色雖不艷麗，氣度自是風雅。士君子一當窮愁廖落，奈何輒之廢弛哉！’也就是說，要自珍自愛。再其次，要與自娛自樂鏈接，‘黃楝樹下彈琵琶’，學會在困境中微笑，平時的樂趣其實算不上真樂，而艱苦中得來的樂，才算真正的樂。《菜根譚》還說︰‘靜中靜非真靜，動處靜得來，才是性之真境；樂處非真樂，苦中樂得來，才是心體之真機。’也就是說，要苦中求樂，苦盡才會甘來。」
「你這些鏈接太復雜了，我認為，只要經常反思自己，去掉雜而亂的心態，不要讓那些‘垃圾郵件’佔據了自己的大腦內存，就能保持內心的定力，耐住痛苦和寂寞。」申自慶不屑一顧地說。
「依我看，只有把心清洗干淨了，就自然會清空‘垃圾內存’與健康鏈接。」唐有神悠然自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