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不說趙菲菲和李勇在省城的大學里一邊讀書,一邊軋馬路拍拖鴻雁傳書,續寫情緣,年節期間依然遭到雙方大人的堅決反對,像兩家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不說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撥亂反正、改革開放,古老而苦難的中國大地百廢俱興,漸露欣欣向榮、勃勃生機之態;也不說孫玉娟和錢四海梅開二度男歡女愛,賺大錢,吃香的喝辣的;還是說一說當下的紅旗大隊書記譚妙芸吧。
她名義上是紅旗大隊的書記,但她基本上不怎麼管事。除了公社通知開會,讓丈夫用拖拉機把她送去,回來的路上再給趙宗彪匯報一下,就萬事大吉了,一門心思當她的家庭婦女,相夫教子孝敬公姑。再說,婆婆年紀漸漸大了,家務事雖說還在做,但有些做不動了的說,她也要扛著不是?
趙宗彪授意她,一定要把她那個綜合廠縫紉部開好,提高質量,降低價格,吸引顧客,多弄幾個錢才是硬道理。反正她出工不出工,工分都是要照記的。
趙宗彪就一天在外面忙——這地方本來就時興男主外女主內呢,把生產隊的活路一安排,給李長久等人吩咐幾句,就開著他的那個東方紅拖拉機跑運輸,做買賣,哪項賺錢做哪樣;過問綜合廠的大事小事,大到生產計劃、結算,小到機械維修、打掃衛生;有時還要幫助老婆解決大隊的一應瑣事。
關于大隊的那些公事,李得成現在身兼二任,既是民兵連長又是大隊會計,自認有了充分的話語權,不管什麼事情,他都積極參與。譚妙芸不是不愛管嗎?他李得成就義不容辭的頂了上去。他私下里還以為,縣里的周書記退了,趙宗彪沒有了靠山,自然就不得不變得低調了;自己有公社龍書記撐腰,想不強勢那都不行啊!呵呵。
因為李得成這麼些年來,咋咋呼呼一直是大隊的一個干部,一時之間,社員們好像倒把個真正的一把手譚妙芸給忘了,或把她當作二把手了。李得成還有從趙維手里接過來的大隊公章,這是公共資源呢。開個證明、寫個介紹信啥的,都要找他,好多當他管或不當他管的事,他都管了,即使越俎代庖,也不在話下。
趙宗彪、譚妙芸兩口子裝作沒看見,由他去,但是在原則問題上,在利益攸關面前,他們一毫米也不曾退讓過。
趙宗彪忙是忙,但他忙得很充實,很開心,很有成果。他還利用晚上的時間,學習中央的政策,上級的指示精神(大隊有的是正統的報紙、雜志)。他想,一定要了解這個社會的最新動向,以期永遠立在歷史的潮頭。他還擠時間繼續鑽研他的古書,從浩瀚的古籍中汲取無盡的營養,跟李得成之流斗,就顯得底氣十足,還綽綽有余了。
譚妙芸常常一覺醒來,看見丈夫還在看書,就提醒他,一是要他交作業,二是心疼電費。
最讓趙宗彪開心的還是他綜合廠的生意空前的好,利潤成倍成倍的往起翻。
有人歡喜就有人愁,這是亙古不變的法則。趙宗彪的綜合廠紅紅火火,李得成的黃連種植卻不死不活,瀕臨絕境。
因為有公社龍書記督陣,他在後山,即原來學大寨打梯田的地方,搞的藥材基地,開頭也很熱鬧,人人馬馬幾十,開荒、下種、施肥、鋤草,忙得個不亦樂乎。大家起早貪黑,汗水摔八瓣兒。
可是到了後來,這些年輕人因為李得成自己不僅不能以身作則,還與幾個女女圭女圭纏雜不清,他們就失去了積極性。一天不是打撲克、下象棋就是打情罵俏,打架鬧事。有的一天就望太陽早點下山,好與「女朋友」鬼混。他們在後山建立了營盤,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那里,不許回家。叢莽間、山坳處、大樹旁無不留下他們愛或本能的痕跡。
荒唐的大集體時代,出工不出力,那是普遍現象。不講質量,不講效益,收藏的藥材損失嚴重——反正是集體的不是?他們只是在生產隊記工分,也沒得到過什麼實惠,不像趙宗彪的綜合廠,每月有現錢拿,員工積極性高。
更為嚴重的是,李得成沒有管理經驗,信息不靈,沒有掌握最新的市場行情,藥材不是賣不出去就是賣不到好價錢。效益低下,入不敷出,連投資的成本也沒撈回來。沒有利潤,這幾年不等于白干了嗎?上上下下,大家就對種藥材一事產生了懷疑,失去了信心,漸漸產生了抵觸情緒。
見狀,猴精猴精的趙宗彪下手更絕,後來干脆不給一生產隊參加種藥材的人記工分了,理由是他們沒有給生產隊上交利潤。逼著這些人去搶藥材,交給生產隊,才給他們記工分,分口糧。
有隊長趙宗彪這句話,一生產隊那班青年人還有不去搶的啊!李得成制止,手下的人就找他要錢,說給生產隊上交了,好記工分,分口糧呢。李得成拿不出錢來,喊破了喉嚨,也是枉然,干瞪眼。一生產隊的人帶了頭,其他小隊的人哪還敢閑著?也爭先恐後的跟著搶,當然趙宗彪治下的人因為下手早,佔了天時地利,所以搶得最多。這樣一槍,李得成苦心經營幾年的紅旗大隊藥材廠就徹底垮了,只留下了幾間草寮,幾片荒山。
趙宗彪將大家搶回來的藥材,利用錢四海的關系,倒還是弄了幾個錢,氣得李得成眼珠翻白,直罵娘。
趙宗彪不管夜晚讀書看報熬到什麼時間,(他後來還養成了一個收听**電台的習慣,因為說是敵台,不許听,他反其道而行之,听入迷了。因為好多內容是他聞所未聞的,還因為人家不說廢話。)但天一亮,用李長久的話說,那是雞兒一穿褲頭兒,就起來了,幾十年周而復始,雷打不動。
方便、洗漱以後,就把火坑屋里的一大堆柴火扒開,(他家火坑屋里長年都有柴火,燒灰糞。)加上柴,再用紅燙燙的火灰燒烤洋芋或紅苕什麼的。待埋在灰堆里的洋芋啊紅苕啊燒熟透了,他也不怎麼剝皮,拍幾下,吹幾口,就狼吞虎咽起來(老婆和女兒常說他不講衛生,誰知道他是為了節約哦),每天早上還堅持呷二兩釁。然後出門兒,好半天不餓哩。
直到吃飽喝足,他走出了家門,家里的人才次第而起。像李長久那樣的人家,這時候大都還在打鼾呢!
趙家莊還有一個人也起得早,那就是李長鎖。他起來以後習慣性的是在水缸里里舀一瓢冷水一骨碌喝下去,然後舒展手臂,在胸脯狠拍幾下,提提神,也算吐故納新,寒冬臘月也是這樣,然後咂著煙,就著清風疏星鳥鳴雞唱,在靜謐的村子周圍轉圈兒,或是……
這是一個春日的黎明,趙宗彪也在繞著村子轉圈兒,三轉兩轉,這兩個人就不期而遇面對面了。
「你?趙宗彪,早啊……呵呵。」李長鎖有些吃驚,有些慌亂,無神的眼楮乜斜著趙宗彪,身邊帶著個小糞筐,手里拿著一把火鉗,原來是早起拾糞來著。
「老支書,你也早啊。看風景啊。哈,拾糞啊。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呵呵。」趙宗彪舌頭在上下嘴唇間滑動,快速抽起了葉子煙,「原來是無利不起早哦。」
「呵呵,我老了,奔不出一個江山日月了,我看你才是無利不起早哦,你早早的這樣轉來轉去,又轉出了什麼新點子來了……」李長鎖把披著的破棉襖朝身上緊了緊,明顯露出敵意,反唇相譏。
趙宗彪冷笑道︰「呵呵,也是,也是哦。時光不饒人,你那個時代已經成了歷史……哦,我這是看看坡里的莊稼,順便鍛煉一體。」
「我倒是覺得我們那個時代還沒有過時呢。你可不要忘了,我是趙家莊的老黨員,老土改根子,你大伯趙發達就是我斗垮的……呵呵,哪怕你們兩口子現在在台上,方向路線問題,我是不會讓你們胡來的!」
「我大伯是被歷史的車輪碾碎的,不是你把他怎麼樣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了!你想在我們趙家莊有所作為,是嗎?那我問你,你對你兒子辦垮了紅旗大隊藥材廠怎麼看?那你對現在宣傳的責任到勞又怎麼看?」趙宗彪像欣賞一頭怪獸一樣挑戰似的看著李長鎖。
李長鎖咳嗽幾聲,把頭上松散了的耷拉到了臉上的毛巾重新系一下,拾了幾坨糞後,才有些氣憤的說︰「咳咳,我給你說,成兒的藥材廠是你給搞垮了的,你唆使一班青年女圭女圭去搶他的藥材……」
「是嗎?虧你還是一個當了多年干部的人,搞多種經營,名字倒是好听,沒有經濟效益,你讓社員喝西北風去啊?」
「哼哼!不是說新生事物要扶持嗎?你就不能心胸放開闊一點,網開一面呀?給他們一次發展的機會,非要一棒子打死啊?」李長鎖氣喘吁吁氣猶未息。
「你說得對極了,我是一個就著板凳看地下,一步十寸不曉得轉彎的人,不交副業款就不記工分,沒有工分他狗卵子也分不到一個!」趙宗彪跺跺腳發狠道。
「咯咯,算你狠,算你狠。你問的責任到勞的事,我看不符合社會主義分配原則,損害了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優越性,這是大倒退啊,對,大倒退,這是搞復闢……我問你,當初為什麼要從一家一戶搞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你們這樣搞,是要倒大媚的,不信你看!」李長鎖又把破棉襖緊了緊,眼神有些空洞。看看李長鎖的表情,趙宗彪想到了「色厲內荏」這個詞。
「我不這樣看。這麼多年的大集體大鍋飯,弄得民窮財盡,怨聲載道,是要變變了。你看哪家的自留地的莊稼不比集體的長得好,哪怕是屙屎不長蛆的田。人民的心聲,國家的大政方針,是不會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的。呵呵。」趙宗彪有心好好氣氣他。
「你這是反對社會主義制度,你這是在搞資本主義復闢,搞修正主義……我們要反修防修……我、我……小心我批斗你……咳咳!」那人陡然知道自己現在貌似沒有這個權利了,一陣咳嗽之後,馬上改口,「我要向上面揭發你,不怕你女圭女圭氣盛……」
「不管是批斗還是檢舉揭發,隨你的便。不過,我勸你還是看看報紙啥的,安徽鳳陽有一個小崗村已經包產到戶了……」趙宗彪惡作劇似的看著李長鎖說,他貌似忘了那人斗大的字不識半升喲。
「那是**、鄧小平‘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那一套,早就被批判過了!」李長鎖眼楮冒火,歇斯底里大聲吼道。
「告訴你,鄧小平已經官復原職了。你就不要再翻老黃歷了,此一時彼一時也。」趙宗彪一臉邪惡的笑。
「反正有我在,趙家莊的天,你變不了!」李長鎖也發狠。
「不是我,是上級,是中央。」
「誰也不行,我們就是要忠于**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反修防修,批判資本主義思潮……誰不听**的話,我們就和他斗。」李長鎖氣得把火鉗也了。
「哈哈!我說你還斗個屁呀斗!你以為還是文革那會兒,少說大話了,你算老幾?到時候你看!未必你螳臂還真能擋得住大車?」趙宗彪大笑著說完,然後把半截草煙了,頭也不回,大踏步走了。
「你……」
趙宗彪說完,馬上就後悔了,時也,勢也,這樣深奧的哲理,那人怎麼會懂呢?想想自己家里的老父親,再看看咳嗽著彎腰拾糞的老人,他不是李小英的父親嗎?他不是李蘭英的哥哥嗎?思潮漫涌,心緒雜陳,趙宗彪心下有又幾分不忍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