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第一章最後一個子孫(四)
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當他覺出他攫取的金錢達到一個讓他害怕的數目時,噩夢頻頻來光顧他了。他想收手,可是他停不下來。往下滑的沖勁既可怕又刺激。
他還抱著僥幸心理。
但是當他听到有些角落吹刮起有關他的謠言時,貪污的、受賄的、婚外情的,他真的怕了,但他還是不想收手。看來金盆洗手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前幾他跟她發生了沖突,他對她的信任有所動搖,他可能還不會上交辭去廠長一職的報告。當然還有磚廠轉制,所有的賬目面臨著重新清算。上面可能會派人下來。他得撤了。不能在這個鎮子呆下去了,最好是打著「下海經商」的名義離開這里,現在最流行的不就是這個嗎?這是再正常不過了。正好他的妻子是上海人,是上海知青,他可以帶全家到上海去發展。等風聲過了,安全了,他也可以再回來。總之他不必靠這個鐵飯碗吃飯了。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之時,他自然無暇顧及她了。她最讓他惱怒的是她竟然打他錢的主意了。更早的時候,她提出要把他的錢分給她三分之一。可能是看到嫁他無望了,或者是喪失了繼續等熬的耐心了,她在錢上面較勁了。女人愛錢,這是最讓他厭惡的。
在男女關系上,他一直死守底線的。他對女人似乎有著生的偏見,認為女人都是自私的、貪婪的、虛榮的。在這一點上,他跟他的太爺有相似之處。他的太爺李永強就對女人有著刻骨的偏見。當然作為新生代的他來說,與太爺還是有著本質的區別的。從他任廠長以來,不知有多少女人對他拋媚眼,但他都不為所動。這也源自家族的自律,他代表的不是他一個人,他不能亂來的,不能做有辱族風的事。卻偏偏,在小嬌身上,他栽了跟頭。小嬌有什麼特別之處嗎?也沒有啊!他搖頭,苦笑。他不想跟她多糾纏,一口答應今晚與她會面。
對他與小嬌的關系,他的妻子趙淑霞不是一點味道也嗅不出來,只是不想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一旦捅破了,就跟撕破了臉一樣,後果是嚴重的。她只是變著話地警示他、敲打他,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有時小嬌打來電話,趕上她在,她就會沖口而出︰「是那騷精打來的?什麼重要的事啊,話咋這麼多!」
由于妻子在邊上,他也不好多聊,幾句就把電話掛了。他這一掛,她的話就像連珠炮一樣轟向他了。
他不跟她理論,只是說︰「你什麼話啊,我們是談工作!」
「有多少工作上班時間談不完,下班還要接著談!」她不依不饒,「你以為我是傻子啊!一點點氣味我總聞得到吧?你看她多大了,二十好幾了,還不找個人家嫁了,能是個什麼好女人嗎?我看你還是離她遠一些好,不要讓人家說閑話!」
「誰說閑話了?什麼閑話?!」他對她怒目而視。她像是理虧了似的,溜了他一眼,說,人家只是提醒你,是為你好,你發什麼火嘛!就轉身去忙自己的家務活了。
妻子總會在關鍵時候把燒起的火熄下去,而且不留痕跡。
他的妻子是在19歲時作為下鄉知青來到鎮上,之後兩人相識、相愛,最後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待知青返鄉潮襲來時,絕大多數人都選擇回上海,有的甚至不惜拋家棄子,只身回返。她留了下來。為了愛,為了家。單是從這一點上講,他就欠她的。在小嬌出現之前,他也確實從沒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兩人恩愛情深,在鎮子上有口皆碑。當然不能把責任全推到小嬌身上,即使沒有小嬌,他內心的煩亂也足以讓他失去對妻子的耐心和溫情。尤其他想到,很可能,他沒辦法帶走妻子和女兒,弄不好,他只能只身逃亡了。
他感覺對不起妻子,可是他又靜不下心來好好對待妻子,何況妻子總是對他使性子、耍脾氣,說話也是旁敲側擊、含沙射影。這使他煩上添煩、火上加火。夫妻倆磕踫不斷、齟齬叢生。
他向車窗外看去。這些年鎮子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但和外面的大形勢相比,它顯得還是有些遲緩,甚至是不理想的。
車子穿街過巷。三一群、兩一伙的孩子玩耍著、嬉鬧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可是他不可能再回到孩提時代了。他想起他和妻子小時候在一起玩耍的情景。他的眼楮里涌滿了悲哀。
小孫說廠長,听說縣長出事了。哦?是嗎?他漫不經心地。具體情況不清楚,小孫說,反正上面查得緊,可能要倒一批人。
對此他早有耳聞,這事已經傳揚了有一段時間了,不過到底是個什麼結果,現在也沒見分曉。也有人說這是傳聞,不可信,還有人說查過了,沒事了。這年頭,兩里地沒準信,對什麼事他都抱著觀望的態度。塌了有個兒高的撐著,他一個小廠長又算什麼呢?貪官大把的,能查得過來嗎?要輪也恐怕要到地球毀滅那才能輪到他。他沒必要庸人自擾的。他就是庸人自擾。他微笑了。
車子駛上新公路時,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由遠而近,眨眼工夫,警車就擦過他們的車子,呼嘯著馳進了鎮子里去了。
「他們來干什麼?」他像是如夢初醒,緊張地問。
「肯定是抓人。」小孫說。
「抓誰?」
「可能是抓小偷吧?要不就是打劫的。現在鎮上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不比以前了。」
他無心再欣賞外面的風景了。一切風景都與他無關了。
現在就走嗎?怎麼走?萬一沒有事情,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可萬一有事情怎麼辦?他如何面對?如何月兌身?不,不會有事情的。只是他從來沒見過這麼一大筆財富,現在他擁有了,他不適應了,就緊張不安了。狗屁事也不會有。別人是別人,他是他。他是李姓家族的後裔,命中注定有不尋常的血脈和命運。
在新公路上兜了足有一個小時的風。他們順便來到公路邊上的一個村子,在一家小餐館把肚子填飽了。之後他就讓小孫往回開了。現在那些人也應該走了,他可以回去了。
一回到家,他的妻子就沖他吵,說你當的是什麼廠長啊,工資都發不出,讓人家來要、來鬧,這個日子還怎麼過呀!
對于他的巨額貪污,妻子是蒙在鼓里的,當然了,對于他收受賄賂她是一清二楚的,甚至扮演的是同謀的角色。
他不耐煩地應她一句︰反正我又沒餓到你,讓你有吃有喝,多少人有我們這樣的生活條件啊!
他往客廳里的沙發上一倒,閉眼養神,不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