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輪體改時,龍書記大概是因為前些年爛洋芋的事,沒被提到區里去,心里一直窩著火,鄉里的那些個事兒他也是愛管不管,多數都交給新提拔起來的鄉長趙維。
這時,龍書記問鄉長趙維︰「對這些個釘子戶怎麼辦?」
趙維想了想說︰「我覺得只有組織全鄉集體清收了,把鄉里的干部、村里的干部包括組長全都集中起來,一個村一個村的打突擊。如果還是不行,那就只有強制執行了!」
「嗯,也只有這樣了。」
要用強了,譚妙芸抽空回家問趙宗彪,她這個村書記該怎麼辦?趙宗彪授意,按上面的要求把全村的組長集中起來,讓他們動手,你只負責坐鎮指揮,記著還要通知李得成呢,讓他受一受教育也好。
清收工作隊首先來到了趙家莊村辦試點。譚妙芸帶著大隊人馬來到李德財家。大家很震驚︰都解放這麼多年了,還有這麼困難的人家啊!比他的祖輩、父輩在解放前的光景還差遠了。感覺有些束手無策,因為他的確家徒四壁,狗毛沒一根兒。
幾個鄉里的干部緊急磋商,一致認為,這種情況全鄉也不是他李德財一戶,沒有就不交了,上交怎麼辦?我們干部倒貼啊,干部也沒有那麼多貼的呀。過硬,牽豬趕羊、拆房下瓦!只要不凍死人不餓死人,讓他們有一個遮風避雨住的地方就行了。也真夠狠的說,那貌似也是上面的精神哦。
這人人馬馬的戳到了李德財家里,他也不著急,家里也的確沒有什麼可以值錢的東西。兩個豬胚子,一只公雞,被捉走了,連一床被子,一張抽屜也被強行搬走了……
家里僅有的值錢的東西被摟走了,李德財也無所謂。他的二婚老婆蔣臘梅卻傷心的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這豬胚子她想買一個,給全家人換換季,還有一個想趕肥了,過年時讓女圭女圭老小喝一口湯。
已長成大人的秀兒也哭了,她哭自己這個家怎麼這樣窮,她萌生了要闖出一條致富路的想法。另幾個孩子,還不大懂事的說,只要有一口吃的喝的,也不管那麼多,天塌了,有長子頂著呢!
這些東西,按當時的價格根本值不了幾個錢,抵上交款還遠遠不夠。因為他家人口多,分的田畝又多,上交款當然也就多。在現場指揮的葉某人表示︰這次一定要湊齊,免得明年他李德財又賴賬!
一干人就又拆了他家一間房的屋瓦,才勉強抵足了數。
在清收過程中,李得成自始至終都在現場,鐵青著臉,一言不發,袖著雙手,也像譚妙芸一樣不動。李長鎖壓根兒就沒有出來過。
東西大都運到了鄉里,公雞就在趙宗彪家里煮給清收的幾個領導吃了,兩個豬胚趙宗彪要了,因為別人也掏不出現錢。屋瓦李德俊要了,他也沒有現鈔,說抵年底的補助。
趙宗彪看著李德財的老婆一天哭哭啼啼,眼泡都哭腫了,到底有些不忍,給他們送去了一個豬胚。一家人對他感激不盡,只有李得成罵道︰「假慈悲!」
工作隊來到李長年家里,只見鐵將軍把門,兩個老人卻杳如黃鶴,突然不見了蹤影兒。
大家只好回過頭找李得成。李得成這時依著門框氣勢洶洶的問︰「你們是不是也準備在我家來搶東西啊?」
「你不要把話說得這樣難听,你不交上交款,我們只好強制執行。」葉某人理直氣壯。
「不講老子沒有錢,就是有錢也不交!有種的,你們來吧。」李得成不知怎麼那麼大的火氣,咆哮了起來。
當鄉干部招呼村組干部準備動手時,李得成沖進屋里,扛起一把明晃晃的斧頭(倉促之間就是沒找著鐮刀,呵呵),怒喝︰「狗雜種的們,你們誰敢進來,老子先砍死誰,大不了同歸于盡,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大家面面相覷,紛紛後退。心想︰我們這些趕山狗兒,小小蘿卜頭兒,犯得著跟你李得成以命相拼嗎?一時紛紛後退不跌。
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鄉里的初中和小學校把那些還沒交賬的村民小組的學生,悉數攆回了家。問題是,雖說組長還沒交賬,但剩下的是少數,像李長年家一樣,還往往是現時沒有學生在學校讀書的。這一攆,就攆出了民憤,家長不僅包圍了學校,有幾個出言不遜的校長還挨了打。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用那時的話說,影響了安定團結喲,要趕緊維穩了哦。
問題一個個出來了,反饋到在鄉里坐鎮的龍書記和趙維鄉長那里,他們立刻召開鄉干部會議,討論對策。這些干部們只圖一時嘴巴快活,七嘴八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最後龍書記還是讓趙維鄉長拍板定案︰「第一,學校不能攆學生,都給我回來上課,校長不同意的,先把他校長下課了再說;第二,趙家莊的釘子戶交給村書記處理好了……相信我的小老虎どど一定有辦法!第三,清收工作隊主力進駐高家莊村展開工作;第四,鄉、村干部再搭配,清收工作一定不能拖全區的後腿。」
趙維代表鄉政府對來匯報工作的譚妙芸說︰「鄉里決定,各村收不起來的款項,在村干部的年終補助中扣除。不過,鄉里還是會派干部協助的。」
譚妙芸請求︰「那叫你的二姑爺到我們那嘎達去吧。」
「他本來在家養病,來協助一下,我想應該沒有問題。」
這樣,峰回路轉,皮球依然踢回到了趙宗彪、譚妙芸的身上,容不得趙宗彪再袖手旁觀了。趙宗彪決定先對李得成下手,他對帶病工作的張雲天說︰「你去宣布,他李得成若再不交上交提留、兩稅一費,即刻免去他的村會計職務,由李德俊接任。」
他知道這一招是李得成最怕的,這不光是一個面子問題,村會計是和村書記一樣拿補貼的,只說比書記少一點兒。果然李得成乖乖的交了款,臨了還不忘對張部長謙恭的補一句︰「希望鄉里不要忘了我提的要求嗷……」
張雲天幽幽的說;「早交了,不什麼事情也沒有嗎?硬是要多搞出一些事情來。唉,也都是個 脾氣哦。」心說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趙宗彪和張雲天分析,覺得對李長年決不能說好話,越強硬越起作用。他讓張雲天帶著譚妙芸和李德俊去告訴李長年,說現在分給大家的責任田和自留山是屬于村里的,你既然頑固不化,不交上交款項,鄉里、村里也沒有辦法,只好收回他李長年的責任田和自留山……自留山緊挨著李德俊的,就由他接手算了;那幾畝水田挨著趙宗彪家里在,估計別人還真不敢接手,他趙宗彪願意接手。那些個款項自然由新接手的人承擔,你老就不要管了,在家里安享清福吧!我們也只是奉命來通知你老一聲。
李長年果然慌了︰「你們就真不考慮我是軍烈屬啊,山、田都給我收回了,這是整人啊!」
「你老完全可以到城里去住嘛,這不少了諸多的麻煩。」張雲天戲謔道。心說我知道你還是舍不得故土呢。
李長年脖子一梗︰「你們不能這樣對待軍烈屬!」
「這是政策法律,在政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李德曠得自己一個組長,還是要表現一下,就一板一眼的說。
李長年壓根兒沒把這個李德俊放在眼里,氣咻咻的搶白了一句︰「別人說也還像個人,你,李德俊只是條癩皮狗,也配得上跟我說話啊!」
李德俊滿臉憋得通紅,也急了︰「我就是條狗,你的山我也要定了!」來真的了。
「只怕你腦殼想偏了哦!」
李長年對田與山也不是看得太重,再說自己也有些做不動了,但自己一不願意跟著女兒去,也不願意跟著兒子去,好歹在這個地方這麼住著,沒了土地、山林,還怎麼活?那還像一戶人家嗎?也給兒子、女兒丟臉了不是?
其實,現在在趙家莊,除了趙宗彪以外,他是最有錢的。為了保住山林土地,像李得成一樣,李長年也乖乖交出了嶄新的票子。
只是李長年和李德俊這對叔佷倒真拗上了。
事後,譚妙芸問丈夫,若他們一個個死扛到底,還真收了他們的山林土地啊?趙宗彪呵呵一笑,不好說,不好說。
李長年和李德俊在這次清收上交款中,因為一言不合,結下了梁子,爾後持續發酵。
在李長年的心目中,李德客是一只趕山的小狗,不管是跟李得成也好,還是跟趙宗彪也好,他自己還得瑟著呢!實在看不上眼兒,還因為他總是把這個佷兒子跟自己的兩個兒子比,這一比,優劣立現。
李長年受了那個家伙的一頓搶白,好幾天還耿耿于懷。他現在不光是軍烈屬,還是干部家屬呢,這在趙家莊誰人能比?女兒李小花在省計委上班,他雖說不知道女兒的官兒到底有多大,但他想,既然在省里面工作,那起碼比縣里的周書記不會小。(看人家那派頭。)
李德俊被李長年一番奚落,也幾天悶悶不樂。他當然知道自己目前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但從別人嘴里說出來,那就不一樣了,正所謂狗嘴吐不出象牙,或者說,他最害怕別人戳他的脊梁骨,敲他的冷門兒。心說,李長年啊李長年,你個老不死的,你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他恨啊︰老東西也不想想,你兒子、女兒是厲害,不也有一個不明不白的死球了嗎,尸身也沒有尋著一個呢?再說了,我李德俊又不在你家里舀冷飯吃!我一個小人物,我有自己的活法,用得著你來教訓嗎?
你一個七老八十、日薄西山的老兒還硬是要和我這個地方首長叫板啊!好,我年富力強,還怕了你不成?你兒子、女兒再厲害,遠水也救不了近火。老不死的,你等著瞧,看我怎麼慢慢消遣你,收拾你!
李德俊氣不順,一俟清收工作結束,他就讓老婆一個人秋播,自己帶上鐮刀、斧頭、背簍、打杵上了後山。他在自己的自留山和李長年的自留山周圍轉來轉去,轉了差不多個把小時,思想也斗爭了個把小時,最後在界樁邊站住了。
雖說,界是死界,可他覺得事在人為。他先是在邊界刮草皮,多半是在李長年的自留山那邊。那位心里說,你一個老家伙,留著也是浪費,不如先滿足一下我了再說吧!
那天,他在自己山上砍了一捆柴,又鑽進李長年的山里面去了砍一捆柴。因為林子大,樹干密,在里面砍幾捆柴,咋從外面還根本看不出來。何況那李長年年紀大了,十天半月也不會上一次山;退一萬步說,就是他真的發覺了,又沒抓住現行,奈我河;即使坐實了,你一個老東西,還能把我怎麼樣?即使你的兒子、女兒真的回來了了,強龍不壓地頭蛇,也不怕︰我一個光腳的還怕你他們穿鞋的!
李德俊背了幾天柴,李長年還渾然不覺。他的山上依然郁郁蔥蔥,林木搖曳,這讓李德俊心里很不舒服。那滿山滿野的林木好像也在嘲笑他李德俊的無能。他聯系了錢四海,要和他做一樁木材生意。
錢四海當然願意。可錢四海提出,只要杉條,不要雜木。李德俊在毗鄰的兩片山上看了半天,自己山上杉木少,因為自己經常用,而李長年家里一根根杉條青蔥耀眼,直指青冥,長勢正勁。
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拖了斧頭就進入了人家那片林子。他上午砍,下午買,將熱漉漉的鈔票揣進了腰包,心里爽呆了。幾天下來,砍了不下幾十根,還沒有賣完。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這樣一天嗨了勁兒砍樹、賣樹,首先引起了李得成的懷疑,他偷偷跑到後山一看,大吃一驚,這不是二叔家的山嗎?那些個大的杉樹被砍得差不多了。
他很氣憤,雖說自己與堂弟李得豹不怎麼對付,那總是一個爺爺的孫子,不能讓你李德俊欺負吧!你這個東西還讓我戴了一回綠帽兒呢,時過境遷,窮事纏身,老子還沒有來得及找你的晦氣呢,你……
小子,是不是覺得當了個小組長,你就可以胡來啊,那我完全可以打出你的稀屎來!你原來跟在趙宗彪的後頭轉,我還有些忌憚,現在……哼哼!
但轉而一想,先還是讓二叔自己出頭吧,萬一不濟,他還有兒女,再不濟,自己出手,也不遲。這樣一想,他就急匆匆回家,把情況對二叔添鹽加醋說了。
一場好戲即將上演,大幕已經徐徐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