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說得就是好啊,跳得有多高,跌得就會有多重。粉碎「四人幫」以後,國家撥亂反正,正本清源,革故鼎新,百廢俱興。文革時期被破壞最嚴重的司法戰線也逐漸恢復其職能,慢慢開始正常運轉了。根據上面的文件精神以及縣委的指示,縣司法系統連署辦案,要著手清算文革時期「打砸搶」的罪魁禍首。
當時,趙宗彪他們這個縣,每個區有一個大的造反派組織,貌似是官方或半官方的。這個造反派組織的頭頭,一般都是該區的革委會副主任(主任空缺)。那麼,每一個區的文攻武斗,揪人斗人,擾亂機關,也就是這個人在操縱著。現在正本清源要清算了,這些個家伙就該為自己造的孽負責、買單。正所謂「天道酬勤,報應不爽」是也。
縣檢察院批準逮捕了這十幾個「革委會副主任」(除了每個區有一個,縣直各大單位也有人在案),縣供銷社聯社的向敬東向主任不幸榜上有名。
縣里決定︰為教育全縣人民,為肅清文革的惡劣影響,將這十幾個昔日的紅人、今天的罪人在全縣游斗,實施公開逮捕。
譚妙芸得到通知,讓大家到公社參加公捕大會。消息一傳出,趙家莊的人,奔走相告,好不興奮!過去,除了開會斗地主,斗階級敵人,斗反革命分子,無非就是高呼口號、背語錄、打人,如此這般,早不新鮮了;還沒有參加過有公安機關正式介入的正兒八經的公捕大會呢,那陣仗肯定威武著呢!
一個個都早早的吃了飯,放下手頭的忙與不忙的活路,拖兒帶女、扶老攜幼,冒著初冬的朔風,急匆匆往張家寨或曰紅星公社所在地趕。趙宗彪也破例放了加工廠員工的假,一拖拉機把他們全拉到公社去了,看西洋景不是?他們要看一看昔日人五人六的頭頭們受到公正的審判,這也大快人心不是?
听說公捕的犯人里面有向敬東向主任,李得成是既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這個家伙,曾經讓自己戴了頂綠帽兒,好在知道的人少,這會兒到底還是遭了報應;害怕的是,武斗那會兒,自己也是此人手下的打手之一呢,不知這會兒會不會受到牽連……
趙宗彪的東方紅拖拉機鳴著喇叭,卷起一片煙塵,從李得成他們身邊馳過,讓他們眼楮也睜不開,還沾了一身的灰土。李得成跺跺腳,罵道︰「狗雜種,得瑟個屁?就不能慢點兒開啊!慢點兒開你會死啊!」
到了會場,令李得成沒有想到的是,檢察院的關院長已經垂垂老矣,也從小車里下來了。曾經見識過的,這個老家伙很厲害,他就更加有些緊張了。
「這不是李得成嗎,怎麼有些神不守舍啊?」有人拍他的肩。
李得成回過頭一看,原來是笑吟吟的龍書記︰「龍書記好,怎麼那個姓關的還在台上啊,不是說早就退休了嗎?」
「你再仔細看看,連周書記也來了呢。呵呵。這回真怕了吧?」龍書記索性還嚇他一嚇,他知道,李得成曾經欺負過這兩個人。
李得成頭一擺︰「嗨,我一個小老百姓,怕個屁呀?他們可都是趙宗彪的鐵後台啊,想當初……龍書記,你?」
龍書記胸有成竹的說︰「我說李得成吶,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他們現在都已經不在其位了,這次跟著來,是為了揭發控訴,壓壓陣而已。莫怕,莫怕喲!我是來給你告知一聲,準備一下哦,打一個月復稿,有機會,我安排你上台發個言,就是做做樣子,表一個態,氣一氣趙宗彪那個家伙吧。呵呵。」
到底是縣里組織的大會,比鄉下以往的集會嚴肅得多,正規得多。主持人高聲的宣布了大會紀律,如不能吵嚷喧嘩,東游西蕩,不能隨便離開會場等等,氣氛霎時就有了幾分緊張的說。有意思的是,連喊口號的人,也是從縣廣播站帶來的一男一女,那是一個字正腔圓啊,很有感染力、穿透力的那種,也讓這些孤陋寡聞的小鄉民見了一回世面。
口號的內容主要是清算文革武斗的舊賬,並一個個點名喊「打倒某某某」、「打倒某某某」。當按順序喊道「打倒向敬東」時,全場呼聲陡然高昂了起來,回聲震耳,山鳴谷應。紅星公社的人們,對這一干罪犯,知之甚少,他們只認識曾經在此地呼風喚雨、作惡多端的向敬東其人,當然也就最恨他了,故而反應強烈。呵呵。
向敬東睜開了死魚一樣的眼楮恐懼的往台下看了一眼,哪怕穿著毛領大衣,身子還是在微微戰抖。好在那兩個帶頭喊口號的人,並不因為台下群眾反響的強烈,而再喊一遍他向敬東的名字,而是按順序喊其他的名字去了。
周書記、關院長、原區鎮高中的老師等深受武斗迫害的人,一一上台控訴向敬東等的罪行。一個個講得證據確鑿(有的還把傷口、殘疾讓群眾看),聲情並茂,文辭斐然,讓這一干罪犯低下了他們原本高貴的頭,幾近于胯下。
哪怕天氣陰晦,寒氣逼人,他們一個個卻在不停的擦汗。與昔日竄上跳下、頤指氣使、飛揚跋扈的造反派司令判若兩人了喲。真是人心似鐵,官法如爐哦,容不得你不信的!
胡麗瓊因為與向敬東有過一腿,一直不敢看台上被五花大綁戴著手銬的表情近乎于死人的人,雙手捧著臉,做反思狀。譚妙芸踫踫妹妹譚妙珠,偷偷的笑,很解氣不是?
終于輪到李得成發言了,他 幾大步跨上台,先對著一干罪犯啐了一口,這才開講。他不好講自己跟著他們干「革命」的經歷,就給他們上綱上線,說他們反對**,反對**,給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失……我們革命群眾要擦亮眼楮,要把他們批倒批臭、斗倒斗臭……
依然是大而不當的一些套話,令人作嘔。他實在沒有批判的資格也沒有批判的材料,只好東扯西拉,生搬硬套,風馬牛不相及的胡謅一通。末了,他好像氣恨難消的樣子,惡狠狠的咆哮道︰「向敬東,你他媽的就是一個吃狼的野獸啊!」你看,小人就是小人,狗嘴吐不出象牙,到底還是吐了粗口不是?
輪到李得成發言時,趙宗彪尤其注意去听,主要看他怎麼講,當時實在也是想撈點兒素材了,日後好看看他的笑話。當听到最後一句,著實讓趙宗彪大吃一驚︰吃狼的野獸,這誰是狼啊?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若說向敬東是一頭野獸,是一匹狼,「此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這也還算恰當,而把那些當初受迫害的人都說成了狼,用心當屬險惡!是有意,還是口誤?不管怎麼說,這個家伙對受迫害的那些人總是不懷好意,肯定了!老子一定要抓住你的狐狸尾巴,公諸于眾,讓你這回逃不月兌!
他本來是準備散會以後再去和周書記、關院長熱絡熱絡的,現在看來,要趕緊去報告了,不是散會了,人群如鳥獸散,自己就沒有機會了,過了這村,恐怕就再也沒有這店了。
周書記和關院長對這個會,本來就不怎麼上心,無奈人家請了,難為情,對那班造反派也的確痛恨,才勉強跟了來。發了言,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在台上打起了瞌睡,或是進入邈遠的回憶吧,抑或是想他們自己那永遠也想不完的心事吧。李得成講了什麼,講了多久,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也不關心。
听趙宗彪如此這般一說,兩人立即來了精氣神兒。趙家莊的李得成,是吧,那可是一個大混蛋呢。都這個時候了,還讓他奚落一頓,像個什麼話?再不肯放過!
兩人咬咬耳朵,關院長又跟公安局的謝局長(既原先的謝科長、謝副局長)打了一聲招呼,也不管台上還有人在講話,搶過麥克風,高聲說道︰「廣大社員同志們,不知道你們剛才听清楚了沒有,趙家莊的那個李得成,說向敬東他們這些罪犯是吃狼的野獸,什麼意思啊?他把我們這班被批斗的老家伙都比作了狼啊!這個叫李得成的人,本來當初就是向敬東的黨羽,你們這個區的造反派的副司令,他有什麼資格上台發言?是搞錯了,還是有人故意為之?我現在要告訴同志們,李得成這個家伙,文革時期,文攻武衛,跳得很高。當時我和縣委周書記正在紅星公社紅旗大隊接受改造,樁樁件件,還記憶猶新吶。我們認為他只是一個小嘍,這次就沒有找他。好啊,他現在倒自己跳出來,來表達他對撥亂反正的不滿了,用心又何其毒也!現在,請公安人員給我把這個人面獸心的狗雜種押上台來!」關院長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了,還拍起了桌子。把旁邊那位發言人鬧了個大無趣,僵在當場,無所適從。
在犯人兩邊持槍站著的公安干警,看看他們的謝局長,不動。關院長這才想到自己現在已經是一介平民了,已經調不動兵了哦。他立即威嚴的朝謝局長看去。那人點點頭,李得成就被押上了台陪斗。
李得成本來高大魁梧的身材立即縮小了一倍,面如死灰,額頭上滲出了一層汗珠子。
趙宗彪、譚妙芸只差鼓掌了。胡麗瓊正在台下為丈夫的發言所鼓舞,有些欣欣然呢,被這匆促之變一下子弄懵了,她終于受不住這一連串的打擊,跑到一個角落,偷偷抹眼淚去了。
散會以後,李得成就被關在犯人堆里了。關同志要求將這個家伙帶回縣里去受審,說他龜兒子還背負有一條命案呢。
龍書記來找公安局長等求情︰「各位領導就高抬貴手吧。今天是我一個不小心,臨時讓李得成發言的,沒想到反而害了他。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他那只是口誤,一是沒有準備,又沒有讀過什麼書,簡直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文盲!嗨,我們不能和一個文盲咬文嚼字是不是?他現在還是我們公社里的一個得力的大隊干部,就放過他吧?」
關院長不買賬︰「哼哼!我看你這個書記有問題呢。這不是咬文嚼字的問題,是一個態度問題、是一個感情問題。你沒有受過迫害,當然對那些施暴者恨不起來。哼哼!」
周書記也幫腔︰「我說龍書記,希望你不要再和這個李得成糾纏在一起,他會壞你的事的。」
龍書記一臉諂媚點頭哈腰︰「那是,那是……對不起,對不起,二位老領導,本人實屬無心之舉,呵呵,無心之舉。」眼楮的余光卻注意著謝局長。
謝局長謙恭的對關院長說︰「我說二位老領導啊,李得成一案,一是時間久遠了;事主又沒有追究;再說我們這次抓的大多是罪大惡極之徒,他李得成只能算一個小蝦米吧?這地方領導也求情,二老看是不是就算了?」
「隨你們。」關院長揮揮手,老大不高興的表示。他知道局長無意多事,自己再堅持,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了。
接著,關院長、周書記就和趙宗彪闊敘別後情景。兩人表示均已退休,種花種草,寫字讀書,頤養天年。周書記說,他現在回了鄉下老家,和老婆孩子在一起。趙曉嬌現在在供銷社一個商場上班,一切都好。
關院長關切的問趙宗彪,當初說環境好了,就重修關廟再塑金身的,你倒是修得怎麼樣了啊?趙宗彪就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前一個時期,既要抓生產隊的生產,還忙著做點兒小生意,擴大加工廠的規模,精力不濟,現在忙得差不多了,馬上著手,馬上著手。到時候通知您老。
關院長笑呵呵的說︰「那就抓緊點兒吧。記著,有什麼困難,到時候只管找我喲。」
趙宗彪邀請二位故人到趙家莊一游,兩人都說有事,借故推月兌了。
李得成逃過了這一劫,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天黑以後,才和一直在冷風中焦急的等他的老婆胡麗瓊怏怏的回家,好幾天不敢出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