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一走,張雲天卻爬起來了。
「他ど舅舅,都說除了力柴無好火,除了郎舅無好親,你不要嫌棄我,我們還說會兒話,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了……」張雲天請求。
趙宗彪也動了感情︰「怎麼會呢,瞧你說的……說話,說話……我這不是專程來看你的嗎?」
趙曉荃沒有表情的給張雲天沖了一個雞蛋,又忙著做她那永遠也做不完的家務事去了。
張雲天慢慢吞吞把雞蛋湯喝了,期期艾艾的對趙宗彪說︰「我和你二姐雖說磕磕踫踫,畢竟也是大半輩子了,回想起來,我還真有些對不住她喲……」
趙曉荃有些不解的看著丈夫,手里卻下意識的給兄弟倒了一杯酒。
「我也對不住兒子,搞了一輩子工作,沒給他們存到錢;對不起女兒,沒給她置辦多少嫁妝,你叫他們不要恨我,是當老子的無能啊……嗚嗚。」言未盡淚先流。
「別,別,誰不知道你一輩子省吃儉用啊……一是遇到那麼一個時代,二是運氣不怎麼好。我想你的子女,會理解你的,再說,好郎不爭爺前地,好女不爭嫁時衣,江山還要自己奔。」張雲天這一哭,趙宗彪就有些手足無措的說。
「到現在,我才曉得,最親的人是妻子兒女……可我沒有什麼留給他們的……嗚嗚。」張雲天情不能已。
「嗨,有人說過,住好大的屋子,死的時候佔據的不過是三尺之地……有再多的錢,死的時候一文也帶不走,人總是要死的,不過是遲早罷了。人生的盡頭都是一致的,區別大致是走的時候是否留有遺憾罷了。他二姑爺,不要自責,更不要過于悲傷哦。」趙宗彪講起了人生哲學。
趙曉荃放下手頭的事,瞪著眼,對張雲天惡狠狠的說︰「原至今日,悔不當初,你現在曉得後悔了,當初在做什麼?貓哭耗子——假慈悲。」
「二姐,有些過了吧。他都病成這樣了,你還……」趙宗彪不知道二姐這是怎麼了,難道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嗎?還真讓人有些受不住哦。
「兄弟,讓你二姐出出氣也好,我心里也好受些。你喝酒,我在這里陪你。」張雲天卻抹了抹眼楮說。
趙宗彪不自覺的端起酒杯像喝茶一樣,很快,一杯就見底了,他自己又倒。
不經意間,趙宗彪差不多又有斤把燒酒入了肚月復,人就開始變得慷慨激昂起來︰「你說讓二姐訴苦,你心里還好受一些,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西方國家不是有牧師嗎?他們在人快死的時候,讓那人懺悔,即把自己這一生做的壞事一一說出來,求得神靈的原諒。那麼今天你們就都說說吧,我就算是那個牧師吧,也就這一次機會了……」
他這一說,張雲天和趙曉荃兩個人四目相對,卻都說不出話來了。
趙宗彪喝了一大口酒以後說︰「好,你們不說,我來說。二姐夫,你若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會叫你張雲天,還不一定認你這個姐夫。你這個人,心腸不好……」
張雲天眼巴巴看著趙宗彪,等他的下文。趙曉荃完全放下了手頭的活路,也有些吃驚的看著兄弟,剛才他還在為那人說話,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啊,真是六月天的雨呀……
「搞階級斗爭那會兒,你和李長鎖、李得成、李得龍他們走得近,我們趙家莊的階級敵人吃了你的大虧。你沒有半點親戚觀念,你怎麼就不念念她趙曉荃還是為你生兒育女了的呀;你還幾次伙同李得龍、李得成等整我,不是我膽子大,心眼兒細,處處提防著你們,只怕早被你們……」
「趙家莊我們大房的那些親人哦……」趙曉荃感同身受淚眼婆娑的喊了起來。
趙宗彪指著張雲天的眼窩子繼續數說︰「二姐剛嫁過來的時候,你不把家,辱罵、毆打,還有外遇……曉梅失節,你是始作俑者,可憐我那愚蠢的曉梅妹妹還回來看你呢……」
「不,曉梅是回來看我的……那啥,好在ど舅舅你出頭,他那以後還是有所收斂了的。」趙曉荃不知為什麼趕緊補充,有些心疼的看了丈夫一眼。
張雲天輕輕點點頭。
「雖說你沒有親戚觀念,你卻心里有你們的族間。二姐在家里鬧意見,被打傷,你站出來說話了嗎?你是在為你的父母、為你的兄弟著想哦,你們還像是夫妻嗎?」
趙曉荃陡然站起來控訴︰「你把我們不當人,也就算了,連他姥爺,我的父親,你也敢怠慢,敢得罪哦。」
「我們趙家莊,人人個個都對我父親畢恭畢敬,你這個當女婿的,怎麼敢這樣啊!」趙宗彪厲聲喝道。
張雲天自己扇耳光︰「我該死,我該死。來世再報答岳父岳母的深恩……」
見二姐夫反躬自省痛不欲生,有些不忍,趙宗彪勸住他,幽幽的說︰「應該說,你後來還是有些轉變的,包括為趙家莊通電,趙維提干,幫我爭推薦上大學的指標,協助譚妙芸收上交,為我爭勞模指標等等,這些我都心中有數,到底還是親不過于人啊……」
「我……」
趙宗彪把張雲天勸住以後,表情決絕的對二姐道︰「二姐,你也應該檢查一下自己,求得我二姐夫的原諒。」
「他爹,那我今天也給你說,雖說你做了很多無德行的事,但我也還是對不起你。因為你不管家里,我一個女人開頭還硬扛,後來實在扛不走了,就找了別的男人;這找男人,也是因為你先在外面找女人,我才……」
「不管怎麼說,這是你的不對,二姐,你要表示歉意。」趙宗彪不允許二姐講理由。
「對不起了,請你原諒。另外你在病中,我不該打你……」趙曉荃自己倒先哭了,女人就是女人,趙宗彪心說。
張雲天擺擺手,顯得很痛苦,齜牙咧嘴,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忍耐。趙曉荃不無心疼的說︰「他爹,你實在受不了就先在床上躺一會兒吧,我和他ど舅舅還說會兒話。」
張雲天點點頭,姐弟倆便把他扶上了床。
張雲天上床以後,姐弟倆繼續談話。趙宗彪指出,二姐,你不該在人家病中還打他。
趙曉荃說︰「你是不知道的,他氣人呢,我一個人在坡里勞動,他水也不燒一口,還牢騷滿月復,我才打。你相不相信?他一只手還反抗呢。」
「湯時日不久了,在這最後時刻,希望你能對他好一點,錯不然夫妻一場。百世修來同船渡,千世修來共枕眠。」趙宗彪不忘使命。
「他不會很快就死吧?我不知還有多少煎熬呢。」
「我看,他現在疼得厲害,大凡癌癥病人,到了晚期,癌細胞擴散時,都疼痛難當,估計也就快了。你要小心,二姐。」
「那我要不要通知娃們回來?」听兄弟這樣說,趙曉荃就顯得有些緊張。
「要通知的。我的意見,最好把他弄進醫院,即使是死在醫院里,場面上都還說得過去,否則不會交代呀。」趙宗彪再一次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開亮口的時候,趙宗彪才眯了一會兒。當他要走的時候,二姐提出送送他,順便去給張雲天買藥。
張雲天站在院壩里以手加額送親人,喉嚨打裹,雙手亂搖,就是說不出話來,當快要看不見趙宗彪和趙曉荃時,他終于長聲杳杳嚎哭起來。
趙曉荃沒情沒緒的說︰「裝模作樣。一個男子漢,無聊。」
趙宗彪更正道︰「不,這是生離死別。這不是裝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就在趙宗彪離開張家寨不到半個月的一個下午,卻得到一個電話說,我是張家寨的,你二姐夫張雲天死了,明天晚上鬧夜,就這樣。
趙宗彪目瞪口呆,他來不及對報信人的無禮多作思考,他沉浸在二姐夫去世的悲哀里。他雖然知道張雲天今年一定過不成年,但沒想到死得這樣快。
家里一時很亂,父親長吁短嘆,胡須亂顫,喋喋不休,母親卻已經大放悲聲……
趙宗彪心里也有些亂,譚妙芸提醒他,這當姑爺的死了,他們當來把一個信吧,打一個電話,還含含糊糊的,是不是把我們後家不當人啊……
「不要說了,人肯定是死了,我們組織看信就是。」趙宗彪果斷的表示。
他把姓趙的族人召集起來商量,說這一次的看信,又比大姑爺李長年死後有所不同,我們大家一定要慎重對待。趙宗仝、趙宗晟表示,一切听你的安排。趙宗義也表示,你安排吧,記著給趙卓通知一下,縣城的幾個姑姑,你看著辦?
「我這就通知,讓他們明天趕到趙家莊來吃晚飯。」趙宗彪立即給縣城的兩個姐姐和小嬌妹妹打電話。
他不僅通知了縣城的親戚,還通知了在外省的趙亮、趙炯、張照(趙),要他們即使坐飛機也要迅速趕回來。還通知了遠在浙江溫州的趙曉梅以及遠在海外的趙宗智、趙宗信。
他們因為太遠,都趕不回來,請趙宗彪給他們代送一個花圈,並出看信的分子錢。
趙宗彪請趙星在張家寨采購鞭炮,花圈(他家鋪子里數量有限),請趙卓在高家莊借一套響器家業,除了請李德財當吹鼓手以外,趙佳在外面還找了幾個吹鼓手……趙宗彪還親自在趙家莊接人搭伴看信。
譚妙芸帶著幾個佷媳婦燒肉、揀菜,準備明天的晚飯,一時雞飛狗跳,忙得飛飛。
到第二天下午五點左右,看信的人陸陸續續來了。趙宗彪吩咐,來了就先吃飯。
接著趙曉蓨、趙曉芳、趙曉嬌來了,他們帶了一輛越野吉普,上十個人。
隨後,張照(趙)、趙亮、趙炯回來了,他們帶回來的是寶馬,讓趙家莊的人眼前又是一亮。
因為人多,趙宗彪安排,盡量往小車上加婦女,另外用李解放的手扶拖鞭炮、花圈、燒紙等,趙佳的東風拖拉機和他自己的卡車,拉人。
人太多,卡車上像插竹筍子,連手扶上面也坐了人。除張照(趙)在寶馬車上駕駛,趙亮、趙炯把位子都讓給了長輩兒坐,自己也站在卡車上。
鞭炮聲中,趙宗彪帶著姓趙的親戚進靈堂給死者磕頭、燒紙。待他從靈堂出來的時候,張雲河站在堂屋的大門檻上,手里提一掛點著了的鞭炮,正好在趙宗彪的頭上炸響。可以想見此時的趙宗彪是如何的憤怒,如何的狼狽。他在逃跑的過程中,看見了一臉獰笑的張雲河。
譚妙芸好心疼,連忙跑過去抖落丈夫身上的火星,一面高喊︰「趙亮、趙炯,該死的張雲河炸你爸爸,快給我打!」
張雲河早有準備,了鞭子,朝自己家里跑。快跑攏的時候,被跑在前面的趙佳截住,兩人就動起手來。趙亮、趙炯、趙卓、趙星、黃趙、趙黃還有趙宗彪家里的工人們都撲過去助拳,立即形成了一個以張雲河為中心的包圍圈。
見場上只有李解放和張照(趙)放鞭炮了,趙宗彪把衣服抖了抖,把頭模了模,就趕過去幫忙,看也不看打架的現場。此時,他覺得祭奠死者是最重要的,打架是次要的,頂多算一個小小的插曲。不過,從張雲河和張家寨的人的態度上,他還是知道了那個打電話報信的人,為什麼這樣無禮。
後來,趙宗晟、趙宗義、趙維也來幫忙燃放鞭炮,也是鞭炮太多了,半天也炸不完。這一片轟響,倒好像在給斗毆的雙方擂戰鼓。
這畢竟是在張家寨的地面上,這張雲河還是村書記呢,見他危急,就有很多姓張的人和跟前塊鄰的人加入了戰團,有的假裝勸架,擺明了是扯偏拳。饒是張家寨上來的人多,真打的也沒有幾個,而趙家莊的人先下手為強,雙方一時難解難分,人喊馬嘶,打成了一鍋粥。
有人趁亂高喊︰「趙家莊的人到張家寨來欺負人了,大家上啊,痛打趙家莊的龜孫子啊!」這一喊,又有許多人呼叫著咒罵著加入戰團,還包括了本不是張家寨的外鄉不明真相的看信人,對趙家莊先期參戰的人,形成了一個反包圍。很快趙家莊搭伴看信的人也沖了上去。里三層外三層,包圍反包圍,像淮海戰役一樣……
眼看場面是失控,知客先生是那個姓張的堂叔,他拿著麥克風,在院壩里高喊︰「來的都是客,雙方立即住手,坐下來談判……」
任他喊破了喉嚨,根本不起作用,反倒像催化劑,架越打越惡。
形勢緊張,趙維不敢再放鞭炮了,他搶過話筒,吼道︰「誰繼續打人,我把他送進監獄!」
交戰的雙方,只停了一分鐘,依然打得火爆,拳擊聲、腳踢皮肉的聲音、驚叫聲、呼救聲不時傳出。遠遠近近看信的婦女孩子們都涌出來躲在旁邊看西洋景。
此間畢竟是張家寨人的老巢,這沾親帶故的,不想加入也要加入了,有人順手拿棍拿薅鋤、挖鋤就撲了上去。
見勢不妙,趙宗彪瞟了一眼,怕自己兩個兒子有失,就要以身犯險,卻被一臉冰霜的張照(趙)攔下,他自己提了一掛長長的鞭,奔過去,在張家寨人的頭頂上炸。這些被炸的人,自然要趕緊月兌離戰場,有的一邊抱頭鼠竄,一邊高喊︰「張照(趙),你怎麼炸我們,炸趙家莊的人啊!」
「炸的就是你們!」張照(趙)邊回答邊炸。
這下姓張的知道,張照(趙)沒有搞錯,就對他動手了。好一個張照(趙),人家是從戰場上拼殺出來的,只見他一手提著鞭,一手把一個個張家寨的小伙子放倒在地,擂上幾拳,踢上幾腳,如入無人之境。
趙宗彪忍不住點點頭。倒是在偏廈幫忙燒水的張生眉心打了結,還把個躲在屋角偷看的李小英擔心了一飽餐……
吵吵嚷嚷,一片混亂,文攻、武衛趕緊出來磕頭禮拜收拾殘局。大家不可能不給孝子一個面子吧……戰斗才告一段落。
在張家寨的人大舉涌上的時候,姓趙的並沒有自亂陣腳,他們圍成人牆,一面抵御外面的強攻,一面繼續踢打罪魁禍首張雲河。所以,張照(趙)解圍以後,查看現場,趙家莊的人小傷,張雲河遍體鱗傷,只好送醫院治療。整個喪事期間,他再沒有出來過。
張家寨有人找到阮書記,說趙家莊姓趙的把我們村書記、死者的親弟弟打傷了,請領導出面處理。
阮書記沒好氣的說,我看得一清二楚,誰讓他炸趙宗彪的,誰先動的手?你們以為人多勢眾就能穩操勝券,吃虧了不是?我看是自討的,還村書記呢!
趙家莊的頭面人物小老虎根本沒有出場,只一個張照(趙)就把張家寨姓張的全收拾了,這讓張家寨的人覺得很沒有面子,但他們是主人家,雖對趙家莊的人敵視有加,但再不敢有鬧事的念頭。喪事期間,彼此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