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第一章最後一個子孫(五)
電話鈴響了,他嚇了一跳。一直在響,耐性十足的。他接了。哦,是某單位領導請他吃午飯。正好可以打探一下消息。酒桌上是散播和獲取消息的好地方。他一口應承了。到中午時小孫開車載他過去。幾杯酒下肚,酒桌就像開了鍋一樣,七嘴八舌、沸沸揚揚了。當得知昨晚幾個年輕人酒後打群架致人死命,警車是來抓肇事者的,他終于松下一口氣。他索性一醉方休了。酒一直喝到下午三點才散。幾個人把他架到車上,由小孫開車把他送回了家。家里沒有人,他們把他放倒在長沙發上。他讓他們走,他說他還沒醉,只是有點多。他非要他們走不可,他說他想睡一覺。幾個人又叮囑他一回,就離開了。
他閉上眼,似睡非睡。他對自己說,義偉呀,你喝多了嗎?這才喝了多少呀?這麼小酒量,哪里像爺爺呢?爺爺能喝兩斤半白酒,近六十度的,小燒,都不醉呢?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嗎?父親也能喝兩斤呀!他呢?今喝了多少?也就一斤吧,或者還不到。唉!……恍惚間他一驚,他听到有警車從後窗呼嘯而過,刺耳的警笛一圈一圈擴散,嗡嗡回響著,讓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支撐著坐起來。可是他的眼楮有點睜不開,像是被漿糊糊住了。他對自己說︰不要等明了,現在就走。不要等了,走吧。寧肯在外面被抓,也不要在鄉親面前丟臉,不要……只要他邁出這一步,什麼事都沒有了,這麼多錢,上百萬啊,幾輩子也花不完。他想起鎮子上出頭露臉的那幾個萬元戶,他抿嘴一樂。萬元戶算什麼?他嘿嘿笑出聲來。去哪里呢?當然是去他存有錢的那幾個城市。他最多是存在上海。那次利用出差的機會,他一次性就存進去十萬。還有哈爾濱,還有大連,還有長春。上海是他妻子的故鄉,往那里存是他的本能。……他起身到外間,洗了臉,灌下幾大口醋,躺回到沙發上。他睡著了。
他是被妻子在外間做飯的聲音吵醒了。他感覺她是故意吵他的。她把鍋碗瓢盆磕踫得叮當響,他不醒都難。
他有一種想跟她吵架的沖動,但他喉嚨干干的,頭暈暈的,他只好作罷。不過他酒是醒了大半,沒那麼難受了。屋子里一片昏暗,已經是夜晚了。還想再睡一會兒,突然想到今晚的約會,他心一提,整個身子就坐了起來。
他出來洗臉,妻子瞟了他一眼,沒說話。洗完臉,回到客廳,打開燈,對著衣櫃的大鏡子把自己修理了一番。之後他來到外間,倒了杯熱水喝下去,就要往外走。他妻子說上哪兒去?晚飯也不吃了?他說出去有事,不餓。中午吃那麼晚,又是滿肚子酒,還真的不餓。早點回來,他妻子說,語氣中帶著不滿和傷感。不滿也就罷了,這不稀奇,可是為什麼有傷感呢?也許全是不滿,這傷感是他的自我感覺吧?
對于他的早出晚歸或不歸,他的妻子早就適應了。官場嘛,哪里還不一樣?何況丈夫一直都做著官——從村里的官到鎮里的官,好像生來就是當官的料。丈夫說過的,他最大的夢想是當縣委書記。那時丈夫還當著村官,看著上面亂來,他說他要當縣委書記,當一把手,好好把壞官整治整治。但是後來,當丈夫進了鎮政府,他說這話就少了。再之後任命他來管這個瀕臨倒閉的磚廠,那個夢就從來也不再提及了。當磚廠再度煥發青春時,丈夫變了。不知從何時起,丈夫的心思一門只在金錢二字上。也許他是窮怕了?也許他是看透了官場?也許他認為只有錢才是可靠的、實在的?……很多事情在眼前時還能說得清,一旦遠了,成為過去了,就朦朧、混沌了,怎麼也說不清了。
他從她的語氣中嗅到了傷感的氣味。他停下腳步,轉回身,來到她面前。她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干什麼。他扳住她的臉,俯身給她一個吻。這是她始料不及的。似乎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她用眼楮剜他一刀,生氣地說,你干什麼?但臉明顯是紅透了,就像是遭遇了初吻一樣。他沒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而是一轉身就走出了家門。
江邊柳林中,老地方,小嬌等他多時了。這個女人,就像一個幽靈背靠著一棵柳樹立著,一動也不動。
她真的是幽靈呢,他現在越來越怕她了。她是愛他的嗎?他無法確定。但他听說過她是有男朋友的,但在她做了會計後就跟他分手了。她分手的理由很簡單,她說她要過一種有身份、有地位、不缺錢的生活。那男的是個農民,家里窮,但小伙子長得蠻英俊的。長相不能當飯吃,她對勸她的一位女友說。但是以前她常把他的英俊當作向女友炫耀的資本,還勸她說,要嫁就嫁英俊的男人。
那麼他呢?他愛她嗎?這他也同樣無法確定。她是漂亮的、可愛的,但是對男人來說,喜歡一個女人容易,愛一個女人難。他喜歡她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似乎還沒有達到愛的程度。對他這樣相對拘謹的男人來說,一生也許只能愛一次。他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給了他的妻子,對其他的女人,即使再讓他迷戀,也很難用「愛」來命名了。何況她對他的感情本就不是純粹的,何況現在兩個人存在著明爭暗斗……她是漂亮的,但可愛已經離她遠去了。
她質問他為什麼遲到,冷冷的。他說喝多了,差一點來不了了。他帶著笑,心里面卻滿是厭惡。突然她變得溫柔了,走上來,說,不要喝太多酒,要學會愛惜自己。她這樣一說,他對她的厭惡即刻消散了。四目對視,他倆同時找到了作為戀人應該有的那種感覺。
月光灑下來,把樹木和江水染作銀色。他看著她,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晶瑩和可愛。她還是美的。她沒有變。她還是原來的她。從她的外表到內心,還是那樣的純潔無瑕。她往他懷里偎來,他順勢把她攬在懷里。
這個嬌小的女人偎依在他的懷里,但她心里在想什麼,不是他能夠揣測的。她在想什麼呢?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但從她那略微有些上翹的不服輸的嘴角我們可以斗膽猜想,她心里想著的東西與愛情應該無多大關系。
女人在特定境遇里所表現出來的決絕勁頭是男人不可比及的。秦香蓮一路哭訴一路歌最終要了位高權重的陳世美的小命,潘金蓮伙同相好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祝英台為了愛情死也要嫁給梁山伯,還有《烈女傳》里的一些婦女同樣了得,做出的事驚動地、不讓須眉。現在的女人更是厲害,尤其在追求錢權方面所表現出的智慧與才干,讓古代的女人和古往今來的男人猛烈汗顏、自愧不如。
小嬌也著實不易。為了實現嫁給李小偉的夢想,忍流言,熬無眠,一年年將青春枉度。眼見著美夢難成真,她又把勁頭往錢上使了。她接觸到的錢太多了,再加上時代的燻染以及李義偉的影響,她對錢也著起迷來。從來沒有過的著迷。即使得不到李小偉,只要有了錢,也不算白等一場。但如果連錢也得不到,她就真的竹籃打水一場空了。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陳世美不是好東西,武大也不是好東西——他那麼矮的個兒,干嘛霸佔著潘金蓮不放啊!毒死他也是活該。只有錢,只有錢才不會虧待女人,可以給女人美麗,可以給女人優雅,可以給女人安全!
他把她摟緊,摟得她喘不上氣來。他要真的愛他,為什麼不娶她呢?為什麼不下決心娶她呢?他根本就不愛她,他愛的是他對女人的獸欲。他在玩弄她!她的胸脯劇烈起伏,她听見有怒火在里面燃燒。他的胸脯也在起伏,但是起伏的不是怒火,是**。她用溫柔將怒火壓服,她無限嬌羞,像只任由宰殺的羔羊。他吻她,將她按倒,與她一起在草地上翻滾,笑鬧聲在林間傳蕩。初步的熱身之後,他就褪扒起她的衣服來。她閉上眼,把他想像成自己的初戀情人。肉欲的狂歡。驚起的鳥發出唱鳴。月光羞紅了臉,直往樹葉後面躲藏。他充滿酒氣的呼吸把整個林子都給燻醉了幾分。世界變得輕浮起來,身體不再有分量,樹木變作一根根細細的線條,隨風飄搖。
有時候,愛情的力量是很有限的。當兩個人又衣冠楚楚地相對而立時,傳出來的卻是不和諧的爭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