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第五十八章現身說法
58、
又是到了放風箏時，高牆外的空里，唐有神忽然看到一只熟悉的燕子風箏悠悠飄蕩，兩條飄帶拂拂地招展，猶如水兵的帽子在海風里獵獵地吹動。往事猶如決堤的洪水，沖破高牆電網。兒時的一幕幕，歷歷在目，而他帶著女兒在湖邊牽線奔跑的鏡頭仿佛就出現在眼前，父女和童年只有這樣的時候才是歡樂有趣，才是真面目，人的一生有幾回可以這樣真忘我？
唐有神記得孩提時，春光明媚時節，他常常到故鄉的城牆上放風箏。他拿著父親幫他扎的風箏，快活地跑來跑去，緊緊拿著線團，風箏就輕盈地了起來，呀，得老高老高。要花很大的功夫，才可以尋到空中的小白點。
當唐有神自己成了父親以後，逢春便也常常帶著女兒到湖邊放風箏。削幾根薄蔑片，扎成燕子模樣，再用漿糊糊上毛邊紙，一只栩栩如生的燕子風箏就做好了，又貼上兩條長長的飄帶，再系上線，線團繞在圓棍上，放線時可靈活轉動，不至遲滯。那時的湖邊人頭攢動，歡聲笑語，囂聲不絕，空中四處都是風箏，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遮住了半邊，各種顏色與形狀，大大小小，高高低抵，飄在湖面上空，男女老幼，皆是仰面朝，眼盯著風箏，奔奔跳跳，喊喊叫叫，在微微春風中開心地玩耍著。幾乎每年春，唐有神都扎同樣的燕子風箏給女兒。女兒泱泱問他為什麼老扎燕子？他說︰燕子勤勞勇敢，直入雲霄，風雨無阻。他的話曾經在女兒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還以燕子為題寫了一篇作文，受到了班主任的表揚。他還記得女兒作文的最後一句是這樣寫的︰晚上做夢，我常常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燕子，在廣闊的世界上空翱翔！
望著高牆外的空里的風箏，唐有神突然想到自己也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一頭跌進了高牆，他多麼希望能早日回家帶女兒到湖邊再放一次風箏，讓自己的思緒像奮的風箏，重上藍，在春風里忘我地翔。
遠離人生是一種超月兌，切入人生則是大智大勇。大智大勇的人總是讓生命成為一個大于我的存在。從風箏聯想到地上爬的甲殼臭蟲則是壤之別。那，唐有神從育新學校的球場散步回來，腳背上帶回一只甲殼臭蟲，隨手把它彈到地上，甲殼臭蟲有四只腳，二只鉗子和二根觸須，拼命地攪動腳須，試圖翻過身來，但始終沒有翻過來。他聯想到自己的案子，也許就像這只四腳朝的甲殼臭蟲？
日子一一過去，每個清晨，唐有神都被獄內綠化帶里的小鳥叫醒，仿佛都是一個令人欣喜的邀請，令他的生活于大自然同樣的樸實，像希臘人一樣，虔誠地向曙光女神祭拜。在這遠離喧囂的大牆里，唐有神習慣了麻雀的**，蒙蒙亮，人還未睡醒，起得比雞還早的麻雀就沖著監室吊嗓子，開始時它們只是時斷時續柔聲柔氣地叫，到後來，隨著色的增亮，就會唧唧喳喳叫個沒完沒了。唐有神被麻雀叫醒後，會立即起床，靠在窗邊觀賞它們的一舉一動。除了樹叢之外，牆頭、瓦背、電網線是麻雀的落腳點，停歇時都有規律地排成一線，儼然像一支紀律嚴明訓練有素的隊伍。麻雀那宛如籟之音的叫聲伴隨他晨起鍛煉，唐有神在監室的走廊里做俯臥撐、壓腿、引體向上等一組自編的晨操，然後到衛生間洗一個冷水澡，一也就精力充沛了。這是一個具有宗教意味的修煉，也是他堅持的一堂必修課。據說，在成湯王的浴盆上就刻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銘文。
坐牢的人，對小鳥都十分喜愛。唐有神精心飼養著一只從球場灌木叢中撿來的名叫白頭翁的小鳥。每給它吃菜葉、米飯，他每從竹編的鳥籠里抓來飼養，養大後，小鳥居然認牢了穿囚服的人。但此鳥最怕照鏡子，看到鏡子里自己的身影，馬上就會驚。這一，早上出工後，他到育新學校的廁所解手，順便喂鳥，突然發現白頭翁被監獄養的貓吃掉了，連那只用竹片編的鳥籠都被抓得稀爛。唐有神大為震驚，心中悲戚，剛蹲下不久，此時外邊就傳來一陣女人的嘈雜聲，只听到一個女人尖叫聲︰「里面有人嗎？」
唐有神還來不及回答，就只見一個穿囚服的女人沖進來，看見他後，又尖叫著︰「媽呀，有人！有人！」隨即漲紅了臉，掉頭就也似地逃跑了。
有幾位女聲在外邊嘻嘻哈哈地起哄︰「趙怡蓉中獎了！趙怡蓉中獎了！」
邊上有一個女聲嚴厲地呵責︰「進廁所，怎麼不問一下？」
等到唐有神解好手走出廁所時，教育科陸科長站在廁所邊上，一臉嚴厲︰「唐有神，你在里面干什麼？」目光中帶有某種懷疑，好象唐有神在干什麼壞事，被當場抓牢一樣。
唐有神一臉茫然地回答︰「我又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是和州女監的那位漂亮的女警官替他解了圍︰「不管他的事，是她們太蠻撞！」
原來，這是和州女監新芽藝術團的女犯演員來與嵐山監獄的新岸藝術團的男犯演員聯合排練節目，準備到全省各地去作普法演出。大禮堂就在育新學校里，禮堂邊上有一個簡陋的廁所是專門供犯人使用的，嵐山監獄都是男犯，所以女廁所的茅坑位子少，而且沒有明顯的標志，女犯演員人多，就出現了沖男廁所的尷尬事件。
簡陋的女廁所只有二個蹲坑，而男廁所卻有十幾個蹲坑，想來監獄是男人的世界，來此的警察也以男性居多，所以才會有這樣不平等的安排，以至于「憋不住」的女人們只好貿然沖進了男廁所。說來說去，因為男人的生理結構決定他們只需要拉開拉鏈，在便池前站著較迅速的「噓噓」兩下，而女人卻得解開長褲蹲下去，這一來二去自然沒有男人方便、省時。尤其是高牆電網里，男犯們盡可以瀟灑地赤身「唱歌」，可面薄的女犯人就沒有這麼幸福了，要麼繼續和生理要求對抗下去，要麼就只能像旅游途中幾個女人圍一個圈，在當中紅了臉趕緊清空膨脹的膀胱了。女人的生理結構是生的，不過急女人所急的聰明商人已經發明了讓女人能站著方便的器具。一位荷蘭阿姆斯特丹的藝術家發明了一種手持、漏斗形狀的女用尿瓶，「只要伸直膝蓋，向後，把裙子和短褲移向旁邊，就可以站著小便了。
巧遇女犯沖廁所事件後，不到半個月，唐有神在監內參加社會上的自學考試時，邊上恰好有個年輕漂亮的女犯，唐有神仔細看了一下她的胸牌，上面恰好寫著「趙怡蓉」三個字，開考前，他不禁悄悄問她︰「喂！那在嵐山監獄冒沖男廁所的是你吧？」
趙怡蓉的臉騰地紅了︰「你怎麼知道的？」
「里邊的那個人，是我！」
「哦……，對不起！」
唐有神說︰「沒關系，幸虧人多，沒有造成誤會。否則，不僅名聲難听，而且我被要扣分。」
「你也考外國文學？」
「嗯！」
「你叫啥？」
「唐有神！」
「哦，大名鼎鼎，我經常拜讀你發表在《和州新生報》上的大作，最近的一篇《家鄉的牌坊》寫得真好！」
「你過獎了。」
「你別謙虛，下次我拜你為師……」
「我看過你的演出，你的歌唱得很好，很感人……」
「不準交頭接耳！」監考的民警走過來警告唐有神。
唐有神覺得趙怡蓉真的很漂亮。他想，當人們審視一個美女犯人時，她的罪惡和她的悔改都同樣有吸引力。不過她的罪惡和她的神經品質都不是用嚴肅的態度來處理的。她是犯人演員，站在舞台上歌唱，是動人的。假如她在生活中付出了很多愛，她就會得到很多同情和寬宥。她感動人的地方在于她自己為付出很多的愛而感到懺悔，她所流的淚表現出她心靈的敏感和優美。她付出過很多的愛不是她的過錯，但是她卻相信自己是一個罪人，仿佛就是她潛藏的優美動人，因為她的敏感和優美本身只能給人這樣一種印象︰她在她的愛里是高尚的，顯示出深刻的心靈是美好的。
坐牢最好的學習激勵就是參加自學考試，這不僅能系統地學習高等教育的一些科目，而且每考一門及格，就能加5分考核分，1分考核分能夠減刑1.5。因此，社會上的自考猶如一塊噴香的「大蛋糕」，吸引著像唐有神、趙怡蓉這樣的犯人「自考族」去分享。嵐山監獄的信息表明︰隨著每年4月份高教自學考試的結束，就有幾百名犯人報名參加當年10月份的自學考試，新增比例達50%以上，創監獄自考報名人數新高。嵐山監獄教育科陸科長在一次監獄舉行的社會幫教犯人的會上說，「嵐山監獄在各項優惠措施的基礎上設立了獎分制，每自考一門及格，獎勵5分。除此以外，各監區及分監區也都相應地制定了激勵措施。如有的監區設立了自考獎學金，在獲得獎分的同時，每門再獎50元獎金，用以購買各類輔助學習資料和用具。自考熱的出現和報名人數的激增，與政策導向，激勵機制的促進，以及智力幫教和監獄為自考生排憂解難有著緊密的聯系。」
自考很苦，苦得就象吃了黃連。然而對犯人來說，更是苦上加苦。在嵐山監獄歷年報考的犯人中，許多考生因文化底子薄、基礎差，學習中輕重不分，死記硬背，常常在考場上「敗走麥城」，使得不少考生打「退堂鼓」。為改變這一現狀，嵐山監獄曾經與省電台、睦湖商學院等聯合舉辦犯人自考智力幫教，分享社會教育的資源，營造高牆的自考工程。睦湖商學院每年上半年、下半年二次來嵐山監獄為犯人自考生輔導，並帶來了自考信息和學習心得。與此同時，附近的和州大學、和州工業大學等知名大學也紛紛加盟為監獄自考的犯人進行智力幫教，形成了良好的助學輔導氛圍，使犯人自考生受益匪淺。在嵐山監獄育新學校服刑的罪犯教員鐘林，因犯故意殺人罪，帶著死緩的刑期投入嵐山監獄改造，他把刑期當學期，先後參加8次自考，取得14門合格單科成績，自考合格率為95%，並拿到了大專文憑了。他對唐有神說︰「憑良心說，我自考取得的好成績，是與監獄良好的輔導幫教分不開的。」
鐘林還說，「作為服刑人員，自考是棄舊圖新的開始，它開啟了新生歸正的另一扇窗。參加高牆自考的罪犯，有的是為了一張文憑，有的是為了獎分減刑，有的是為了消磨漫長的刑期，這些都無可非議。我通過的14門課程，平均成績在80分以上，其中兩門專業課都考出了90分以上的好成績。自考使我完成了一個初中生到大學生的轉變，而且我每年在自考上，就得到了30多分的獎勵。」
馬建華對自考卻不以為然，「我才不去考呢！出工一下來，已經筋疲力盡，晚上只想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我根本就不想去看那些枯燥乏味的自考教材。除非獄方能夠安排時間讓自考生集中復習，同時要求減少自考生的勞動時間和任務，才是關愛溫馨之舉。」
每逢星期日，在「處長樓」的閱覽室里，唐有神也是常常聚精會神地進行自考復習。那年，他報考的課程有一門是「馬哲」。申自慶卻拿著一本台灣作家高陽寫的紅頂商人胡雪岩的《發跡江南》走進來，調侃著說︰「好了，好了，唐大主任，別裝得那麼認真了。如今世界上馬列主義已經不怎麼吃香，你這個被開除黨籍的犯人，在監獄里還在背記馬克思的哲學理論，是不是有點滑稽啊？」
在一邊看《聖經》的吳帆，也來搭腔湊熱鬧︰「我看，還是每和上帝約會吧！少一點主義，多一點實際吧！」
「你們瞎掰什麼，我參加自考還不是為了多拿減刑的考核分數，否則打死我也不會再背記這些深奧的、枯燥的理論了。」唐有神分辨說。
「你們聲音輕一點，隔牆有耳，別給人家听見了，當心打你們的小報告！」畢春西提醒大家，瞪了申自慶一眼。
「怕啥？難道還要因言獲罪加我的刑？」申自慶不以為然地說。
「申大主任，你的為人處事，你的性格素質，也得學，也得練，也得改喲。」唐有神也不無趁機數落進言的意味，「你常說蹲監獄不全是壞事，壞事也能變成好事。但總不能夠口無遮攔，自找苦吃吧？」
「如今監獄警察不相信那些小報告，言路也寬了，不會抓那些小辮子。」申自慶頗為自信，「坐牢其實也是一次難得的人生經歷，能讓你感受難得一見的人情世故，能強迫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珍惜和感恩。珍惜和感恩也是人的一種必不可少的生存能力，一種必不可少的人生修養。」
「你口口聲聲是感恩，你感恩什麼呢？」畢春西反問道。
「感恩說不出口，是在心里藏著一輩子的債務。我總是感恩政府的呀！」申自慶戲謔著說。
「屁話！」吳帆忍不住插嘴，「你口是心非。」
「真的！」申自慶一本正經地說，「只有那些攫取者、真理的法人代表、最值得活的人、傲慢者，總之是離渾蛋很近的人，才不會感恩。冷漠的人對人對物都沒有情感，他們認為不值得付諸情感。以前我做官時還看不透的一些問題，現在我成為階下囚了，就看清楚了。」
「你不要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你看清了什麼呢？」吳帆不依不饒抓住不放。
「我們這些人都是開除黨籍的犯人，以前在位的時候，也曾經做過貢獻，但也享受過豐厚的待遇，可以說都是即得利益者。我們以前絕對不會對現實不滿，更不會說一句壞話。可是現在，難道在你們的心中真的沒有對現實不滿的情緒嗎？難道真的沒有良心發現我們存在著制度的某些缺陷嗎？難道真的不知道有些比我們還要貪腐的官員仍然逍遙法外嗎？」申自慶大膽地說出了一些心中的隱秘。
「你的意思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唐有神明白了申自慶的弦外之音。
「耶！」申自慶用長長的拖腔叫了一聲，繼續說道，「有些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也……，我還是想繼續潛心研究性文化以外，還想琢磨點官場文化，留下點什麼呢……」
「你不好好改造干活，研究什麼性文化，還想琢磨官場文化，大言不慚！你什麼時候能扮演一個真正的角色？」吳帆開始揭他的傷疤︰「嘿嘿，除了在二女乃的床上留下精斑外，你在歷史上不會留下什麼別的痕跡的！」
盡管申自慶快六十歲的人了，有時還裝作一副真童趣，說一些兒言童語，像洗澡時他故意說「洗屁屁去！」或者說「洗澡澡去！」活像個老頑童。坐牢的人，在牢房里的個人生活可以不拘小節，唐有神最反感申自慶每次洗完澡後，不穿短褲，精赤著大模大樣，顧盼自雄地滿屋亂竄，仿佛在顯示他發達的肌肉和他那棵老「大樹」。其實，最不忍目睹的是他烏黑的××和已經有點花白的××。人同動物的第一個直觀上的區別是人穿著衣服，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後產生的第一個反應是為自己的**而感到羞恥，原始人再愚昧，也知道用幾片樹葉前遮後擋把遮得嚴嚴實實，不容他人窺視，國人把它叫作「遮羞」，這「羞」字用得極佳，羞者，不可示人也。人是有自尊的。盡管人想到在生理上自己和野獸是同類，但對于有損人的尊嚴的身體器官、機能、**等的隨意暴露，人們自然要感到恥辱和尷尬。動物是沒有自我意識，所以不會對自身**的性質感到困惑。就像坐牢一樣，由害怕喪失自身的尊嚴和名譽而產生的困惑，像戴手銬出庭受審、穿囚服剃光頭會見親朋好友，如同在現實中被暴露身體器官時的屈辱感，這是高級的人類所特有的。
唐有神熱衷自學考試的目的很明確，是為了多拿考核分，多減刑。除了剛才被大家議論的「馬哲」以外，像新聞和廣告專業的課程是三個指頭捏田螺，穩拿的。但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所考的《大學語文》僅僅考了21分。那，他從教育科負責自考的警官那里得知這一不幸消息時，大腦簡直有點「暈」了，半說不出一句話來。罪犯教員組所有的人也難以相信，大家都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考21分，後果很嚴重，不僅沒有獎分，而且要扣分！這是明文規定︰凡考30分以下，一律扣分。唐有神覺得很丟人，堂堂省報主任已名聲在外，《大學語文》只考了21分，何以向自己交待？何以面對警官？何以面對家人？那個幸災樂禍的馬建華，知道唐有神考了21分，卻暗暗發笑，私下對申自慶說，「這下牛皮吹破了吧！別以為自己是省報主任，記者出身，《大學語文》不及格！哈哈哈！」
「你高興什麼？你這家伙幸災樂禍心術不正！」申自慶十分厭煩馬建華的腔調。
唐有神覺得自己有點弄巧成拙，他有些後悔了，但他又實在不相信自己會考得這麼差。現在如果因自考而扣分，將影響年終「雙評」的成績，直至影響減刑啊。唐有神並不是科班出身，像《大學語文》這種專業課，在外邊，他是絕對不會去「沾邊」的。為了多考一門，多拿獎分，甚至大年三十，他還在「啃」那幾本厚厚的專業書了，不僅放棄了很多休息時間，也放棄了看電視、下棋等娛樂，晚上打著手電還在背記概念定義，早上還提前起床做筆記，目的是把這幾門課考好，為了分數也為了面子。
眼下考「砸」了，唐有神連說話都有點結巴了，臉色也有點發「白」，心中老大地不自在。睡在他上鋪的林茂深，突然發現這兩唐有神平時惱人的呼嚕也沒有了，也不無猶疑地跟他開玩笑︰「管它考了幾分呢，來，來，吃楊梅，慰勞慰勞你！這是我的秘書給我偷偷帶進來的潯溪楊梅，個大味甜，紅得發黑，素有碳梅之稱。這也是我在當區委書記時引進開發的一個科技項目，因楊梅不容易儲存，采用了固體冰塊內包裝，一般可保鮮12，市場售價由原來的每公斤20元，提高到100元，幾乎漲了5倍，但仍供不應求。這就是科技的威力，包裝的含金量。」
「味道真不錯，坐牢能夠吃到冰鎮楊梅，口福不淺！」
「你老兄要想通一點，坐牢了還那麼辛苦干什麼？自考不及格就算了嘛！」
「咳！《大學語文》只考了21分，這是絕對不應該的！」唐有神從來都很自信。那晚上他突然想到︰會不會是語音查詢系統出錯了？向全社會開放的語音查詢系統一般是不會出錯的，可難免萬一呢？想定之後，第二下午收工時，唐有神把自己的準考證號碼交給了女警官白黎，特請她幫忙到互聯網上去查一下自己的分數。
第二早上，果然不出唐有神之料，得到證實是語音查詢系統出錯了。白黎警官從互聯網上查得的結果是唐有神考了81分。21與81，電話語音讀音有誤！唐有神頓時樂了，臉上的肌肉微微有點顫動，兩只眼楮里發出了一種得意的光芒，他連聲說道︰「虛驚一場，虛驚一場啊！」
那，唐有神知道自己當年的四門自考全部高分通過，心情不錯。收工回到監房，看到每個人的鋪位上放了一包龍井茶，不禁十分驚訝︰「怎麼，坐牢還有龍井茶發？」
吳帆說︰「這有什麼奇怪，羊毛出在羊身上。這是用每個人的冷飲費買的，你以為是恩賜？」
唐有神說︰「不管怎樣，有茶葉發，就應該看作是政府對罪犯的一種人文關懷。」
吳帆說︰「好啦，我的大主任，你喝了茶水之後，再發表感慨吧！」
唐有神不解其意，拆開塑料包裝，抓了一撮茶葉放在茶杯里，用熱水泡開，只見茶杯上浮起茶梗和白色的泡沫，說明茶葉不清潔。片刻之後，只見茶葉慢慢化開，全是老葉片，沒有一個女敕芽。唐有神方才領悟吳帆剛才的所說的含義，他用嘴喝了一口茶，滿嘴是苦澀的。
申自慶好奇地問︰「味道怎麼樣？」
唐有神說︰「不能喝，完全是劣質茶嘛！」
申自慶不無譏諷地說︰「勞改隊里，真的能讓你喝上好的龍井茶？這全是假貨，你不要太奢望了！」
唐有神說︰「我以前喝的全是谷雨新茶，真是一旗半槍金縷芽呀。」
吳帆不解︰「什麼叫旗槍？什麼是金縷芽？」
唐有神說︰「金縷芽即上品好茶，泡開後芽尖像一片森林。旗槍，展開的茶芽像旗故稱旗，未展開的茶芽像長槍故稱槍。古代詩詞里也有把谷雨新茶比作‘雀舌’、‘鷹嘴’、‘蓮心’的，真的是‘江南愁思盈芳草，采茶歌里春光老’，古代詩人詠唱這‘女敕蕊三五寸’，有《茶詩》句子為證︰‘女敕芽香且靈，吾謂草中英’；‘萌芽先社雨，采掇帶春冰’，你想，葉片上還帶著春冰，極言季節之早了。」
「不愧報社是主任，對茶文化還蠻有研究嘛。」申自慶在旁邊戲謔賣弄道，「據我所知，起初茶葉並不叫作‘茶’，稱呼五花八門，《爾雅》、《晏子春秋》、《尚書》等經典各自為政，把茶叫做︰荼，柄，詫……。‘荼’字一直身兼二職，既指野菜，又是茶葉，茶字的出現是先有發音，後有字，它萌芽于漢代，確定于唐代。在陸羽的《茶經》中，已看不到一個荼字，通通寫作了‘茶’。」
「為啥要減去那一筆呢？」馬建華問道。
「我的紀委書記，陸羽減去了那多余的一筆，也減去了那漫長的苦味，寫出了這個清爽甘甜的‘茶’字，是值得用朱砂圈點、綠紗籠罩的一個字！來，來，莫負茶聖先賢的美意，我請你喝真正的龍井茶。」申自慶拿出自己的好茶準備請客。
「不用，不用，今我請大家喝茶，慶祝一下我自考全部通過！」唐有神拿出自己的龍井茶，用開水沖了一杯。吳帆仔細一看，那茶葉的葉子在杯里一半著水，一半浮出，都是細長的未開綻的芽尖，竟一律豎著，確如縮小的一片森林。待葉子一片片豎著又沉下去，杯子面上就一層一層漾著白中泛綠的霧氣，一股幽香就在滿屋子里暗浮了。
馬建華贊嘆說︰「這確是好茶！」
唐有神說︰「茶是好茶，只是泡在大搪瓷缸里，面對著鐵窗和崗樓，耳听著廠房縫紉機的轟鳴聲，怎麼也咂不出茶的味道了。」
「好茶也成了‘勞改’茶了！」馬建華在外時喝得也全是頂級好茶，每飯局應酬，飲酒無數。坐牢禁欲禁酒，馬建華有事沒事弄一杯咖啡自我休閑一下，每月開帳購物必買可樂。他以為，喝可樂聊作過一把酒癮，一手握住可樂罐子，另一手扣住指環，隨著「叭」的一聲響，有一種仍在「江湖」行的滿足，然後仰起脖子，如鯨飲長虹，盡管喝了一肚子的碳酸水，但打出幾個舒心適意的飽嗝，卻是囹圄里的一種美好享受。他記得自己也常到上司家里去送禮，有一次，幾個同事一起到上司家聊。上司對部下十分熱情，趕緊讓老婆泡茶。老婆問︰「泡哪種茶」？上司高聲說︰「泡最好的那種！」言語之中，頗為自豪。泡了好茶，上司的老婆對自己的部下說︰「這可是老頭子珍藏了很久，舍不得喝的茶葉。你們一定是他最好的部下，他才這樣大方。」老婆問得實在太「市儈」了，像是在唱雙簧……。一想到這里，馬建華不由噗哧一笑，噴出了一口茶。
大家捧著茶杯議論紛紛，噪雜的聲音驚動了值班的牛監區長。他手中端著茶杯慢慢走進監房來，馬建華趕緊起立喊報告，「起立！報告警官，十一名罪犯如數在場。」
「坐吧。」牛監區長在唐有神的床鋪上坐下，徐徐地說︰「你們剛才說茶的話，我都听見了。好茶要有好的環境和好的心情，才能好好品味。其實，茶味禪味是一味。所謂茶道，應當在虛融澹泊中求得。」
唐有神和官囚們都一時啞語，都擔心剛才對監獄「勞改茶」的譏諷被牛監區長听到，不免心虛氣短。牛監區長洞幽燭微，繼續說道︰「你們都當過領導，好茶也喝了不少。飲茶之人，在于凝思悟道，修性養德。正如你們誤入歧途一樣，平時不注意恬淡，盲目地追求那種盆樹充庭、詩畫滿壁、杯樽盈席的奢華，結果是好茶也會越喝越糊涂。」
唐有神听出了牛監區長的弦外之音，借茶道在說為人之道。牛監區長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有翅膀能的鳥，披著皮毛會跑的獸，開口會說話的人，這三者都生于地之間，依賴飲食而活，所以‘飲’的意義源遠流長啊！要是為了解渴，就飲泉水；如為了解除憂愁，就飲酒水；如是為了清爽一下昏沉的頭腦，就飲茶水。茶有粗茶、散茶、末茶、餅茶幾種。有人飲用餅茶時，又斫又煮，又烤又搗地忙完後，將它盛在瓶罐中，倒些開水進去，這稱得上是蹩腳茶。也有的人把蔥、姜、棗、桔皮、茱萸、薄荷之類加進茶中，煮開許多次，或者把茶湯一再揚起，成為滑膩的膏汁，或者把湯上的泡沫去掉，這樣的茶就如同溝渠里的廢水，但民間習俗卻依然這樣。你們這些人，什麼山珍海味都吃遍了，什麼好茶都喝過了，該有的都有過了，要知足啊。」
在唐有神的眼里，牛監區長一直是個有個性有品位有文化的警察，不僅喜歡喝茶，還喜歡養寵物。以前，他養過一只波斯貓，現在卻養著一只烏黑的外國哈巴狗。他沉默寡言，有時為人文雅而又慵懶，恰如一只波斯貓。但訓起人來，聲色俱厲。所有的犯人都怕他，大家背地里都喊他「牛魔王」，犯人中也有客氣一點的叫他「牛老大」。凡是「牛老大」在監房值班，沒有一個人敢大聲說話的，出監房門，沒有一個敢不喊「報告」的。甚至晚上睡覺前，均不敢用被單蒙住床鋪遮住手電筒的光線看書，或者偷听收音機。
唐有神剛來這個監區時，牛監區長在睡覺前的一次點名時，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下哈欠，結果被牛監區長遠遠地看到，牛監區長厲聲呵責︰「唐有神！打什麼哈欠，你放尊重一點！」在監獄，警官就是政府的形象，是政府的化身，他們在點名訓話、做訓示的時候，犯人們必須聚精會神地听，都得挺直腰板，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雙目仰視，要裝出一副沒有警官的教誨囚犯們就狗屁不通的樣子。可是心里就有些不服氣，唐有神認為無論何時何地，誰打哈欠都是不能禁止的，莊稼漢打哈欠，警察打哈欠，囚犯打哈欠，有時連達官貴人也在所難免。人人都要打哈欠，但坐牢了就不能隨心所欲。但畢竟是牛監區長的突然呵責，唐有神還是把腰板挺得筆直，再也不敢吱聲了。唐有神難為情地低下頭來，他當然知道牛監區長說他的用意，被警官當眾點名批評總是讓人不好意思，盡管不會扣分，但也不能不做做表示改正的姿態。
照例，監獄警官也是不能帶寵物上崗的，也許這個正是牛監區長「牛」的地方。他養的那只烏黑的哈巴狗，跟貓差不多大，此狗長長的毛發，五官長得十分奇特。他喜歡戲弄它，用布女圭女圭給它當獵物撕咬，還讓它騎在自己的肩膀上在監房晃悠，很親昵地撫摩它……。狗性忠誠，你對它好一分，它對你好十分。家窮狗不走，人死狗守墳，說的就是狗品質好。那哈巴狗有時還發出得意的「汪！汪！汪！」的叫聲。牛監區長還常常給哈巴狗洗澡，用電吹風吹干狗毛後，又用梳子不停地梳理烏黑發亮的狗毛，用煮熟的豬肝喂它，其耐心仿佛在侍侯一位嬌貴的公主。
自從那次點名，唐有神不經意間被牛監區長點了名以後，唐有神對牛監區長既懼怕又有點嫉恨。他覺得牛監區長的態度是那麼傲慢，那麼「牛屄」，而且他抽香煙的神氣是那麼不可一世，而且抽得全是中華牌，常常看見從他的辦公室里倒掉的煙灰缸里，掐掉的煙頭都是半枝長，使他和申自慶這樣的煙鬼垂涎三尺，恨不得偷撿幾個煙來過過癮。
申自慶也有同感，他私下對唐有神說︰「‘牛老大’抽的煙並不差啊，而且很大方很鋪張很浪費。他擤鼻子的聲音那麼旁若無人，咳嗽吐痰的動作那麼夸張，他撫摩哈巴狗的樣子，似乎就是對我們這些官囚的有些居高臨下的輕侮！」
「你別那麼去‘對號入坐’，你這是一種不服氣、不認罪的陰暗心理，‘牛老大’無非是一個科級干部，我們這里的官囚的級別曾經都比他高，可是誰讓我們成了‘階下囚’啦？現在是要接受政府的改造，‘牛老大’是政府的代表和化身，他也有通情達理、和藹可親的時候嘛，難道非要讓他整給你露笑臉不成？」唐有神卻想得開，身份意識也很強。
嘗遍了階下囚的滋味，申自慶才真正感到人生的悲哀和恥辱。想想過去，自己也曾經吆五喝六，神氣活現地指使別人，可如今不如牛監區長養的那條哈巴狗。
監室突然一片寂靜。唐有神正在走神，牛監區長突然叫他，「唐有神！」
「到！」唐有神立即立正答應。
「我們監獄最近有一次由省市上百名公務員參加的大型反腐教育暨懇談幫教活動，監區決定讓你代表職務犯罪的犯人在會上作一次現身說法的演講。」
「牛警官，能否讓我考慮考慮再決定？」
「這是一次好機會，現身說法一次，獎勵的分數抵過你一門自考呢！」
見唐有神不吭氣，牛監區長又突然告訴他︰「這是省監獄管理局紀委點名讓你參加的。」
「牛監區長，我的母親現在都還不知道我坐牢，我妻子也正在為我申訴，我看是不是讓其他人去吧！」唐有神委婉地拒絕。
「唐有神，據我所知，從開庭到現在，你帶給人們的總是負面的東西，現在案子已成定局，你為什麼不給自己留下點正面的東西呢？用不著多考慮了，這只是在監內現身說法，你盡快準備一下演講稿。」牛監區長不由分說，轉身走了。
唐有神實在不好再拒絕監區領導的命令。常言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囚犯總是囚犯，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
那，唐有神與其他三個官囚台上的現身說法，博得了陣陣掌聲。唐有神的演講最簡短，表示了走入歧途後的深深懺悔和早日新生的迫切願望，並暢談了自己的「文學夢」，引起了全場警官和年輕公務員們的極大興趣。但唐有神覺得自己言不由衷，因為自己的內心壓根就沒有認罪，無非是完成一次監區警官布置的任務。
這一，和州省上百名青年公務員走進嵐山監獄的月亮湖畔，與上百名職務犯罪的犯人進行了一對一的大型愛心懇談幫教活動，這是省司法、人事部門首次策劃舉辦的幫教活動，是一次反腐、警示、關愛的大行動。在布置一新的嵐山監獄千人大禮堂里，台上懸掛著「愛黨愛國愛社會，談昔談今談未來」等標語，洋溢著濃濃的反腐、警示、關愛幫教氛圍。
官囚現身說法結束後，公務員與官囚一一相對而坐，促膝懇談，情景可人。在現身說法懇談會上，唐有神還意外地巧遇了省內一位美女作家兼省文聯的年輕領導，她是作為這次活動的組織者和知名作家上台致辭的。幾年前，這位美女作家曾在一本國內雜志上涉嫌剽竊過唐有神的一篇紀實作品，唐有神發現後，曾聘請律師準備打侵權官司，終因該女作家主動找到唐有神，滿含虔誠地表示了道歉，還主動邀請唐有神吃飯，唐有神才完全原諒了她，而且還主動買了單。
唐有神為什麼要原諒這位美女作家呢？他總覺得女人成名不容易，假如剽竊的丑聞一旦張揚，這位美女作家肯定會身敗名裂，一蹶不振，也就沒有她今上台致辭的份了。唐有神當時是動了惻隱之心的，有點憐香惜玉。唐有神也不想從中抬高自己的名氣，也不缺錢想撈一票，他只是想得饒人處且饒人，留一點美德讓人感激一下，或許他人將來會投桃報李，人生來是要成為有德之士的，而寬容是人們與生俱存的固有品質。
唐有神的這一舉動，得到了自己的好友、代理律師梁欣的大大激賞，梁欣當時就說︰「沒想到唐有神會這麼寬宏大量，大概是被美色俘虜了吧？」
「不可能，我不可能乘人之危，作如此交易。」唐有神辯解道。
「你是個好人哪，好人一生平安！」梁欣曾經拍著唐有神肩膀大聲贊揚道。
可是，出乎唐有神意外的是，自己坐牢後，讓妻子秦篆去找過這位美女作家，他在信里給美女作家表示了三個意思︰一是請他在案子申訴上幫幫忙；二是自己在監獄準備寫小說，希望能得到她的指點；三是自己作為犯人想加入作家協會，有沒有這種先例？還帶去了一首長詩請她推薦給相關報刊發表。美女作家只是淡淡地對秦篆說︰「我會給唐有神寫信的。」
但唐有神始終沒有收到過她的信。當唐有神代表犯人上台作簡短演講時，不料與這位美女作家的目光在一瞬間相遇了。盡管歲月催人老去，當時的美女也已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她那犀利的目光還是躲開了，形同陌路人。昔日的美女作家也登台飽含真情地朗誦了為本次活動趕寫的新詩，情不自禁地暢談了自己多年來在文學領域里勤奮筆耕取得的成績和這次參加愛心懇談活動的感想，並表示要與幫教對象長期結為朋友的心願。
唐有神幾次想前去與美女作家打招呼，但畢竟不是在外面，想想自己現在的身份，如討個沒趣，不是很丟臉嗎？假如被警官們誤解，就更不劃算了。
值得回味的是，與唐有神結對懇談的是一位年輕的團省委宣傳部的女官員，她清秀靚麗，談吐優雅，當她知道唐有神曾經是個報社的主任，而且對文學頗為鐘情時，不禁問了一個十分意外的問題︰「知道你想在獄內寫小說，你對美女作家用身體寫作是怎麼看的？」
「有個時期確是中國歷史上美女作家泛濫的時代。那些思想過于平庸、絲毫不關注社會現實的作家，只能靠出賣自己的**來換取讀者對她們的關注，所以就不顧廉恥拿下半身去寫作。這些作品就像沒有香味的塑料花，看著漂亮，可到死都聞不出味來！我以為所謂的‘另類’女性寫作，是在圖書市場的無形之手的操縱之下產生的。女性‘身體’在現實閱讀中成為男性窺視欲、性幻想的對象。‘身體寫作’是既定語境下，依附于資本全球化的歷史大背景的，是美學面紗下的商業陷阱。」
「我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曾經有過作家夢。我以為，一個作家要想有所作為，他的思想和稟性就必須強健。假如沒有某種過于熾熱的情感，就無法想像會有《紅樓夢》那樣的風花雪月……。」
「我想，文學創作也還是像制造孩子一樣的方式，貞潔不過是作家的心理狀態，無論如何，作家的創造力的強弱取決于自身生殖力的強弱，任何病態的作家無法表現出作品的強壯和豐滿，為此在他自己的生命中就必須有一種朝氣或春意，有一種常駐的醉意。而那些‘身體寫作’表現為對丑陋事物的主宰，或者是在這種程度上，它在我們身上只能稍稍激發起對殘忍的快感。」
「可不是嘛，那些身體寫作筆下的男女關系，男性都是通過工作、地位、名望或財產，來增強其性別的價值，女性的力量只憑其**、美貌和年輕來獲得。」
「我以為，文學作品大抵是情，是性，是不忠的輝煌紀錄。東方的文學作品里，對女人‘紅杏出牆’的一切防範，均采用遮蓋女人的面紗，禁閉女人的囚牢，看守女人的閹奴，禁錮女人貞節的牌坊。」唐有神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在女官員面前侃侃而談。
「你講得好，」年輕的女官員仿佛被激勵，仿佛被這個前的同類所感染，繼續問道︰「你認為作家應該怎樣深入生活呢？」
「生活是創作的源泉。現在那些難以為繼的學術刊物上的論文，有幾篇不是為了混稿費、混職稱而拼湊出來的垃圾？文學刊物也一樣，缺少鮮活的作品。
「能不能請你舉例說明。」
「有一次，一位文壇老將問一個打工的文學青年︰‘現在回家坐火車沒有過去那麼擁擠了吧？’使這位崇拜者大失所望。由此，我也對這位文壇老將真空包裝式的生活也感到悲哀——他居然不知道如今春節前後有幾千萬民工運動在鐵路動脈上？對外面的生活隔膜到如此程度，又何以能寫出佳作？」
「現在出書很容易很方便，盡管書價昂貴，但好書卻很少。」年輕的女官員說，「那些‘身體寫作’的作品，是不是都屬于‘一次性’的消費呢？」
「這是可想而知的。書一旦月兌稿之後，便以**的生命繼續生存了，那感覺就好像昆蟲的一截月兌落下來，繼續走它自己的路去了。也許他超越了其中所寫的見解，也許他自己也不再理解它，也許他完全遺忘了它，失去了他。構思此書時一度載他翔的翅膀，與此同時，它尋找它的讀者，點燃生命，使人幸福，給人震驚，喚來新的作品，成為決心和行動的動力——簡言之，它像一個賦予了精神和靈魂的生靈一樣生活著了。」
「西方有位哲人說，一切偉大的文化時代都是非政治的，甚至是反政治的。」年輕的女官員又問，「對此，你是怎麼看的呢？」
「我不同意這種觀點。最好的政治會散發香氣，感動神靈。假如為官者是風，老百姓就是順風而動的草。我認為政治不僅可以給自己帶來理想支柱，而且可以為民造福，獻身政治，可以為社會的進步做出更大的貢獻。但我現在的處境，使我想得最多的是一句話是︰獲取權力其實是要付出昂貴的代價的，權力可以使人愚蠢，使人犯罪，使人喪命。當然權力與政治密切，也為作家獲得最幸福的命運，是他在彌留之際能夠對兒孫說，即使他的一生最終成為殯儀館中的骨灰，火種卻到處復燃並且流傳。他身上一切創造的、有力的、高尚的、澄明的思想和情感，在他的作品中繼續生存著，如同昆蟲嵌在琥珀中一樣，嵌進了萬有的總聯系之中，從而變得永恆了。」
「是啊，優秀的作品是不朽的。」女官員似乎還要發問，可惜時間不容許了。結對懇談活動結束了，年前的公務員們在省監獄管理局領導的陪同下，去參觀犯人的生活區、教學區和生產區了。
那晚上收工後，唐有神回到監房，申自慶笑眯眯地對他說，「你老兄，今艷福不淺，我看你與那個美女官員談得很投機很起勁喲！」
「喉嚨梆梆響，混充林語堂！」吳帆在一旁挖苦。
「隨便聊聊，什麼混充林語堂！我怎麼能與林語堂相比呢？」唐有神解嘲地辯解。
畢春西卻惦記著公務員們懇談會上送來的那些書籍和電腦，「我看送來的那些書挺不錯，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分到監區，借給我們看看……」
「受捐的書和電腦，總要先滿足監獄某些部門的需要，這與社會上的救災捐贈一樣，真正到災民手中的已是微乎其微的東西了。」申自慶語氣里帶著嘲諷，「你也當過局長、市長，連這一點都不懂嗎？」
「你也太愛財啦！」吳帆打趣地說。
「我太愛才？」畢春西突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听到吳帆說他「太愛財」，而他誤听為「太愛才」，不禁哈哈大笑，作為官場的套話，以及仍存留于心的領導情結，使他的心里卻很受用。
「你和那位美女官員談得很投機，滔滔不絕，談些什麼哪？」申自慶不容唐有神轉換話題，繼續打探著其中的隱秘。
「首先談美女作家的‘身體寫作’。」
「喔唷，這個問題新鮮有趣，難怪這麼熱乎。我看她還給你留了電話和通信地址呢……」
「幫教對象嘛！」
「我看你有與她長期結為‘對象’的嫌疑……」
「坐牢都有女人緣，人與人就是不一樣！」
「我們都是坐牢的男人，那些美女，更不要說是女官員，以後誰還會看得起我們？」
「不！這就錯了，多少名人坐過牢，出去後依然風采依舊。」
「等你重出江湖後，就成了歸正人員了，就不是一條好漢了……」
談起歸正人員，唐有神很反感，不禁正色說道︰「現在我們玩弄詞匯是一等的，什麼叫歸正人員？就是勞改釋放！只不過換了一種好听的說法而已。如今社會，對勞改釋放人員總是歧視的，就像從良的老妓回憶當年，姿態全無，余腥尚在。再說，坐過牢的人，幾年內失去自由，失去了收入，無論從經濟條件，還是從社會關系，都要從零開始，重新起步，高攀不上已經月兌節的人脈和財富呀……」
很顯然，監區動員唐有神參加警示教育，現身說法，目的是讓他剖析自我，認罪服法。但是，他開始表現得異常焦慮和不安，內心十分矛盾，既想拒絕又怕得罪牛監區長，最後還是走上了演講台。其實，事情發展到比他擔心的還要糟糕，這次現身說法被和州電視台全程錄像並播放，他的這一舉動不但遭到家人的指責，秦篆甚至提出離婚，進而當月居然不來監獄探視。秦篆在監獄許可的親情電話里說，「你的案子過去已經給全家帶來了極大的傷害，剛剛平息不久，現在你又舊話重提，自亮丑事，再次讓全家人抬不起頭，難以見人。干脆你是你，我是我，今後別再跟著你背黑鍋、听罵聲，我也想放棄申訴了！」
唐有神對此很失望，很痛心，認為自己過去風光的時候都不曾拋棄的妻子，她現在怎能這樣不理解自己，這樣絕情！但秦篆就是不原諒他，他幾次打親情電話過去，秦篆都不接。事後，紀檢部門為了搞警示教育，找秦篆要一張全家人的合影，也被嚴詞拒絕，聲稱與他已經毫無關系。最後，唐有神只得把自己珍藏的那幅拼接的「全家福」老照片拿了出來復制，並配上了電視鏡頭，這更加傷害了秦篆的心。
那段時間，唐有神常常獨自在育新學校的水泥道上漫步，心事重重，悶悶不樂，覺得一陣陣中秋的金風掠過，木葉愉快地舞而搖落。他忽然又聞到了桂花的香氣，令他十分傷感。他想，自己愛好春的柔女敕，也愛好夏的猛烈，更愛好秋的金黃。金黃的桂花，調子格外柔和，色彩格外濃郁，桂花的馨香，不是表現春的爛漫，不是表現夏的盛力，而是表現老成的圓熟與慈和，預示冬的即將降臨，它知道花期有限，正如生命有限故知足而樂。他倏然想起辛棄疾的詞︰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卻道涼好個秋。他在人生的旅途上，不幸走得又黑又瘦，又粘又臭，終于讓高牆的煙雨和苦澀的風，洗去他最後一點爛漫真，看著窗外無家的秋雲，聞著桂花，多想重拾生活的一縷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