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囚 15.第六十六章 易地服刑(下)

作者 ︰ 葉雲龍

第15節第六十六章易地服刑(下)

在荒蕪的戈壁灘上,與漫長的鐵道相鄰的除了綿延的山脈外,就是苦苦相戀,緊密相伴的輸電線路了。看到一根根電線桿,猶如一個個哨兵,緊密地護衛著肩負同一使命的鐵路,也如同一個個堅貞不屈的戀人,終身死守,卻不能美夢成真。千古一嘆呵!車廂內的值班民警,似乎看到了囚犯們微妙的心理變化,不厭其煩地從早晨送洗臉、刷牙用水,到分發一日三餐盒飯,手提水壺給每名罪犯倒水,直到傍晚把洗腳水端到罪犯的腳邊。在這被稱做「流動的監獄」里,罪犯是特殊的‘旅客’,民警是特殊的‘服務員’。一路上,民警們不論職位高低,爭著擦桌子、掃垃圾、拖地面,保持車廂的清潔。

窗外灼熱的太陽,荒漠的曠野,強烈的紫外線。車內也覺得干旱難耐,燥熱難忍,如果露天站著立刻就會曬月兌一層皮。車廂恍如一棵樹,一片林,用其弱小的肢體為囚犯們遮擋炎熱,帶來舒適。易地坐牢,是所有囚犯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轉折,氣候溫差大,加上長途跋涉,身體又十分疲勞,情緒容易激動,為了調整、緩和囚犯情緒,除了在車廂里拉彩旗,插塑料花以外,還在廣播里播放輕音樂和流行歌曲。黃土高原是極適合吟唱西北風的,這里空曠遼遠,適于歌聲的飄揚。這里的一聲吆喝曾震動了黃土高原上不少少女的心,一曲高歌震動了中國的歌壇,也震動了中國的千古歷史。經歷黃土高原就如同經歷了歷史,經歷黃土高原就如同走進一條文化長廊,千古一瞬間。現在這歌聲仍經久不衰,萬古長青。

此刻,在列車的車廂里,唐有神听到了刀郎唱的那首十分憂傷的《新阿瓦爾古麗》︰

遠方的人請問你來自哪里,

你可曾听說過阿瓦爾古麗,

她帶著我的心穿越了戈壁,

多年以後丟失在遙遠的伊犁。

流浪的人你是否來自伊犁,

你可曾看見過阿瓦爾古麗,

她美麗的眼楮是否還多情,

可曾听見薩它爾憂傷的聲音。

戈壁灘上的駝鈴我問你,

你能否告訴阿瓦爾古麗,

不管是日落還是黎明,

痴情人在等待她歸來的消息……

囚車上的歌聲多麼淒美啊!大西北留給唐有神的影響是深刻的,而最深刻的是它的雄渾寬闊之美、異域混血之美。作為一個地道的江南人,異域的風土人情給他注入了新的血液,也使自己的文化血脈里流進了異域的血。大戈壁灘上一望無際,連鳥兒也不知到哪兒去了。大西北是雄性的,剛烈威武雄壯。在太陽底下勞作的雄性,在荒野里放牧的是雄性,在戈壁灘上築路的也是雄性,大西北讓女人走開,連歌聲都在尋找著「阿瓦爾古麗」。

在這被稱做「流動的監獄」里,度過了痛苦而郁悶的五天五夜後,列車穿過了大西北,行程上萬里,在天山腳下的奎屯河畔停靠了。囚犯們拎著嵐山監獄統一發的蛇皮袋,邁著沉重的步伐下了列車,向這列來自東海之濱的罪犯專列致意並默默告別。和州省罪犯調遣指揮與大西北生產建設兵團監獄管理局,按規定的程序完成了遣大西北改造罪犯及有關物資的交接。

在大西北車站站台上,唐有神看到了久違的少年犯章松,他們用眼光打了招呼,在互相問候。幾年不見,唐有神突然感到這個曾經是自己在梅塢看守所里教過的小鬼已經長得像個大男人了,想到自己手中拎著的大口袋,正是離開梅塢看守所時,章松用魚骨頭縫制的送別「禮物」。

唐有神環視這熟悉的西北大地,望著自己過去曾經到過的眼前這個小車站,他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心里在暗暗言語︰「大西北,我又來了!」望著眼前的西域風情,心中忽然涌上王勃《滕王閣序》里的句子︰「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真正有些「東隅已逝,桑榆非晚」的蒼涼之感。

下了火車後,車站里有不少看熱鬧的人站在道路兩旁。警車上的警報器不停地發出尖利的揪心的呼叫聲,看熱鬧的人們似乎很喜歡听警報器的響聲,他們逐顏歡笑地看著囚車上從遠處運來的犯人,就好像兒童在動物園里觀看一群大猩猩。大漠里的初夏已是相當炎熱,日頭火辣辣的,灼熱的氣流熱得人頭暈目眩。唐有神看到車下幾個鉤鼻鷹眼的當地女人不斷地向車上的囚犯嬉笑,並用手比畫成手槍的形狀,往車上的犯人開槍,爾後發出一陣開心的笑聲。看到這種類似異國情調的**動作,幾個體格健壯的年輕犯人興奮異常,不停地給那些鉤鼻鷹眼女人做飛吻,狂熱地用大拇指比畫著西北姑娘「亞克西」的意思,直到押車警官怒顏干涉方罷。維吾爾是一個多源民族,他們身上具有十足的歐羅巴人的特征,特別是男人︰高鼻、深眼、多胡須。他們要和寬臉、細眼、少胡須的男人在一起,你馬上能分辨出來,後者是蒙古族兄弟。

在通往大西北大沙漠那條公路上坎坷行走,就像唐有神的命運,大卡車上下起伏顛簸,險些顛散了他的骨架。猛然間,他看到了那古老、稀有、堅韌的胡楊。窗外的景色,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連綿起伏的沙丘、芨芨草、檉柳,矮而倔強的植物,在蔚藍的天空下,撐起它們旺盛的生命的信念。他凝視著一棵枯死的胡楊樹很久,他贊嘆它,乃是因為它雖然已死去千年,但仍然以一棵樹的形象存在于人間。它雖然再也听不見春天的召喚,但卻給後來的生命留下不朽的啟迪。由此也引發他的思考︰既然千年前這里還有樹木,那麼就可以證明,沙漠只是後來的演變。既然沃野可以變成沙漠,那麼,沙漠為什麼不可以重新變成春天的故鄉呢?他曾經在一本《西北風情錄》里讀到那有關會「流淚」的胡楊樹的傳說。相傳胡楊的歷史古老,在西北某地千佛洞的鐵匠溝的第三紀層中,都曾發現過它的化石。它耐干旱,耐鹽堿,抗風沙。生活環境越干旱,體內貯存的水分便會從傷口處滲出,看上去像傷心地流淚。千百年來,胡楊樹為了適應環境生長,幼年期長細小長葉,待到成年,根子已扎到地下水位,能夠保障樹身的用水,就會變成卵形圓葉,以增強光合作用。自生自滅的胡楊,總是默默地為人們提供各種財富,質地堅硬,是優良的建築材料,女敕枝葉是牛羊的飼料,就是流出的淚,用途也很廣,可以食用,也可以制肥皂。又經過了長途跋涉,唐有神到了香草河監獄,這里的各方面條件根本不能跟嵐山監獄相比。眼前是一片平展的原野,麥子已經收割,黃燦燦的大地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人們在平和地勞動著。可曾幾何時,這里烽火四起,硝煙彌漫,為一個王朝的興衰而大動干戈。歷史現已褪盡了它最後一抹殘紅,留下它的後人們,在這片曾經輝煌的土地上,幸福地休養生息。

由滿目蒼涼,走向滿目秀色,由冷落走向繁華,這就是我們的回歸之路。唐有神想,人生其實就是一次漫長的旅途,風光無限。你走得越遠,風景就越燦爛。有人說,大西北的英雄夢,只能留在夢里,無邊的大漠荒野,銷蝕的不僅是青春和生命,更是熱血和希望。經歷就是財富,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不見西北的冷峻,怎知江南的委婉?西進牢獄之路積澱歷史,充滿艱辛和苦難。人的生命旅途中如果有這麼一次難忘的經歷,那留給你的不僅是記憶,更是價值的提升。放眼望去,夏天的太陽在被粼粼微波似的白雲弄皺的天空飄移。那里,在高空,輕輕的風吹著雲片,把它們趕向西方,可是這風在戈壁上空,在深綠色的香草河平原上,在光禿禿的林梢頭,卻氣勢洶洶,吹歪了河柳和白楊的樹冠,在香草河掀起波濤,卷起片片紅葉,沿路追逐。農家的場院上,麥秸垛頂沒有封好,象亂頭發一樣扎煞著,風咬住麥秸,把垛頂吹下,吹月兌了系在上面的細木桿,于是突然卷起一小堆金黃色的麥秸,就象用大叉端著一樣,掠過庭院,在村巷上空飛舞,毫不吝惜地撒在空曠的大道上,又把一團亂哄哄的麥秸拋到農家的屋頂上。維吾爾的妻子們沒有顧得系頭巾,就沖到院子里,用膝蓋夾著裙子,看了看在場院里咆哮肆虐的狂風,又縮回門洞里去了。

唐有神只是由衷地感到,生長在江南真好。這里監獄出收工的路程有20多里,來回要步行兩個多小時,中飯就在地頭上吃,每人發兩個黑乎乎的饅頭,一塊大咸菜和一杯冷開水。每當這個時候,唐有神就會想到過去吃過的正宗的西北菜。像烤全羊、手抓飯,不是以小刀邊切邊撕著吃,便是以三只手指捏飯,拇指抵著一團塞進嘴里。這樣的吃法隨意又無拘束,十分滋味。青蘿卜絲、辣椒皮蛋、大盆雞、香酥羊排骨、大白菜炒粉條、烤羊腿等等都是西北名菜,也都是夢中的美味了。

每當在地頭吃著劣質飯菜的時候,唐有神就會想起在嵐山監獄吃得白米飯和白面饅頭。到了晚上,他總是睡不著,常常想到遠隔千山萬水的女兒泱泱,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見重逢?難得的時候,突然能夠吃到了西域美味—— !這就是 啊! 是西北少數民族的主食,歷史悠久,多成圓形,厚薄不一,揉面、加進胡楊堿、發酵、再入上小、中空、下大的 爐烘烤,便成香噴噴、黃燦燦的美食︰肉 、油 、甜 。因為它水分少、耐儲存,曾是唐三藏西行取經時的干糧。唐有神不禁狼吞虎咽地吃著,心里覺得幸福,恍惚間又回到快樂的境地。

六月初正是沙棗花飄香的季節,花香在沙漠地帶空曠的原野里彌散,芳菲濃郁。因氣候炎熱,空氣干燥,地上的沙土就像干水泥粉一樣,人一踏上塵土就紛紛四濺。這個季節,也正是桑椹成熟的時候,綠洲中隨處可見桑林,白紫顏色的桑椹兒在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杏子也逐漸成熟,依稀可見紅黃相雜的果實,令人有些饞涎欲滴。還有那些怪柳、闊葉桑與高楊矮榆沿河岸濃濃密密,黃黃綠綠,自生自滅,如一幅渾然天成的油畫,原始、古樸、蒼涼,少了一層人為的粉飾。

寂寞無聊、昏昏沉沉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整天勞動的囚犯們,起初很苦悶,只有在閑談時發發牢騷。唐有神住在一座瓦頂的大監房里,睡在靠窗搭起的鐵架木板床上。夜里,窗框上裂開的糊窗縫的紙片,就象在遠處吹的牧笛一樣,如泣如訴。他在人們的鼾聲中,傾听著遠處傳來的笛聲,覺得全身都化作沉重鑽心的鄉愁消失了。這輕微的顫抖的嗚咽聲就象些針一樣,在往心上扎。在這種時候,他恨不得立刻就爬起來,到馬棚里去,偷偷騎上一匹棗紅馬,揚鞭策馬飛馳,讓馬吐出的白沫灑在這無聲的土地上,奔回家去。他常常把視線轉向香草河對岸,看見樹林子明顯地變黃了,香草河對面的小湖邊,蘆花盛開的、成熟的蘆葦疲倦地彎下腰,垂到湖面上,垂在香蒲上。初秋夢幻似的、憂郁的藍天又抹上一層蒼茫的暮色,籠罩著村莊、香草河、石灰岩的小山,以及香草河對岸隱沒在紫色煙靄中的樹林和草原。大道的十字路口上,小教堂尖頂的輪廓象剪影似的襯在灰藍的天幕上。

唐有神離開睦湖前把報上刊登的南方報業「喻某案」告訴了姐姐,到了大西北的監獄後,唐有神看到了熟悉的景色,悲壯的行程,又給姐姐寫了一封短信︰

姐︰

弟被囚禁數載後,如今又鋃鐺流放數千里。人無辜遭冤,誰不憤恨?我洗冤辯誣,還己清白,何罪之有?我並不是鄉愚之輩,與其蒙冤,寧可拼卻性命,吐一口心中的惡氣。我始終沒有放棄自己含冤負屈的想法,近五年的申訴,如泥牛入海,我就不信當今中國沒有青天。更何況權勢燻天的斯副省長也成階下囚了,又有「喻某案」可做借鑒,相信案件的轉機就會來臨。盡管現在我已「流放」大漠戈壁,這里的條件更加艱苦和惡劣,我會匍匐前行,大不了把刑期坐滿,但你們千萬不要放棄申訴,使我背負冤案,忍痛曲行。假如能挽回錯案,哪怕糾正和改判其中的部分,即使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弟︰有神

時間吝嗇地打發著日子。死氣沉沉的、寂寞的漫漫長日真是度日如年。一月以後,唐有神收到了姐姐的來信,他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不知不覺淚水濕了信紙。家人們為他深深地擔憂,怕他經受不住「雪上加霜」的打擊,泱泱知道爸爸仍去了大西北坐牢,竟哭得像淚人似的。姐姐在信中一定要唐有神安下心來,不要灰心喪氣,有困難要向警官報告,尤其要注意身體,案件的申訴會繼續進行,直至京城。她在信中真誠地說︰「這次你‘發配’大西北與上次不同,歷史上‘戍邊’的人也是朝廷的罪人。我不擔心你的毅力和勇氣,卻很擔心你的身體,畢竟已奔五十的人了。我沒辦法幫你,只好在信里安慰你,也許一切都會慢慢習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抽時間來看你,希望你在逆境中要更加有信心,讓我們共同努力,再享同胞情義,我時刻都盼著你從大西北再次歸來!」

唐有神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會「面刺金印」,千里流放,背井離鄉到如此惡劣的環境里來坐牢!而坐牢是一個不肖子對自己和家族所造成恥辱,如同一個任防御之責的球員接不住球,讓敵人搶去一樣。不怨別的,只怪自己。于是,他給姐姐回信說︰「……盡管在大西北改造這麼苦,但我會挺住的。來大西北的路途太遙遠,飛機來回要五千元左右,坐火車也要上千元,你們就不要來看我了。如果方便的話,給我寄三套厚的棉毛衫褲和棉鞋,做一套絲棉襖來。我必須做長期的打算,經受最殘酷和冷峻的考驗……。」

那天,從奎屯到香草河監獄的路上,唐有神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所處的地方是個天然的監獄,只有一條路通向外界,假如有人想逃跑,就是放你先走二、三天,只要在穿越戈壁的半途上設下一個路卡,你也就插翅難飛,乖乖地束手就擒。再加上當地少數民族居民佔絕大多數,漢人走到那里都很顯眼,還有地形不熟、語言不通,一個從異地調來的犯人想逃出去,簡直是痴人說夢。到了香草河監獄後,唐有神、申自慶、馬建華、任大磊、章松都分在一個監區。監區長翁燈公開說︰「在清朝就有犯人被遣送到大西北。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有一個名叫劉剛的犯人驍健無比,他耐不住耕作官田的勞苦,伺機逃跑。他逃到了根克忒,就要超越國界了。夜里踫到一位老頭說︰‘你是剛逃出來的嗎?前面有了望哨所,恐怕逃不過去。不如暫時留在我屋里,等黎明時耕種的人都出來,可以混在其中逃月兌。’劉剛听從了老頭的建議,等到天亮,他覺得恍惚如夢醒,自己坐在老樹月復中,再看老頭,也不是昨天的樣子,仔細一看居然是他從前殺死並棄尸深澗的那個人。劉剛驚愕欲起身,巡邏士兵已經趕到,他只好束手就擒。按軍屯法規定,犯人私逃,二十天之內自首者還可以免于一死。劉剛就擒在第二十天的拂曉,正介于兩者之間,屯田官想遷就讓他活命。但劉剛敘述了所見所聞,自知難逃一死,願早日伏法,結果被送轅門行刑。所以,就是讓你先跑一天,我們再抓也不遲。我在這沙窩窩里當了十多年管教了,沒听說過哪個犯人逃跑成功過。我奉勸你們這些來自江南的調犯們,千萬不要拿自己的刑期開玩笑,不要拿自己的性命當賭注。」犯人們面面相視,表情木然。

日子就長得沒了邊,而時間又在飛快地流逝,轉眼間快半年過去了,又到了冬天。與天上的冬雲等量齊觀的滿場遍野的棉花,堆在曬場上,以無限的蓬松和輕盈,沉重著這個季節的心。連續幾個月,香草河監獄都在摘棉花,每個人要完成當天的任務實在太困難,太累了!胡天八月即飛雪。秋去冬來,大西北一連下了幾場大雪,但地里的棉花還是要摘的。唐有神與其他從內地調大西北的犯人踩著積雪干活,手背凍得又紅又腫,棉花已經凍住,要比平時難摘得多。

早飯時間過了,可是誰也沒有吃飽早飯,為了這份實際上沒吃的飯食,感謝了上帝。吃過早飯後,大家排著隊出工。天色尚早,太陽剛剛出來不久,地里昨夜凝聚的霧氣還沒有散盡,路邊草睫上掛著一層白霜,淌上了水的沙地被凍得硬邦邦的,寒風刺骨,田野上干冷干冷,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暮色蒼茫時分,住在這些牢房里的人才精疲力竭地結隊歸來——一個個臉色陰沉,無精打采,衣服又破又髒,誰也沒有心情對新來的這些犯人賠個笑臉。監房里頓時人聲鼎沸,嘈雜不堪。在水槽邊,有好些人的嘶啞、刺耳的聲音在爭吵著,因為他們要洗去身上那些污垢後,才能吃晚飯。每天天剛一亮,他們就下地。在警官的監視下,被迫勞動著。目前正是農忙季節,監獄采取了種種措施迫使每個犯人使出全身的勁兒來。

「說實話,采棉花並不是什麼苦活。」夜晚,申自慶這樣對唐有神說。

「是這樣嗎?一滴水滴在你頭上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然而,一滴一滴、連續不斷、沒完沒了、單調乏味地老滴下去,而且老是滴在同一個地方,那就會變成刑訊逼供式的毒刑,勞動本身並不是苦事,可是被人強迫著整天繃緊了弦、一刻不停去干千篇一律、枯燥無味的生活和重復勞動,連想都不敢想一下怎樣減輕一點它的膩煩勁兒,這樣,勞動就變成了一件折磨。」唐有神對摘棉花這種勞動簡直厭惡透了!每當在寒冷的地頭摘著冰凍的棉花時,唐有神忽然想起火車上那個維族小伙子罪犯講的兩樣最好的東西之一是棉花,他摘的這些棉花,制成皮棉以後,也許會加入進入內地的列車,運到棉紡廠紡紗織布,甚至漂洋過海,成為中國的對外貿易。

許多毒蟲害獸和棉花一起生長著,可以想象在炎熱季節里,那些老鼠、蟑螂、癩蛤蟆、蜘蛛、蚊子、黃蜂、蒼蠅和蜜蜂等各種各樣毒咬痛螫的東西,無所不有。因此,到棉田里勞動都要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即使如此,還是不免被咬、被螫、被割破。

冬日摘棉,要不是唐有神穿著一雙靴子的話,他的那雙腳就比手更糟糕了。但沒有一個犯人戴手套。手套會使人的速度慢下來,在這個行當中,時間就是金錢。此外,手套太女人氣了。冷,冷是一種毒氣。冷是一種銷鏹水。冷蝕透囚衣,冷蝕透棉衣,再蝕透毛線衣,內衣,向毛細管沖刺。咬著牙想,想六月的陽光,想地獄之火,想鑽進別人的血管,想爆一個原子彈做熱炕頭。動員一切的熱堵住毛孔,與寒氣反覆搏殺,斷斷續續放些冷屁,好像屁也圍住肛門結冰。把牙咬緊,咬緊,把寒冷咬住,咬死,把唇齒咬成一副冰雕。

咬緊牙想今夜里睡覺會躺成什麼樣的姿勢。一切不是都凍僵了嗎?宗教凍結,不見上帝;情感凍結,不見朋友;責任凍結,不見警官。唐有神覺得腦髓也凍結了,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縮小,他的衣服是驚人的寬松,他似乎是從地縫里伸出頭來四面觀看,忽然覺得這樣沒命的掙扎前時是不必要的,他迷迷糊糊的打算留在地縫里,功夫不大,他比同伴們落後了一大段距離。

日落時分,又傳來那首熟悉的《紅星照我去戰斗》的曲子,唐有神知道是監區長翁燈來了,因為他是滬上人,口頭禪是一句听慣了的︰「赤哪!」隨口哼的是一句「啦嗦啦米來米來都啦嗦……」監區長翁燈大聲命令收工,並走過來,看看大家的收獲如何。

「嘿,伙計,今天摘了幾斤?」翁燈親熱地拍著唐有神的後背問道。

「五十斤。」

「一天五十斤,就不賴了!赤哪!」隨口又哼了幾句《便衣警察》里的歌詞,「……風霜雪雨搏激流……何懼風流……」

唐有神始終覺得這是病句,警察的風流是什麼?為什麼要怕?唐有神感到匪夷所思。

回監獄的路並不遠,可是,大漠的黑夜來得真快,等他們到了工棚時,大漠已經漆黑了。當一起調大西北的那伙犯人蜂擁而歸洗漱的時候,唐有神想在他們中間找到一些友善的面孔,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看到的只有陰郁、慍怒、惡狠狠的男人。強者推開弱者,作為人類**果的動物本能的自私心暴露無遺,在他們身上別指望找到絲毫善意。人家把他們完全當作另類對待,他們也已經墮落到和畜生差不多完全相等的地步。吃晚飯的時候,這些漢子們一擁而上,狼吞虎咽,把最後一個窩窩渣都貪婪地吃了下去。監房里是兩排面對面的鐵架木板床,他們卸去了很髒的外套,連毛衣也懶得月兌,沉重地倒在粗糙的床單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軍用被窩里,躺著模糊不清的身影。

申自慶把唐有神叫過來。「讓我瞧瞧你的手。」他檢查著那血漬斑斑的扎傷、磨破和螫傷的手。「先敷上這種藥膏,再貼上創可貼。這是我在北大荒割高梁大豆時總結出來的經驗,要是你接受我的建議的話,你會成為一個好棉工的。一個星期內你就能歷練出來,不會這麼疼了。」唐有神那不太結實的身體上,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同程度地疼著,除了感到渾身上下像釘在十字架上、那樣疼痛之外,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兩只手都涂上了藥膏,包了起來,伸直了身子躺在分配給他的那張床上。

在這種常人力所不能及的活計中,那帶著宗教儀式的節奏和彎腰、直腰、再彎腰,具有某種神秘的意味。唐有神在觀看申自慶對他進行示範的時候,他想,能夠勝任這種活兒,就會成為全世界體力勞動者最精粹的隊伍中的佼佼者,不管他走到哪里,都可以引為自豪。因為他知道,他在睦湖所遇到的人,幾乎有一個算一個,都頂不住在大西北的棉花田里干一天。他甚至想,蕭玫娟也會對他贊不絕口的。他可以用垂憫和蔑視的眼光看待睦湖的那些耍筆桿的同仁們。他想到,渴望發財的人,在大西北種植棉花——這的確是一個偉大而興旺的事業。

正象申自慶預言過的那樣,一個星期之後唐有神磨煉出來了,達到了警官對這犯人的基本要求,日摘五十斤。那天他對任大磊說,「我要一心一意趕過申自慶。」

「你何必跟他比!」任大磊不以為然。但是,他最想看到的是,申自慶在對別人進行指導的時候,動作的確與眾不同,神態也十分專注。他驚訝,申自慶真有點兒神了,每天摘了七十斤!

「他是香草河最好的棉工,這也許就意味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棉工。」唐有神不得不用贊揚的口吻說。

「我們已經把一切都獻給了棉花。」章松無奈地對唐有神說,「摘棉花這工作真的具有一種美好而又痛苦的感覺,好象我一直都在等待這種感覺似的。」他平時喜歡坐在鐵床的邊上,體味著他胳臂上那條條凸起的肌肉在發酸發脹,看著那雙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掌,那棕褐色的、線條優美的腿。他傻傻地笑了。一個能干這種活兒的男人,一個不僅能承受下來而且還喜歡這種活兒的男人,才真正是條漢子呢。

唐有神對章松說,「你還年輕,牢獄生涯,就是要想活下去,在卑微、痛苦、下賤、惱人的監視下,一天一天消沉、頹唐、麻木不仁地捱下去,這種精神上的長期損耗和折磨,這種內在生命一點一滴、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一天一天的消蝕,這才是對人的本質最徹底的考驗呢。」

「在最最疲勞的時候,我想考驗自己的時刻已經到來。這時,我反而覺得勇氣百倍,覺得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了,因為只要再跨一步,就可以見到天堂了。」申自慶有時也要嘆嘆苦經,「然而等那種慷慨激昂的氣概一過去,我**的創痛和疲憊感又回來了,繼而對自己處境的極端屈辱、絕望和走投無路的感覺又回來了,一天的時間就顯得膩煩得不得了。我真恨那只帶進監獄的手機,給我吃了這麼大的苦!」

犯人們每天照常下地去干活,緊接著又是日復一日的痛楚和勞累,再加上周圍一顆顆卑鄙、惡毒的心所能想得出來的各種凶惡不仁的壞主意,就覺得所受的苦罪自然就更加深重了。這些犯人中,凡是經過一番患難的一定都知道︰一個人在這種環境中,脾氣總是很暴躁。唐有神對同犯們乖戾的脾氣已經不以為奇了。不但如此,他發現連自己往常那種溫和、樂觀的脾氣,在苦難的不斷侵襲下,也被打亂了陣腳,已經成了強弩之末,難以維持下去了。他以前滿以為可能有點閑工夫看看閑書,但是這地方根本沒有閑暇這麼回事,回去時往往已經疲憊不堪,一看書就覺得頭暈眼花,因而在精疲力竭之余,也想跟別人一樣躺下來睡覺。在農忙**時,活兒連軸轉,連禮拜天也不例外。獄方何樂而不為呢?這樣既可以多收棉花,又可以改造犯人。

在田間勞動的間隙,唐有神喜歡看戈壁灘上放牧的羊群,在田頭或坐或躺,曬太陽,望浮雲,談軼事。雖不是下棋喝茶,窗前展卷的文人生活,但可寵辱皆忘。那些山羊很可愛,尤其是母子間的慈愛,像國畫一般。羊羔一旦跑遠了,母羊就要急急地呼喚,那些毛茸茸的小羊羔,四肢幾乎一齊舉起來,朝母親飛奔過去的樣子,是很動人的。

迄今為止,一直支持唐有神的信念和心靈的平安,如今被顛簸不安和灰心失望的情緒取而代之了。難道這有什麼稀罕嗎?在神秘莫測的人生道路上,他經常面臨這個最令人沮喪的問題︰人性遭到摧殘和糟蹋,惡人耀武揚威,而上帝則沉默不語。在黑暗和痛苦中,唐有神的內心進行了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的搏斗。他殷切地祈求菩薩顯靈並派人來營救他,接著他便天天盼望著!暗自指望能看到一個奉命來救贖他的人。當他看不見有人來時,往往壓抑不住內心的怨恨,覺得信奉法律的公正毫無用處,法律已經拋棄了他。

有一天晚上,唐有神感到不舒服,回到監房里只吃了一點飯,就早早地睡下了,整整一個晚上做惡夢。第二天早上,唐有神覺著自己發燒了,渾身酸痛、發冷、無力,額頭滾燙,喉嚨干啞,但他為了表現自己的勞動態度,仍掙扎著堅持出工,在長長的棉田里摘著棉花。一個上午,他覺得昏昏沉沉的,頭脹得像籮筐,總想往地上倒。到了中午,他的病情更重了,兩條腿抖得不听使喚。也許老天有眼,還沒來得及放下飯碗,天空突然陰雲密布,下起瓢潑大雨,老天賜給唐有神一個絕好的休息機會。盡管淋了雨,發燒更重了,但唐有神得到了喘息的時間。

犯人真正的痛苦並不在惡劣的環境下干著苦活和累活,而是對前途感到渺茫,對家人刻骨的思念,尤其是在遠離故土的勞改農場,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起極大的憂慮不安,更不要說犯人之間的打架斗毆、漫罵摩擦、勾心斗角了。其實監獄里犯人吵罵打架,都是為一些針頭線腦的小事,追到底也說不清什麼所以然來,主要是環境太差,心態惡劣。假如你不是懷著一種當奴隸的心態參加勞動,而是以為自己干活掙錢,通通快快地出一身力,流一身汗,咕嘟咕嘟地喝上一壺茶,或躺在田埂上,用草帽擋著臉合眼小憩一下,最後在經過一天的勞作之後,迎著晚霞和夕陽歸去,即使再累,晚上一覺睡到大天亮,完全不會失眠。

可是唐有神夜晚卻常常失眠,監房的呼嚕聲一直延續到深夜,吵得使人難以入睡。他失眠時就想,我們有許多人在令人厭倦的人生旅程中,不是有時感到生不如死嗎?一個殉道者即使在面臨死亡這種可怕的**痛苦時,也能從他恐怖的厄運中找到莫大的鼓舞與安慰。他內心會感到激情昂揚、熱血沸騰,經得起生死關頭的痛苦,因為那就是天國的榮耀和永恆的安息誕生的時刻。可是天國是什麼?天國包含天堂和極樂世界之意。天堂是某些宗教指正直者死後的靈魂居住的美好的地方,而基督教稱一切服從上帝的無形的人類社會稱之為天國,因此天堂比喻理想世界。但唐有神認為宗教是道德墮落的根源,宗教為了麻痹在痛苦中申吟的人民,編造了許多謊言,使人們看不見自己受苦的真實原因。

盛夏時節,香草河監獄蚊子成堆,大漠里白天的溫度往往超過四十度,地表溫度更高,穿著膠鞋走在沙地上都覺得燙。讓人感到最苦的是背著盛滿農藥的噴霧器給棉花打藥水,人扎到千米的條田里,揮汗如雨地走在狹窄而打滑的棉田壟溝里,一趟走下來,上衣、褲衩像浸在水里,濕了干,干了濕。還有那難聞的農藥氣息燻得人翻胃,讓人吃不下飯。

秋日的白晝一天天變短了,唐有神慢慢放棄了得到申訴立案的所有希望,他甚至有了野生動物的性情,勞動的時候全憑直覺,而從不加思考,他要一步步一點點地把自己同多事的過去割斷,把自己的身分消除,從來也不想某些事件或偶然性可能讓人很快發現他的蹤跡,這種發現對他自己的心態卻是很重要的。身邊的蘆葦駱駝刺稀稀拉拉地搖曳著,不少人就蹲在地上就餐。早飯是窩頭、玉米糊糊和咸菜條。唐有神餓極了,又很乏力,便把自己那份玉米糊糊吃了一兩匙,也沒去想它是什麼滋味,可是最劇烈的饑餓稍微緩和一點以後,他就看出,手里的那份東西實在令人作嘔,燒糊了的玉米糊糊差不多就跟爛土豆一樣糟,連饑餓自己也會馬上厭惡它的。湯匙慢慢地移動著,他看見每個犯人嘗嘗自己的食物,竭力要咽下去,可是大多數犯人都是沒有放棄了這個努力。

一直到了第六年底,唐有神突然收到姐姐的來信說,和州省高院決定立案復查他的案子。翁監區長找他談話說,和州省高院能給他立案復查,說明他的案子的確是有問題的。」

唐有神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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