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年、趙彩霞經歷了老年喪子之痛以後,整個人完全變了,成了實實在在的老頭子、老太婆。大兒子剛剛失蹤的那會兒,他們帶著滿腔的憤怒,一片至情,一是想把兒子給找著,二是要急著報仇雪恨,要出氣,要宣泄。
當一切塵埃落定,明白事情已無法挽回之後,帶來的是巨大的恐懼和冷冰冰的失落,確信自己鮮活的兒子已經不復存在,已從這個喧囂而莫測的世界徹底消殞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力氣了。激憤過後,沉痛之後,就像大病了一場以後,再也站不起來了,頭發也全白了,從此趴下去了。常自感嘆人無常態,水無常形,人事無常,天意弄人。有人,再也不要炫耀人;有家,再也不要炫耀家。
李長年從此再不給老伴兒喊名字,也不喊「他媽」啥的,只叫一聲「咳」,那邊就應聲兒了。
少是夫妻老是伴兒,趙彩霞雖說也悲傷,也痛苦,表情比李長年更甚,但她知道不能讓年老的丈夫再垮下去了,否則,自己一個人真的是沒法活了。所以她一門心思照顧好幾天也不說一句話的丈夫。從此,她也不給丈夫喊名字或喊「他爹」了,也以「咳」相稱,那邊也應答自如。
老伴把李長年服侍得好得好,而李長年卻把他的全部愛心付諸在了小女兒李小花的身上。心想這女娃子大概就是自己的終身之靠了吧。
他還在自留地里,精心侍弄那些藥材,像天麻、黨生、芍藥、黃連等等。他不圖有多大的收入,也從來沒有去賣過,純粹是消遣,是怡情,是無事找事。他天一擦黑就睡了,有時候連腳也不洗,但常常睜著眼楮巴巴的望天明……
他不時跑到小學校去看看女兒,東瞧瞧,西看看,給她送一件衣服,送一雙襪子,帶個蘿卜、隻果、苞谷粑粑什麼的。說幾句注意加衣服,別餓著之類的話,又把腰佝僂得低低的,唉聲嘆氣咳嗽著往家里慢慢移,決不多呆。有熟人看見他了,找他講話,他也最多點一下頭。那人就無限感慨︰世事催人老,搖搖頭,充滿幾許同情的離開。
李小花自從哥哥失蹤後也沒有了笑臉。她本來就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從此以後,就更難听到她的笑聲了。她不是那種漂亮的女孩兒,平時也不怎麼愛與人交往,朋友本來就少,與男人玩笑都不帶開一個的。所以年紀老大不小了,也沒半個男朋友。哥哥失蹤以後,她總覺得人世間險惡,相信什麼人說的,三個人兩兩構成陷阱的說法,更對人人提防,好像每一個人都是謀害她哥哥的凶手。她的如此神經質,格外引人矚目,趙宗彪自然也不例外。
眨眼兒就又到了暑假。公社又給紅旗大隊分了一個上大學的指標。李得成就做主將這個指標分給了他的親密戰友、民兵連長黃四毛,哪怕他根本沒怎麼讀過書,以資鼓勵那些跟著他沖鋒陷陣不惜以身犯險的人。
他不是沒考慮過李小花,一是覺得她一天到晚精神萎靡,像死了半截沒埋的,只怕這輩子再也沒有出頭之日,再也混不出什麼名堂來了;二是李得龍大哥也不在了,他跟軍官兄弟李得豹一直不怎麼對付,貌似高攀不上的說。幾天下來,黃四毛連推薦表都填好了。
趙宗彪無意之中知道了這件事,找張雲天證實。張雲天呵呵一笑︰「我不怎麼清楚,你們趙家莊的事處處透出玄機,處處充滿著詭秘,還是不知道的好。」
「真的嗎?我怕是你們幾爺子暗中操作,狼狽為奸哪。」趙宗彪見他這個態度,火了。
「你調查吧。呵呵。」
趙宗彪和錢四海說起此事,那人說,張雲天等公社干部說不定可能真不知道,因為又不牽涉他們幾個的根本利益,只要各自的大隊不扯皮,他們才懶得多操這份兒閑心呢!
趙宗彪耐著性子再次問張雲天能不能把這個指標讓給李小花,讓一個本分的女娃子也上一回大學,人家去年可就當上,哥哥又失蹤了,可不興雪上加霜啊。
張雲天說︰「那你去年怎麼不讓她上啊?我說,趙家莊這個地方的水很深,我原則上不介入,你有什麼事,直接跟李得成商量吧。李小花是你的表妹,不還是他李得成的堂妹嗎?」心說莫非你老弟又看上那人了,真是個情種啊!
趙宗彪明知與李得成沒有商量的余地,還是和他如此這般說了。沒想到李得成有頭句無二句︰「是贖罪還是討好?還是想吃女敕豆腐啊?」趙宗彪暗自心驚,李得成這個狗日的看問題就是尖銳,表面卻不動聲色︰「你看還有余地沒有,張雲天可是讓你協調一下的啊。雖說我們兩家有些誤會,但我們還是表親不是?」
「沒有回旋協調的余地了,那黃四毛表都填好了,等通知就要走人了。」李得成決絕的表示。
「那我也告訴你,你這是個人意志,你偏心,我們一生產隊干部群眾堅決不答應!」
「你一個隊長,搬起石頭打天?還一生產隊呢!」李得成譏諷道。
趙宗彪不想給周書記找太多的麻煩,就去供銷社給趙曉嬌打了一個電話,如此這般吩咐下去,結果可想而知。
李小花高高興興上大學的時候,專門來家里感謝小老虎表哥。李長年夫婦卻沒有半點反應,李得成更是氣得牙癢癢。
暑假過後,趙宗彪接到羅莉莉的信,說她在暑假前順利生了一個兒子,母子平安。希望他當老子的能來省城,看看兒子,闊敘別後情形。趙宗彪沒有再瞞譚妙芸,譚妙芸幽幽的說︰「自己的骨血,不管怎樣,還是應當去看一下。」
趙宗彪帶了羅莉莉喜歡的鄉下土特產,風塵僕僕趕往省城。羅莉莉得到消息,帶著兒子,親自到車站迎接。還在第一時間給他把穿著透身換了,說適應一下環境吧。那個激動,那個親熱,連趙宗彪帶的錢她也不要,令趙宗彪怦然心動,感慨不已。
見了熟人朋友,羅莉莉理直氣壯的說,這就是我的那位男朋友,我兒子的爸爸。還有幾分欣賞,幾分得意。而趙宗彪和羅莉莉的父母卻總是對人說,是下鄉那會兒時的東家,交情蠻深,有恩的那種。
在羅莉莉家里呆了兩天,兩人交換這一年來的逸聞軼事。趙宗彪講了趙佳、趙卓、趙維以及李得財的婚姻,講了李小花上大學,不知為什麼唯獨沒有講李得龍從人間蒸發的事。
羅莉莉講她大學有一個老師,沒什麼本事,字也寫得很差勁,每次下課的時候,總是把黑板擦得干干淨淨。學生問他為什麼要自己擦,其他的老師一下課,講義一夾,就走了?而這個老師卻說,要小心呢,怕別人給你添一筆,擦一筆,那不就出了大問題嗎?(實在是字太丑,拜不得客喲。)嘻嘻!趙宗彪也笑了。
趙宗彪饒有興趣的問羅莉莉︰「你們讀大學的,有沒有年紀大又結了婚的啊?」
「有,還不在少數呢。」羅莉莉笑著回答。
「那他們怎麼過夫妻生活呢?」趙宗彪想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忙里偷閑吧,見縫插針吧。哈哈!還真有趣,都是偷偷模模的,也住不起旅館,隨便找個什麼地方就解決了,像牲口。有幾對還被巡哨的校工給逮住了,你說驚險不驚險?」羅莉莉笑得花枝亂顫,在趙宗彪身上擂了一拳。
「確實驚心動魄。呵呵。」趙宗彪想一想那個情景,有感而發。
在一陣溫存過後,羅莉莉問有些疲倦的趙宗彪︰「我知道你還和孫玉娟關系非同一般,你能評價一下她和我以及妙芸嫂子嗎?」
趙宗彪想一想,說︰「你嫂子那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居家女人。你和孫玉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小巧伊人,善解人意,聰明大方。可你比孫玉娟姑娘更有文化,更痴情,更單純,現在的孫玉娟比較注意實惠,她也不再年輕了不是?」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依靠,你是我胸中能夠遮風避雨的大樹,可惜,我們這輩子只怕就是這樣了,好在有了個兒子……」羅莉莉趴在趙宗彪寬闊的胸脯上有些傷感的說。
趙宗彪與羅莉莉在這兩天里,有說不完的話,抒不完的情,感覺時光流逝得太快。
這有些勢利的父母,見兩個人一天卿卿我我,好得不得了,有時候連孩子也不管,有些不以為然,又見趙宗彪一個鄉下人,就打起了歪主意,什麼青春損失費啊,住院費啊,兒子的撫養費啊等等。
趙宗彪正在考慮如何說服那見利忘義的父母,羅莉莉卻大聲宣布一切都是自己主動的,一定不要他一個農村人出一分錢,這個大學的名額還是人家苦苦爭取來的呢,你們怎麼不曉得感謝一下人家呀!
羅莉莉的父母和趙宗彪都驚異于世間上真有這麼痴情的人兒。
趙宗彪發覺這父母鼻子眼楮有些不對勁兒,就執意要走,羅莉莉堅決不干。妥協的結果是趙宗彪和羅莉莉雙雙搬出去住。
這一搬出去,兩人如入水的魚,月兌籠的鳥,百無禁忌,盡情吮吸省城天空那自由快樂的空氣。他們除了逛景點,賞風光,看長江,吃飯以外,白天黑夜拼命**。
在公園,在江邊,在廢棄的船塢里,在百貨倉庫的暗影里,在大學校區的那棵桂花樹的濃蔭下,假山旁……無不留下他們愛的足跡。讓鄉巴佬趙宗彪永志不忘,受用終身。
到了第七天,饒是羅莉莉淚眼婆娑,依依不舍,趙宗彪毅然決然與羅莉莉灑淚而別,相約明年暑假再會,讓兒子羅趙拜認爺爺、女乃女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