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6.第六十七章 千里探監

作者 ︰ 葉雲龍

第16節第六十七章千里探監

67、

次年的四月過去,五月來臨,那是個明媚、恬靜的五月。整整一個月,香草河每天都是天空碧藍,陽光和煦,微微吹著西風或南風。如今,植物生機勃勃地成熟了,到處都是鮮花,白楊樹、胡楊樹都活了過來,顯得很威嚴,在隱蔽的地方,野外的植物長得十分茂盛,窪地里覆滿了青苔,種類多得數都數不清,許許多多的野櫻草花,看上去就像滿地古怪的陽光,看見它們的淡金色在陰暗處閃閃發亮,仿佛是撒落在地上的最可愛的光輝。

沐浴在西域刺眼的光線里,唐有神常常有幾分感慨和悲哀。歲月在不知不覺中匆匆過去,人也由中年進入中老年,限于對灰白的頭發和不可挽回的光陰做必不能勝的奮斗,是徒勞的。青春之泉是無稽之談,無人能系住光陰不讓它前進。和年齡賽跑,太不合理,只有平靜和幽默能補救這個處境。眼看中年也就要翩然而去,昔日種種光榮的歷史,如今都成了昨日黃花,眼見鬢角出現了白頭發,額頭上平添了皺紋,白淨的皮膚變得枯黃,五官失去了年輕的光彩,身材也不再健壯硬朗,眼睜睜地看著光陰流失,怎不叫人徒呼奈何,心灰意冷!

野外勞動久了,囚服破得也快,還有內衣內褲、羊毛衫也時常要拿針線來縫縫補補。視力每況愈下的唐有神,囹圄里也居然踫到了「女紅」。雖然日常生活里的男人也會拿針捏錢,但總歸還是女人做針線多,所以舊時人們將縫紉、編結、繡花這類針線活,籠統地稱為「女紅」。

盡管是坐牢,與外人接觸少,但衣裳總該要還有點樣子,布還沒酥脆,還可收拾,總想要將就將就再穿下去。從前的人都曉得有句民謠︰「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唐有神記得自己在部隊當兵的時候,每人都有一個針線包,除了縫縫領章和風紀扣之用,還要用來縫補軍裝,訓練和勞動常常把軍裝磨破。坐牢可沒有專用針線包,每當做大牆「女紅」時,唐有神便常常想到《我的前半生》里的一幅照片——末代皇帝溥儀在坐牢時,坐在床鋪上穿針引線補衣服時的情景。縫縫補補雖然平常,從前普通人家的婦女人人有這份家務。褲子膝蓋磨破了,找塊布頭補一補,或者衣袖上刮開個三角口子,該拿針線縫起來,這都是三天兩頭要做的活。然而,曾經是一代帝皇的溥儀,最終也還得做「大牆女紅」,卻不免讓唐有神感到有些淡然︰「皇上如此,何況布衣乎?」

現代人已經很陌生的「女紅」,在很大程度上是母親的藝術。在唐代詩人孟郊的筆下是「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唐有神的母親,曾百感交集地向他展示過一條當年外婆送的嫁妝「百衲被」。做女紅是那個年代農家女孩必修的一門課,世世代代下來,母親們為讓子女穿得暖和,穿得體面而不斷地縫補漿洗。孩提時,唐有神看見母親也有扎手的時候,觸電般抽出的手指,朱紅的血迅速從指尖聚攏成一粒小小的圓珠,母親只瞥一眼,馬上把它貼在唇上,輕輕吮了一下。「母愛」這個詞語,對于過去時代的人來說有著太多的感悟和感慨,她們有做不完的「女紅」,從紡紗、織布到縫縫補補……。在越來越浮躁的現代社會中,如果還有一位母親願意為兒女靜下心來裁剪一件衣服,縫制一個布鞋墊……那麼,這個母親無疑是平凡而偉大的,她正是通過一針一線,把自己的心和兒女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這種愛厚實而無私。

坐牢做女紅不講究縫得光趟,補得服貼,也不講究活兒做得清爽、漂亮,只要找著合適的線和碎布,和那衣裳的顏色相仿或者起碼是相配,把破洞補上就足夠了。而針線功夫,完全靠自我臨場發揮,不可能做得像縫紉機那樣針腳細密、勻稱,一行行縫去走線筆直。一味講究實用,縫補手巧,那就是漂亮,美就在里邊了。唐有神心想,「逝去的歲月就像一件舊衣,色澤已褪,針腳已開,款式已敗,所有的經緯都已經稀薄。然而,自己曾經長久地穿過它,衣上遺留著自己的形跡和氣息,還有淚和汗,難以舍棄。」做大牆女紅,使唐有神都有了全新的體驗和留戀,一拿起針線,他的心就特別安寧,針線縫綴的過程如同坐禪入定,升華了在大漠戈壁艱難生活里不死的信念,嘗試著用針線縫合順達與逆境、傳統與現代的裂隙,他努力在人生的低谷縫合著一個儉樸與頑強的主題——艱辛和堅韌。

除了穿的以外,還有吃的,讓唐有神更加有所懷舊。星期五,吃豆腐,這是嵐山監獄每周菜譜上的慣例,有肉末豆腐、青椒豆腐、麻辣豆腐、蘑菇豆腐、青菜豆腐……,盡管烹調得很差,但也是他每周的食欲向往。到了香草河監獄後,偶爾也能吃上豆腐,打打牙祭。豆腐確是一種又便宜又好吃的營養食品,所謂「豆腐十八配」,因為它「人盡可夫」,且各種烹調方法也適用,故深得布衣和貧民之家的青睞。他小時候家貧,想吃頓豆腐居然也是一種「豪奢」。記得母親常常教育他們兄弟姊妹︰毛毛細雨濕衣裳,豆腐青菜吃家當。這是坐吃山空的鄉間真理。唐有神的家鄉,有一種叫「豆腐漿」的早點,加上醬油、醬菜、辣椒醬,愈吃愈辣,愈辣愈吃,兒時總能吃上兩大碗熱騰騰的豆腐漿。嗜好豆腐漿的滋味,增添了故鄉的魅力,與其說這是食物的誘惑,莫如說是鄉情的誘惑。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對某種特有的食物情有獨鐘,幾乎構成遺傳的回憶。

每當唐有神品嘗著大西北豆腐的滋味,也正是他向故鄉靠攏的一種感念懷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人與故鄉「會合」的捷徑。直到它變得不再陌生,不再神秘,不再飄渺。俗話說,一塊豆腐掉在灰堆里,彈不得了,真正有苦說不出!淪落為囚時,也正是印證了這俗話的寓意當口,他的內心木然升起一份難言的痛楚和愧疚。他覺得豆漿對于豆腐廠就像自來水對一座城市一樣重要。有些話听起來很粗,但表達的思想很到位,還顯得很有哲理,猶如臭豆腐,聞起來很臭,吃起來很香。睦湖街頭小巷常有油炸臭豆腐的小攤,抹上甜醬和辣醬,味道濃郁。申自慶說,「其實,權力像臭豆腐,聞著臭,吃著香。過去手中的權力,是一塊聞著臭,吃著香的臭豆腐。行使權力這塊‘臭豆腐’中,不僅有‘黃金屋’,還有‘顏如玉’呢。哪里有壟斷、特權和管制,哪里就有租金。」

「我猛然覺得,高牆就像一塊大豆腐,四方四正,我們讓悲哀的現實狠狠地吃了一回‘豆腐’,苦不堪言。」唐有神不僅對豆腐產生了現實的聯想,而且對兒時「豆腐漿」早點的回味,卻是一種遙遠的溫暖思念,那是一種對于在一個漸行漸遠的時代里蕩漾著情感的思念,是一種對草根和原生態情愫的思念……

在戈壁灘惡劣的環境和疲憊的勞作,吃和穿的艱難以及牽腸掛肚的思念中,唐有神卻意外地收到女兒泱泱從京城寄來的一封「精神食糧」,這是由嵐山監獄轉來的︰

親愛的爸爸︰

原諒我這麼遲給你來信,你好嗎?你總不讓我來看你,真是讓我牽掛。听說你去了大西北,不知在哪個地方?

春節後,我回京返校,媽媽說坐飛機不安全,所以我坐了一夜的火車,受盡了顛簸,才跑了飛機一個多小時就能飛的距離。起初我也覺得坐火車安全,邏輯是飛機撞了、失事了,下面是空的沒地兒可逃,而坐火車就可以破窗而出,小命肯定不會丟。當火車行進時我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覺得自己的身體緊貼大地,離家時那種因未能見到你和未能和你一起相聚而引起的空虛和遺憾蕩然無存。回程中的顛簸比來的時候更厲害,我想起了幾十年前的火車,要晃三天三夜才能將一車廂的人從睦湖送到京城,而現在只需要一個晚上,而且每個人有一張床,如此一想,這樣的顛簸又算得了什麼呢?

誠然,人生總是充滿顛簸,不可能一馬平川,也正因為顛簸人才覺得自己在真實地生活著,才不至于在坐火車坐飛機時,看艱難的日出和等悲壯的日落,卻看不見腳踏實地的無限風光。

保重吧,老爸!

愛你的女兒︰泱泱

在遙遠的大漠戈壁,能夠讀到來自京城的女兒的信,唐有神感到由衷的欣慰。他又拿出那張放在枕頭邊的剪輯的結婚老照片,女兒泱泱在結婚照里笑得多甜,兩支小辮扎著蝴蝶結,臉上的酒窩盛滿了歡悅……。

到遙遠的大西北服刑,每月的接見成了唐有神的夢想。香草河監獄還處在五月的長假里,那天突然听到監區長翁燈在監房走廊里喊了一聲,「唐有神接見!」

唐有神感到非常驚奇,「誰會大老遠地來看自己呢?」他隨著監區長翁燈來到會見室。一眼就看到蕭玫娟靜靜地坐在那里,使他大大出乎意外。

「你好,唐有神!」

「沒想到,是你!」

六年多沒見,她自我保養得依然很好,身材沒有變化,胸部並沒有松馳,腰部略有些發胖,實際體重的增長沒有破壞少婦時期的體型。她神情激動地在監區長翁燈對面的一把乳白色大椅子上坐了來,唐有神站在她的一邊,緊挨著的一張茶幾上。他彎了彎腰,拘謹地向她毫無熱情地微微一笑,便坐了下來,正好坐在那一側很近的地方,幾乎可以踫到他了。蕭玫娟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尤其是當她看到他隨隨便便地按照習慣坐在監區長翁燈椅子旁邊的木凳上,正在她的視線中,在她能看到她想念的人和她喜歡的人時,她感到心安理得。但是,這房間、穿警服的皮膚黧黑的那個人呆在這里更讓她逐漸感到一種拘束和壓抑,她不敢放肆地向他表示千里探監所蘊含的情愛。

在打過招呼之後,接下來就是四目對視,目光如同紅絲線,糾纏結系在一起。闊別重逢,自然說不盡的相思況味,講不盡的別後情懷。蕭玫娟感到渾身上下,都被看不見的繩索捆住,連一點點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胳膊上挎著的一大包食品和手里攥著的拎包,一起跌落在方磚鋪成的地面上。食品在地上散落,她沒有看到,他也沒有看到。食品在地上散發香氣,她沒有嗅到,他也沒有嗅到。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窩里咕嘟咕嘟地冒出來。淚水濡濕了她的臉,又打濕了她胸前的衣服。那天她穿著一件橘紅色的時裝,袖口、領子和下擺上,都刺繡著精密的金黃色花邊。高高豎起的衣領,襯得她的脖頸更加秀挺潔白。一頭卷曲烏黑的燙發,考究地盤結在頭上,顯得一副高雅端莊的氣派,兩只驕傲自大的**,在衣服里微微顫動。一張微紅的臉兒,恰似一朵粉荷花沾滿了露珠,又嬌又女敕又怯又羞。唐有神的心中,頓時充滿了感動。這個仿佛從天而降的美人,儼然是他久別重逢的情人。

蕭玫娟情不自禁地把唐有神雙手緊緊摟在胸前,她與斯益毛離婚後對唐有神不勝懷念,痴痴地想了他好一陣日子。她對他的感情,從她愛上他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現在從來也沒有變過。那至今還完全是她當年的感情,那年她與他約會,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站在酒店大廳里,看見唐有神走下小車,夾著公文包,頭發閃著光亮,含笑而來,她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這樣一股感情,一時竟連話都說不出來。她的愛,至今還不外是一個小姑娘對她感到不可理解的一個成熟男人的敬慕之情,她自己並不具備卻極為羨慕的一切良好品質,在他身上都有。他至今還是一個姑娘兒夢中的理想男人,姑娘兒的夢別無他求,只要他表示一下愛情,也別無希冀,只想得到他一個吻。她看到囚服加身,一臉憔悴和疲憊的唐有神,覺得有一點是錯不了的,那就是︰他吃苦了。她認為他是誘惑的本身。她所不能原諒他的,是他從前的固執,是在她獻殷勤求恩寵的喜劇下他作為一個情人的冰冷。然而她不感到怨恨了,如今為了她,他在受苦。這種痛苦把他提高了。當她看見他那麼艱難地為他對女人的輕蔑付出了報償而受了苦難的時候,她覺得他似乎補報了他的罪過。

唐有神望著滿臉通紅淚光盈盈的蕭玫娟,尤其看到她戴著那只他送給她的三克拉的鑽戒,在柔軟美白的手指上熠熠閃光,覺得她還是那麼年輕,依然渾似璞玉一塊。如果斯益毛以他拙劣的手腕、訕訕的殷勤,把她心底深處**的潛流給觸發了的話,那麼她對唐有神的夢想也就決不是一個鑽戒所能滿足的了。可是她跟斯益毛結婚總共就是那麼幾年的時間,她的情竇並沒有因此而被捅開,她也並沒有因此而成熟。斯益毛並沒有使她懂得什麼是**,什麼是溫存,什麼是**或精神的真正結合。要說什麼是**,她唯一的體會就是得屈從于一種莫名其妙的房事無能男性的瘋狂——跟女性截然無干的男性的瘋狂,她甚至認為,他和電影電視里描寫中國人做房事一樣,是先月兌衣服,後月兌褲子,根本不會做房事,只會**,而且是三下五除二就一泄如注。這種事不但痛苦,而且羞人答答,隨後還帶來了一件更加痛苦的事——不會生孩子。結婚就是這麼回事︰對此她也並不覺得意外。在她跟斯益毛舉行婚禮前,她母親就曾經給過她一個暗示,說是對婚姻生活,婦道人家理應以尊嚴的態度、堅忍的精神去承擔。她與斯益毛離婚以後听到一些社區鄰居私下嘁嘁喳喳的議論,更加證實了母親的那種意思。

蕭玫娟從自己的出神發怔中清醒了過來,發現他覺察到了她在注視著他。她覺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把一切都暴露無遺了。有那麼片刻,他的眼光停留在她的眼楮上,睜得大大的,充滿了警覺。他倒不完全是感到吃驚,而是被她吸引住了。隨後,他鎮定地把眼光轉向監區長翁燈,仿佛在征詢一個能否回避的十分貼切的問題。蕭玫娟心里震動了一下,告誡自己不要意馬心猿。但這真是太迷人了,突然之間又見到了自己心儀多年的男人,而且毫無生分之感。蕭玫娟想,「哦,自從自己離婚那令人難以忘懷的一夜以來,我已經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但是,我不知道我實際上是否前進了?有一個心愛的男人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但是象斯益毛所說的那樣,應該跟定一個男人,她感到過那種在一棵樹上‘吊死’的可怕。但眼下要我跟定眼前這一個男人,我十分願意,假如香草河監獄有‘親情旅館’,我願意今天就和他結婚,和他睡覺……」

「滿臉胡子拉茬,你顯得更滄桑了!」蕭玫娟用極其溫柔和憐惜的口氣說道。

「真沒有想到,你大老遠地趕來看我!」唐有神還是按奈不住激動,嘴角不禁有些抽搐。「你能來看我,真太感謝了,蕭玫娟!自從我被送大西北以來,你是來看我的第一位有身份的公民,坐牢的人見到親朋好友來探監總是很感激的。你幾時到這里來的?」

「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才到,今天上午就來看我了嗎?啊呀,蕭玫娟,你真是太好了。」他朝她微笑著,那種他鄉遇故知的真正感到快樂的表情是蕭玫娟從來不曾見過的。她心里又興奮又好笑,便裝做靦腆的樣子低下了頭。靦腆,意味著對靈魂的堅守。「當然,我馬上來看你。姜玲在我來西北之前的那晚重新給我談起來看你時的一些情況——我,我一夜都沒睡好,我覺得非來看你不可,事情太糟了,我心里可難過呢!」

「沒有什麼,蕭玫娟!其實在哪里坐牢都一樣……。」他的聲音很溫柔,卻帶點兒顫抖。蕭玫娟抬起頭來瞧著他黝黑的臉龐,絲毫沒有發現她所熟悉的那種猶疑和做作的神色。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她不由得低下頭來,心里一片繚亂。

「事情的進展甚至比我所料想的還順利。能再見到你,听到你說這樣的話,再遠也值得。剛才他們把你的名字報給我听,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我常常覺得問心有虧,你坐牢是因為我而造成的,我出于對你的愛干出那樣的事來,我總以為你永遠不會饒恕我的。可是,現在你願意見我了,我想這表明你已經饒恕我了。」

一想到過去的事,盡管事隔這麼久,唐有神立刻感到怒火中燒,然而他克制住自己的憤怒,將頭揚了揚,那雙眼楮射出仇恨的光芒。「不,你沒有錯,我並沒有理由不饒恕你。」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日夜想要見到你,我來了,我內心曾經和某種東西搏斗著,是一種感情。我怎麼能和感情一爭高低呢?因為這感情從未泯滅。這是一種預感,就像暴風雨前的烏雲在聚攏著。再說,我自由啦,現在我想到哪兒就到哪兒。」蕭玫娟得意地掠了掠那一頭溜光的秀發,用帶點乜斜的黑眼珠瞟了唐有神一眼。她來了精神,于是就特意微微一笑,顯出了那兩個甜甜的酒窩。她記得唐有神是一向挺喜歡她這兩個酒窩的,于是就飄飄然地盡自打量著他那仍然處在震驚中的身影。居然把在一旁監視的監區長翁燈給忘了。愛了人家的丈夫,偷了人家的「種子」,她並不覺得良心受到責備,倒是喜滋滋的,好像在那里盡情欣賞自己的年輕漂亮,心兒里也重又信心十足,覺得唐有神離婚後一定是愛她的了。她懷著一顆輕松而志在必得的心,遠道來到大漠戈壁的監獄,走進了這一片荒漠空曠朦朧神奇的土地。

唐有神注意到她的這身穿戴了。當然,像他這樣的文化人,怎麼會不注意到這類事情呢?她稍顯興奮地笑了笑,便伸開了臂膀,踮起腳轉動了一子,還下意識地拉了拉衣服,爾後捋了一下蜷曲的長發。他那雙黑眼楮從頭到腳細細端詳著她,什麼都不曾遺漏掉,那種審視和探究的目光,仿佛在一件一件地扒去她的衣服似的,過去曾每每使她全身春情蕩漾。「你看上去那麼珠光寶氣時尚新潮,打扮得那麼干干淨淨風姿綽約,可愛得幾乎讓人想把你抱住不放。要不是這里有警察守著——可你放心,我不敢拿你怎麼樣的,請坐吧。」他顯得很無奈的樣子,用手模了模有點發燙的面頰。

她坐了下來。這席談話並沒有完全依照她所希望的方向進行。他剛才初見到她的時候顯得十分親切和藹,對于她的到來感到非常高興。他幾乎完全像是一個囚犯了,而不是過去她所熟悉的那個「無冕之王」了。

「你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蕭玫娟,不過也許這也就是你的魅力所在。」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像過去一樣,把一只嘴角向下歪著,不過她知道,他是在恭維她討好她。「因為,對一個流放的囚徒來說,你知道你現在的魅力已到了一個女人所能達到的巔峰。就連像我這樣一個感情麻木的人,也為之所動。其實,我曾經認識過不少女人,有的甚至比你漂亮,也有的比你聰明,比你有才干,而且恐怕為人也比你誠實,心地也比你善良,但我如今只對你一個人念念不忘,真讓我百思不解。甚至在我身陷囹圄的這幾個年頭里,我在高牆里既見不到你的面容,也听不到你的聲音,而卻偶有機會看見前來接見的許多漂亮的女人和女警察,盡管如此,我依然時時刻刻想起你,惦記你近況不知怎樣了。」她听見他說別的女人比她漂亮、聰明、善良,比她有本事,心里就生了一陣子氣,但是又听得他說她富有魅力,並且對她念念不忘,她這一時之氣也就消了。這麼看來,他沒有把她忘掉!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而且他現在的態度非常好,竟差不多像個單純的男學生了。現在,她只需把話題轉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以便她可以對他暗示,她也沒有把他忘卻,于是——她又輕輕捏了捏他的臂膀,重新笑著露出一對酒窩來。她緊閉雙眼,眼淚又突眶而出,但卻想起自己應該把臉頰稍稍抬起些,好讓他方便地看自己的臉。她相信,只消一會兒,他那兩片寬厚的嘴唇就會跟她的相接觸,她忽而清楚地記起,在睦湖植物園,他那猛烈而持久的吻曾使她全身癱軟……。然而,此刻的他沒有敢吻她。她感到異常失望,便把眼楮睜開一絲來,鼓起勇氣看了他一眼。

監區長翁燈看到他們閃動的眼神和壓抑的親昵動作,知道這是一對有過非同尋常經歷的男女,閱盡人情世故的兩杠三星的老警察,掏出香煙故意走出會見室點煙去了。

蕭玫娟早已按耐不住,迅速靠在唐有神肩上,他的眼楮潮濕了。他的呼吸粗重了。他把雙手伸出去,把懷抱敞開了。兩個人持續地對著眼楮,眼楮里都飽含著淚水。力量在積蓄,溫度在升高。終于,不知是誰先誰後,兩個人閃電般地擁抱在一起。兩個人如兩條蛇一樣糾纏著,彼此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氣,猛地互相抱住了。唐有神緊貼著牆壁,牆壁踫青了他的大腿他也感覺不到。他的雙眼始終盯著她的眼楮。他的心中只有這個美人,宛若即將羽化的蝴蝶塞滿了單薄的蛹皮,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他們的呼吸都停止了。周身的關節嘎嘎做響。嘴巴互相吸引著踫在了一起。踫到了一起就膠住了。他和她閉了眼。只有四片熱唇和兩條舌頭在你死我活般的斗爭著,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們的嘴唇在灼熱中麥芽糖一樣煬化了……。然後,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了他們了。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嚴的監獄會見室里,沒有席夢思,沒有蠶絲被,他和她蛻掉繭殼,不可能誕生出美麗,就在方磚地上,不能羽化成仙。她只有踮起腳尖,把她溫暖的面頰溫存地貼在他的面頰上,並用一只手輕輕地撫模著他後面枯燥的頭皮。唐有神感覺到她的心抵著他的胸部直跳,這時候,他領會到了騎士精神和激情的全部味道。因為她並不屬于他的世界,因為她是那麼年輕、執著和直率,只有一片愛慕之心,毫無自衛的能力。在這黑暗里他怎麼能不以她的保護者自居呢!可是,因為她天性是那麼單純,熱愛自然,熱愛美,就像那有生命的隻果花一樣是這大地的一部分,他怎麼能不接受她願意給予他的全部賜與,不去滿足她和他心頭春天的要求呢?在這兩種情緒的斗爭中,他把她摟在懷里,吻著她的頭發,他不知道他們一聲不響地在那兒抱了多久。他緊緊地抱住她,使她呼吸都感到困難了,耳邊只听到他哽咽的聲音在說︰「謝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來看我,這些天,我很苦惱,我簡直就要活不下去啦!」

「我見不到你,也活不下去啦。」她說。可是想到他以後漫長的牢獄歲月,她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但她極力控制住了自己。因為唐有神正依靠著她,好像遠方的女兒沁沁也正依靠著她。正像那次在植物園的月光下,她喝得爛醉,在期待奇跡出現的她曾想到過的那樣︰「挑重擔需要強壯的肩膀才行。」是的,唐有神的肩膀是強壯的,自己的肩膀卻是軟弱的。于是,她挺了挺肩膀,強作鎮定地吻了吻他淌著淚水的面頰,這吻既沒有興奮,沒有渴望,也沒有激情,有的只是冷靜的溫柔。

「怎麼說你自由了?」一陣激情擁吻之後,唐有神回過神來。

「斯益毛也被判了13年!」

「哦,是受賄罪?」

「他的叔父落馬判刑後,先是有人舉報他犯了瀆職罪、故意傷害罪,他們學校里的一個員工與農民工發生爭執被人推下河道砸死了,後來他自己又交代了受賄,是數罪並罰。」

「這是報應啊!」唐有神終于知道自己的舉報有了結果,不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不錯,與其說是我害了你,不如說是他陷害了你,而他卻是咎由自取,我和他離婚了。他再也干不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其實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存在過,除了在我自己的想象中,我從來就沒有像愛你一樣愛過他。」她十分真誠而又不無厭倦地說道。「我所愛的只是自己虛構的一尊偶像,一尊沒有生命的偶像。我為他設計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然後就愛上了它。當年我通過征婚廣告遇見他時,見他有些英俊瀟灑,有些與眾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套在他的身上讓他穿上了,也不管他穿上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肯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一直愛著那套漂亮的衣服——而根本不是他本人。」現在她可以回想一下幾年以前的事了。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輕易得到,便會很快失去原來的價值。同樣的,如果當初唐有神甘願離婚向她求婚,使她的虛榮心得到滿足,那唐有神也會變得一錢不值。如果她能任意擺布唐有神,看著他像別的男人那樣,感情越來越熾熱,糾纏不休,一會兒嫉妒,一會兒煩惱,一會兒又苦苦哀求,那麼,只要她踫上一個新的男人,她對他的那一片痴情早就會消失了,就像薄霧一見陽光,或者輕風一吹就會散去一樣。「我真傻得夠嗆!」她不無辛酸自嘲地想道。「現在只好自作自受了。我一直盼著發生的事情現在發生了。我一直盼著唐有神能夠離婚,讓我可以得到他。現在他離婚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是他還有這麼多年的牢獄,況且在這大漠戈壁,嫁給他嗎?把這後半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只要我活一天,我就想照顧他,不能讓他餓著,也不能讓別人傷害他,哪怕我以後永遠受苦受難我也不在乎?」

第一個星期,蕭玫娟除了吃和睡以外,似乎無任何事可做。她既沒有弄明白自己有多麼疲勞,也沒有發覺正是大漠戈壁的氣候傷了她的胃口。在招待所那張並不舒適的床上,她一躺下就能睡著,伸直身子,一睡就是10到12個小時。從離開睦湖以後,食物就沒有過這樣的誘惑力,說實話,除了缺少浴缸之外,這里是吃哈密瓜最理想的地方,這些哈密瓜汁水四流。

獄方念蕭玫娟路途遙遠,隔三差五地允許她和唐有神見面。唐有神也曾違心地勸她,「早點返回吧,別讓這里的民警厭惡惱火你……。」但是她仍然半帶怨恨地看著他,「哦,別胡謅了,唐有神!我不是賴在這里不走,你認為我是什麼人,是聖人嗎?哦,我不是!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你毀掉了我的生活!也毀掉了你自己!這些年來,我愛著你,也想忘掉你。可是,當後來我嫁給了一個我認為有點兒象你的男人時,他卻忌恨我曾經愛過一個男人,他要讓我忘記你,仇恨你,難道不是太過分了嗎?我如今千里迢迢來探監……容易嗎……」她開始啜泣起來,盡力在壓抑著,她的臉上出現了痛苦的細紋,以前他從來沒見過,他知道,這些細紋不會留在她臉上的、只要她一恢復健康便會平復。

「剛開始,斯益毛並不是一個壞人,甚至也不是一個不可愛的人,」她接著高聲說道。「他只是一個男人而已。我想過了,我們全都一樣,就像是一只夏夜里橫沖直撞奮不顧身的大飛蛾,在一塊透明得眼楮看不到的玻璃後面的電網,為了追求一團令人眼花的火焰而撞得粉身碎骨。而假若我們真的想法是飛進了玻璃罩著的電網之中,使自己落在火中燒死了,也就沒有後悔了。可是,又想到留在清爽的夜空中,既有食物,又能生下小飛蛾。你明白這些嗎?想要得到這些嗎?不!我們又回身去追求那火焰,毫無意義地撲打著翅膀,直到把自己燒死了事!」

唐有神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她思想的這一面。她是一直就有這種想法的,還是由于她的這種可怕的困境和婚姻的失敗才使她產生了這種想法的呢?蕭玫娟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他幾乎沒有用心地听她說了些什麼,她竟然說出了這些話,這使他心煩意亂,也無法理解這些話是由于孤獨和內疚才說出來的。

「你平時都戴這個鑽戒嗎?」他柔聲問道。

「是的,我非常珍愛它。」蕭玫娟聲音恢復了生氣,那雙眼楮上沒有淒婉之光,現在,這眼光就像一個失去了希望的人那樣地盯著他。「我戴著它,每一次看到它光芒四射時,就想到了你。唐有神,我愛你。你就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生活中最英俊的男人的形象和最美好的懷念。」她的嘴角又往下一沉,眼中閃動著緊張而又激烈的光波,這眼光里含有怨恨的神色。

「一種形象和懷念!一種英俊男人的形象和懷念!你講得太讓我感動了!我怎能不愛你呢?」

「斯益毛也說過他愛我,但是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他只是嘴上說說他腦子里記住的那些詞兒罷了,因為他認為它們說起來好听!他也給過我鑽戒,我不想戴,他也送過我玫瑰,但我覺得他的玫瑰讓人感到不愉快,是帶刺的荊棘!」

唐有神曾記得蕭玫娟過去真情地對他表白過,她的願望和需要十分一般——一個丈夫,孩子,一個自己的家,有個人讓她去愛。這些要求好象井不過分,畢竟大多數女人都得到了這些。但是到底有多少女人是真正心滿意足地得到這些的呢?蕭玫娟認為她會這樣的,因為她要獲得的這些是如此艱難。

蕭玫娟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唐有神不禁用手幫她擦了一下。她在心中不免想到,「承認它吧,蕭玫娟!蕭玫娟!你想得到的人是唐有神,而你卻偏偏得不到他,縱然他婚姻自由了,人身卻囚禁了。然而,作為一個男人,他似乎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而毀滅了自己。那麼,好吧。假如愛一個男人這類的事辦不到,那麼就得去愛孩子,而自己所接受的愛是來自那個叫沁沁的女孩子。這也就是說,要輪到愛唐有神和他的孩子了。啊,救苦救難的菩薩啊,普度眾生的菩薩!不,不,慈悲的菩薩!除了從我身邊奪走了唐有神,菩薩為我做過些什麼呢?菩薩和我,我們互相不喜歡。而你對某些事情不了解嗎,菩薩?像過去那樣,你並沒有恐嚇我。但我多麼尊敬你,尊敬你的報應啊!由于尊敬你,我一生都在走著一條坎坷而狹窄的小路。然而菩薩給我帶來了什麼呢?一絲一毫也沒有,盡管對佛書中的每一條戒律我都敬畏,你是個騙子,菩薩,是個令人畏懼的惡神。但是,你再也嚇不住我了。因為我應該恨的不是唐有神,也不是斯益毛,而是你。都是你的過錯,不是可憐的唐有神。他只是在對你的恐懼之中生活著,就像我以前那樣。他在婚姻生活中顧及仕途名譽當斷不斷,居然能愛不由衷,我真不理解啊!」她忽然注視著唐有神那單眼皮的眼楮,居然偷偷的樂了,猛地把她的手放進了他的襯衫,貼在他的胸膛上。「實際上沁沁並不像他。我的孩子看上去既不像唐有神,也不大像我。只是這單眼皮多像啊!尤其是那用眼白瞟人的眼神,像得活龍活現!其實,我愛唐有神,原來他是孩子她爸呀!」

唐有神仿佛心有靈犀,突然想起關于她女兒的身世,「在嵐山監獄,有人探監時傳話給我,說你的女兒有我的份?」

「你信嗎?」

「我寧可信其無,也不願信其有……。」

「你還是那樣那麼道德高尚,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多情善感。年齡和你很相配,唐有神,我早知道會這樣的,我曾希望我能有機會看到你的這種樣子。我已經認識你10年了!好像只有10天似的。」

「10年了?有那麼久嗎?」

「親愛的,我女兒都7歲了,所以肯定是這樣的。」她站了起來,繼續動情地說。「我是一本正經地來看你的。沒有想到在這西域的監獄會見室里,你可以詢問我女兒的身世,而我能夠毫無拘束地向你示好,傾訴衷曲。」

「你別介意,這是困擾我的一個謎團,假如我確實是因為與你私生一個孩子而無辜坐牢,我倒覺得‘物有所值’,不再覺得有什麼罪孽,因為我已經受到懲罰,盡管這不是刑法所應該懲罰的範圍,但我也覺得懲戒之後得到的某種慰藉……」唐有神突然發出了快慰而爽朗的笑聲。

她慢慢地品味著他的話語和笑聲,「我女兒的笑聲幾乎和你一樣,唐有神。她的笑聲是我到大西北前听到的第一次發現與你相似的聲音。我還以為是你呢,可是卻發現是她。」

「蕭玫娟,你已經變多了。」

「我嗎?」她那柔軟豐滿的嘴一抿,笑了。「我不這麼想,真的。這只是由于大西北使我厭倦了,就像王洛濱所寫的《達阪城的姑娘》那首歌突然被揭去了神秘的面紗一樣,去掉了一切修飾,原來達阪城只是一個並不繁華的西域小鎮。或者說是像剝洋蔥一樣,去掉其藝術的夸張,但這與‘情歌王子’無關,我就愛這樣形容。我那孩子卻真有些朦朧玄妙的詩意。唐有神,我還是往日的那個蕭玫娟,只是更**果了吧?」

「也許是這樣吧。」

「啊,可是你變了,唐有神。」

「什麼樣的變化呢,我的蕭總經理?」

「就像是日益剝蝕的受人尊重的雕像,從上往下看,令人失望。」

「是的。」他啞然失笑。「想想吧,有一回我曾經輕率地說你不會有任何非凡的東西呢。我收回這話。你還是同一個女人,蕭玫娟。同一個!」

「你這是怎麼啦?」

「不知道。我發覺過正統的偶像是泥做的嗎?就像發現司法的公正被權貴奸婬一樣,而我是出賣了我自己,付出了高昂的精神代價而換取了物質利益了嗎?我現在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嗎?」他蹩起了眉頭,仿佛很痛苦。「一句話,也許就是這麼回事。我是一個被懲罰的可憐蟲,而褻瀆權力的世界是一個古老、酸腐、僵化的世界。」

「我更現實一些,而你當年卻根本不明白。」

「真的,我當時是無能為力的。我知道我應該怎麼做,可是我辦不到。你也許一直希望我是一個敢作敢為的好男人,雖然不會驚世駭俗,但至少不會這樣授人以柄。可是我偏偏做不到,蕭玫娟。哦,我多希望能使你明白這一點啊!」

蕭玫娟的手偷偷地模著他著的胳臂,非常輕地模著,心里是很受用的。「唐有神,我是明白這個的。我明白我們各人心中都有某些不願舍棄的東西,即使這東西使我們痛苦得要死。我們就是我們,就是這樣,就像杜鵑泣血而啼。因為它不得不如此,它是被迫的。有些事明知道行不通,可是咱們還是要做。但是,自知這明明不能影響或改變事情的結局,對嗎?每個人都在打著自己那個小九九,相信這是世界從未演算過的最精彩的算術。難道你不明白嗎?咱們制造了自己的荊刺叢,而且從不停下來計算其代價。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痛苦的煎熬,並且告訴自己。這是非常值得的。」

「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痛苦。」他低頭瞟了一眼她的手,那手如此溫柔地撫模著他的胳臂,使他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

「其實,我們為什麼要痛苦呢,有什麼痛苦不可以忘卻呢,唐有神?」

「我不知道去問誰?」他十分茫然地悲鳴道。

「問菩薩吧,唐有神,」蕭玫娟發現唐有神的聲音顯老了,說話也更慢聲慢氣,就像西域的土地那樣堅韌持久。「他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有救苦救難的魔力,對嗎?」

「我不相信菩薩,也不相信有什麼神靈。坐了牢的男人就像被閹過一樣。」唐有神嘆口氣道。「當然嘍!盡管我知道我自己天天都在操心和希望自己的案子能夠改判。但是,僅僅長期住在這荒漠的地方就足以閹割掉任何雄性的精囊了。」

「正相反,親愛的。」她對唐有神的話感到很開心。「在心理上閹割自己的正是我們這些處在困境中的女人,我對災難缺乏勝算。」

唐有神覺得蕭玫娟的話比過去深刻多了,只要稍微研究一下,就會發現她是個叛逆者。這就是為什麼她是自己的一個好情人,確實欣賞她。他不時朝外看了看,一點不錯,屋內是柔情繾綣,情人相會,嫌隙冰釋,和好如初。

屋外卻是冷酷無情,接見結束回到自己的旅館房間之後,蕭玫娟臥床哭了。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就鎮定了下來,心想︰已經過去的事是不能挽回的,將來她要按照他的希望去做。現在惟一能夠幫助唐有神的只有揭露斯益毛陷害唐有神的陰謀,把自己那盤私下偷偷錄下的電話錄音帶復制後交給紀檢部門,她想事情總是這樣,有的時候,她會成功的。有的時候,她卻失敗了。但是,她應該是盡力而為的,不僅為了唐有神,也是為了女兒沁沁。她這次大西北之行將成為她現實生活中最彌足珍貴的東西。香草河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去處︰在他需要她的安慰,她便飛到這里去安慰。她的安慰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安慰。她的安慰不是握著雙手,說些綿言軟語,倒像是一種出自靈魂的鎮痛劑,好像她理解他的痛苦似的。她甚至想說,「我是這樣思念我心儀的男人,要是有一分鐘我想到他需要我的話,我願意用膝蓋爬著去見他。」她轉而又想,「哦,多麼累人的重擔啊!我是一向挑這種重擔的,而且總是為別人在挑!」

這里的一切都是冷酷嚴峻的,又是超塵月兌俗的,不是塵世間情侶相會的地方。只適合傳說中男神和女神,董勇和七仙女——不適合唐有神和這繁華都市時髦姑娘。她並不是傻子。除此以外,她能做些別的什麼事呢?難道坐在戈壁的旅館里,天天朝著牆壁呆望發傻嗎?夜晚躺在床上,蕭玫娟總是想,如果她不來,豈不倒可以松口氣了嗎?可是他一直在諦听著遠方的信息,這是心理感應嗎?窗外那只不知名的鳥還在啾啾地叫,月亮透過胡楊樹把視線投射在香草河面上。跟她的眼楮一般高的花叢好像每時每刻都變得更富有生氣了,它那神秘的潔白的美好像使它愈來愈成為她那種提心吊膽、懸而不決的心情的一部分了。香草河水繼續淙淙地流著,貓頭鷹繼續咕咕地叫著,月亮繼續悄悄地往上升著,變得更加潔白了。恍惚間蕭玫娟進入夢鄉,她看見唐有神與她相擁,周圍和頭頂的香草花在生氣蓬勃的美的興奮中明亮起來了。他們的嘴唇互相尋找著,他們沒有說話。只要一說話,一切就都不真實了!春天沒有言語,只有清風和低吟。春花怒放,春葉茁發,春水奔流,春天歡騰地無休無止地追逐著,這一切都比言語要豐富得多!有時,春天顯靈,像一個神秘的精靈一般站著,用它的雙臂摟住情侶,用有魔力的手指撫模他們,于是,他們嘴唇印著嘴唇站在那兒,除了接吻,忘了一切。她的心貼在他身上怦怦地跳著,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顫動。這時,蕭玫娟只感覺單純的狂喜——命運之神有意使她投入情人的懷抱,現在他們是道德高尚的,愛神是不容輕侮的!但是當他們的嘴唇為了呼吸而分開的時候,分岐馬上又開始了。不過,這時熱情更加強烈得多,他嘆了口氣說︰

「啊!蕭玫娟!你為什麼要來看我呀?」

她仰起臉來,十分驚異,感情受到了傷害。「親愛的,是你叫我來的。」

「別叫我親愛的。」

「那我該叫您什麼呢?」

「唐有神。」

「我不能。啊,不能!」

「可是我現在不能愛你呀——不是嗎?」

「我沒法不愛你。我要跟你在一起——這就是我的一切。」

「……一切!一切!」她輕輕地重復說著,輕得他幾乎听不到︰「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會死的。」

唐有神听了十分狂喜和受用,他低聲地繼續說︰「咱們回睦湖去,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沒別的所求了。」

他撫摩著她的頭發,低聲往下說︰「等咱們到了睦湖,也許不久,如果你充分愛我的話,咱們就結婚。」

他感覺到她搖頭時頭發的顫動。「啊,無所謂。我只要跟您在一起,就足夠了!」

她突然身子往下一滑,跪在地上,要親他的腳。唐有神嚇得打了個寒噤,他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摟著——心亂得說不出話來。

她低聲說︰「為什麼不讓我親?」

「是我要親你的腳!」她微微一笑,「你真壞,坐牢也一點兒沒有使你改變。」她的話反而使他更大膽地撫模她的乳胸,她的眼淚幸福地涌到了眼眶里。她的眼淚有點燙人,他不禁顫抖一下。她那被月光照亮的臉那麼白皙,跟他的臉靠得那麼近,她那張開的嘴唇呈現著淡淡的粉紅色,這臉和嘴唇的顏色有著隻果花的那種活的超塵月兌俗的美。唐有神使勁吸了一口氣,不禁意興飛揚。一個欲念顛狂,一個芳心蕩漾。唐有神肉肌盈貫,忽然把蕭玫娟抱得更緊了,「那麼,親愛的,跟我在一起來吧。」

「啊!」蕭玫娟陶醉于這一聲「啊!」唐有神早已手抱香肩,先親了一個嘴,恨不得把她衣衫退去,摟住蕭玫娟,不停地撫模。她此時身不由己,半推半就,早己播動雲情雨意,放開意馬心猿,口中申吟著,柳腰仿佛在擺動,心如牛郎之會織女。尖尖玉指輕抱著他的腰,如雨濕大漠雲遮戈壁,似魚入香草河水其樂融融。蕭玫娟夢到此處,已是了然明白,把那多年的苦等冰心,立時撇下,只覺內心忽地里作怪起來。恰像有百十疥蟲鑽咬,活癢活痛,著實難禁,早已汗透衣背,仿佛又回到天堂鳥大酒店,顛鸞倒鳳狂蕩如初……

窗外突然一聲驚雷,把蕭玫娟的美夢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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