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第八十九章大難臨頭(上)
時光荏苒,日月如流。公元一九七零年的夏季,文化大革命運動進入斗、批、改階段,勢頭依然強勁。在鄉下,這個革命最大的特點一是背語錄,不論男女老幼,背得多,工分也就多;第二點就是常常召開大會,批斗人。那是大集體時代,召之即來,來之能戰(喊口號、打人),戰之能勝(自己打的糊糊自己喝,哪有不勝的道理啊)。
這天,紅星人民公社(原來的張家寨鄉),在新修的禮堂里舉行批斗大會。參加會議的有四五千人眾,因為開大會是要記工分的,這是輕松工分哩,所以女圭女圭大小,黃發垂髫,人到得特別多。
近午時分,瘦瘦的公社財糧主任老許見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哼哼哈哈宣布大會開始。第一個講話的自然是公社書記。這書記是個滿面紅光的大胖子,靠邊站了一段時間,現在又復出了。只見他挪動臃腫的身軀,來到主席台前,雙手叉在講桌上。
主席台的右後邊誠惶誠恐的站著接受批判斗爭的五花大綁的十幾二十個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趙宗仁、趙宗義赫然在目,錢淑芬和陳老師不知被誰保了,沒在現場。周圍有持槍基干民兵巡邏。在講桌左邊坐著公社的干部們,一個個怒形于色,如臨大敵。
胖書記威嚴的掃視了會場一周,又狠狠的瞪了站著的五類分子一眼,然後把闊嘴對著麥克風吹了幾口,又用指關節在講桌上敲了敲。這時,老許把剛泡好的茶恭恭敬敬遞上去。胖書記大大咧咧接過去,喝了兩口,擦擦汗,就開講了︰
「紅星人民公社廣大的干部同志們,廣大的貧下中農同志們︰我們要牢記偉大領袖的教導,要以大批判開路,以階級斗爭為綱,把階級敵人批倒批臭,嗯……然後再踏上一只腳,斗倒斗臭!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啊!同志們,我說同志們啊,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階級斗爭這玩意兒是個好東西!你們看,台上站的這些人,就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但是……啊……」他又去喝茶,看來講得很累了。
喝了茶,接著講︰「啊,我們要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啊,而且要狠抓革命,猛促生產!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我們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變,更要三年建成大寨式的人民公社。啊,啊呀!」縣里的口號是三年建成大寨縣,他因勢利導變通了一下,卻吼出嘶聲氣了。
台下鴉雀無聲,因為會議才開始,每每開大會,這個時間段秩序總是最好的。禮堂外,也有持槍民兵在巡邏,前門、後門也放上了雙崗雙哨。會場戒備森嚴如前敵總指揮部。身材魁梧的年輕的武裝部葉部長這時走向門崗和巡邏的民兵,向他們交代了幾句什麼,神態極嚴肅莊重。
胖書記講話時,瘦猴樣的財糧主任老許斜坐在講桌旁,還有大半個沒有坐落實,似乎好隨時听從胖書記召喚的樣子,在一個大本子上刷刷的記著什麼。
這個老許體型跟書記和葉部長比,慚愧不少。但他面皮白淨,給人以酸溜溜的直感,生就一副阿諛奉承、諂媚討好的賤相。他見胖書記又在喝茶,就向坐在他身邊的漂亮的婦聯主任耳語了幾句。這個女人不僅長得好看,而且顯得干練、精神。婦聯主任立即顯出興奮的神態,把手中的孩子遞給巡視回來的葉部長。
有人說,這個孩子說不定就是葉部長的,葉部長人不怎麼樣,貴在有一副好皮囊!婦聯主任的丈夫在城里教書,是個書呆子,也不管她。
他們手握紅寶書站了起來,台上的干部跟著都站了起來,胖書記除外,他還在慢悠悠的喝著茶,台下的幾千人也跟著都站了起來,紛紛從口袋里掏出紅寶書,群情慷慨激昂,顯然要高呼革命的戰斗口號了,這是大家所司空見慣的。
「階級斗爭——」財糧主任伸出右手,別看他人瘦小,音域卻寬厚洪亮得很。
官民人眾都伸出右手,舉著紅寶書,跟著喊︰「階級斗爭——」
「一抓就靈!」婦聯主任尖聲尖氣的喊。
下面自然又跟著喊。
「**萬歲!」財糧主任喊。
「**萬歲!」群眾跟著喊。
「萬歲、萬歲、萬萬歲!」婦聯主任拼命吼,臉成了豬肝色。
「萬歲、萬歲、萬萬歲!」群眾山呼海嘯,像大醉了,頭上流著滾滾汗,像吃了興奮劑。那個年代,好些人因呼口號用力過猛,得了腸胃上的毛病,有慢性的,治了大半輩子都沒治好,有急性的,大會後幾天之內就嗚呼哀哉,亡之命也夫!
口號喊完了,葉部長示意大家坐下來,沒人首肯,是不敢坐的——什麼時間!他見大家坐下來了,就又去看五類分子的站相。有幾個五類分子臉上在淌汗,腿在打閃閃,沒有站成標準的軍人立正姿勢,他就把小孩交給婦聯主任,奔過去這個幾拳,那個幾腿。幾個膽子大一點的五類分子護疼,情不自禁「哎喲哎喲」就叫出了聲,引得台下一陣哄笑。
書記又「嗯嗯啊啊」講了一陣。
書記講完了,又是高呼口號。那個時候常常餓飯,口號聲卻如此響亮,趙宗彪覺得很奇怪。喊口號的人大概都使盡了丹田之氣吧,嗡嗡轟轟聲在禮堂里回響了好一陣。許是聲波的震動,牆上的小石塊和土屑紛紛往下灑落。
「搞拐噠,禮堂要垮了!在撒土塊了,不得了了……」站在牆邊上的趙宗彪朝台上台下那形形色色的人,看了看大叫道。
這個禮堂還沒有完全竣工,外面剛剛粉刷,腳手架昨天才拆除。里面還只粉刷了一半,腳手架還歷歷在目。前不久,臨近的公社在大禮堂開大會,因為人太多,口號聲太大,房子又太舊,竟把座房子給震坍塌了,死傷慘重。
「啊!真的,掉土塊了,掉土塊了!」有人重復。
「我的媽呀,要塌死了!嗚嗚!」有女人大哭起來。
「啊……」
「啊啊……」
「啊啊啊……」
許多人像被殺的豬一般嚎叫起來,聲音淒厲、人。
有差不多分把多鐘的時間,人們只曉得叫,不曉得逃,現出驚弓之鳥態。緊接著,不知是哪位智者率先帶了頭,大家便奮力向兩個出口沖去,嘴里發出「呀呀」、「哇哇」的怪叫聲。
譚妙芸剛準備跑,被趙宗彪一把拉住,搖搖頭。
整個會場像一鍋煮沸的水,大大的亂了套。很快,人都涌向了兩扇門前。此時大禮堂兩扇門前的人口密度,恐怕是世界上罕見的。人往兩邊一分,中間倒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來。
人們先前發出的是驚恐的瀕臨死亡的叫喊,等知道倉促之間逃出去很困難時,就發出了聲聲撕心裂膽的絕望的哀嚎。一個個頭朝前,奓開雙臂,身體前傾,拼命擠,拼命鑽,拼命撞。人們的臉上除了驚恐之外,還有一種你死我活的凶狠。這莫非是人的一種本能麼?人之初,性本善嗎?像禽,像獸。一個個毫不猶豫的用力扒開別人,從別人的頭上、肩上、腿上踐踏過去,管他喊爹叫媽,管他骨斷肉裂,管他腦漿迸流……
台上的干部們很快就混入了人流。主席台上桌翻椅倒,只有十幾二十個五類分子癱在台旁申吟,眼里發著恐懼而絕望的光。不是他們不想跑,而是繩索把他們緊緊的縛住了,跑不動。面對死亡,大概是人人都怕的,都有求生的本能吧。
趙宗彪瞟一眼台上台下,臉上掠過一絲邪惡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