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平戶城外邊,秋風島外,萬里波濤。黑夜之中,仿佛有千軍萬馬呼嘯而來,但又止步灘頭,卷土重來。
明月當空,孟覺獨自坐在灘頭,仰頭舉起酒壺。酒壺卻干干的滴不出一滴酒。孟覺苦笑著扔下酒壺。背後一個人影走來,向孟覺的懷中扔來,又是一壺淡甜的日本清酒。
「月冷天寒,怎麼不進屋去坐坐呢?」楊碌在孟覺的身旁席地坐下。
「多謝好意,不過這里面的熱鬧好像與我無關吧;里面其樂融融,我一個憤恨失落的外人就不適合進去了。」
「松浦隆信已替你滅了龍造寺一族,王有容將軍的仇也報了,你多少也該解心頭恨了吧。」
「現在能解我心頭憂患的,唯有這杜康清酒了。」孟覺回味了一口,揚了揚酒,與楊碌踫杯道。
「看來,屈于海盜的幫助,孟覺,你是有很不甘心啊?」
「在你看來,我有這麼清高嗎楊碌?如若不然,我就不會在這與你飲這,淡而無味的清酒了。哎,我一個敗軍之將,又談何尊嚴呢。王將軍已去,我猶如喪家之犬,個人榮辱早就不再關乎于我;海盜,水師,是兵是賊,只要能接納我孟覺的,我就當他是朋友。」
孟覺一番話,竟令楊碌有些感動。
「我曾經殺了你們不少弟兄,而現在你們救了我,也不曾為難過我,有機會我一定會自己向鄭船長道謝。」
「那只是各為其主時的職責,並非你我意欲為之的事,何必再提及呢。孟覺,我一直敬你是個好漢,倒是有件事你是否還記得?」
「但說,何事?」
啟天四年秋,你與副將呂大器率人戍海巡衛時,發現有一艘漁船,剛剛離岸,奔赴大海。暴戾的呂大器舉槍便擊斃了船上的兩個漁人。你見狀,便一把奪過呂大器手中的燧發槍說道,剩下三個就交給你了。而你瞄準了許久,才有失水準地打在船頭上,都沒有打中人。而給了他們足夠逃遠的時間。
「那又如何,我失手並不偶然。」
「是嗎,別謙虛了,你可曾在百步外射中過我的發髻呢。」
「喔我怎麼不記得有這事了,你該不會是還想找我報仇吧?」
「我們都知道那不過是你無意開槍而已!孟覺,那個時候水師戍海,可是只帶槍不帶繩,只要發現有人下海,就不必抓回不必審問,立刻擊斃!而能有你這樣一位人次的戍海將領,真是大眾之福。」
「那或許是我的失責。」
「那條船上其中一人就是我。」
孟覺默然,陷入了沉思回憶
呂大器一把奪過孟覺手中的燧發槍,憤憤地催馬離開。
「既然他們執意要離開,都已經走到這了,天意如此,何必再攔下呢?」孟覺仍然愣在原地自言自語道。「為什麼要阻止下海呢,對這個國度不滿,他們會用腳選擇。」
「哼!你就放他們走!都走了誰來種地,沒人種地誰供你吃!」呂大器的話,將孟覺拉向了和漁民們對立的矛盾面。
當海盜們乘著潮水登陸時,孟覺站在海岸線上,手刃無數頭顱,從未後退過半步。可是當舉起槍看到那些窮苦饑民們出現在槍口下時,孟覺總是無力扣下扳機。哪怕知道在不久之後,他們會換以窮凶極惡的海盜面孔重回岸上,孟覺也仍然下不了手。對他而言,向手無寸鐵,尋求生存的百姓下手,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月暗潮回,良久。
「謝謝你,沒把子彈射中我。」楊碌開口道。
「算了,楊碌你太抬舉我了,何況,這些過煙往事榮譽何必再提,現在的我和那一切都已全無關系。來,喝酒!」孟覺似乎有些醉意地舉起酒壺道。
「以,朋友之名。」楊碌也呼應道。
「朋友?呵呵,」孟覺遲疑了下,點頭笑道。
「以朋友之名,楊碌,我想告訴你,大潮將至,若得機會,就適時退出吧。」
「怎麼說這樣的話呢孟覺,你也是這海上身經百戰的人,難道還有什麼事能令你害怕呢?」
「不,這次我是真的提醒你,楊碌,能退就退吧,大潮真的要來了」
既然國書已失,那一切都已開始進行,再不會停止。不論國書現在或者最終會落到誰的手中,龍造寺彰,我,你們,還是松浦隆信或者是林風,林道乾;都已不重要,也不能再改變這一局面。當一個國家,尤其是自視強大的王朝,它在外海的尊嚴需要讓海盜去維護時,不管是海上還是陸地上,都不會再平靜下來。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是這個王朝的信條,也是它表面看上去仍然繁榮昌盛的原因。
每當遇到極大危機時,它總會爆發出無可比擬的驚天力量。當年北方蒙古人進犯亂境,永樂帝即可遷都北上,隨同遷去的還有百萬無敵大軍,天子守國門。從此國境太平;土木堡瓦剌發難,可國難壓境,所有人都變得眾志成城。曾經汪直鬧海,雖一時驍勇,所向無敵。但秋風過後,朝廷即刻調派精英能人,迅速將汪直和他的商海聯盟瓦解于無形之中,不費兵卒,不見流血,卻讓數十萬之眾海賊沉于大海。之後數十年,沿海雖然騷亂不止,但始終沒有再出現能夠引領浪潮的執牛耳者。而如今,太倉水牢,國書之戰,你們和你們的同行們,已經再次觸動了這個時代的神經。你們的種種做為,全是向這個王朝下的戰書,諸多種種已經引起食肉者們的全部目光。大潮將至,再不會有平靜。
我相信此時此刻,國書被搶,將軍殉國的急報正在快馬的背上,層層傳遞過山川,驛站;朝著北方奔去。在不久後,京城醞釀的密令,通過四通八達的驛站快馬,再次返回到沿海封疆大吏的手中。而更糟糕的情況,則是由成千上萬的大軍,帶著來自京城的命令來到沿海。到時候,不論胡總督他本人願不願意,他都會傾盡全力與你們一戰,而結果是,有一方必定要被消滅
平戶城,秋風涼月。
遠處,潮汐帶來海上的清風。這風吹過平戶城的每一個角角落落;街市中,繁鬧如昔,戰事的硝煙已經散去。枝頭落葉,町室中的燈火點點,妓院里的和歌不時傳來,悠揚遠蕩。漂洋過海的異鄉客們又來到了歡迎他們的土地。
月下,天守閣城上。
海風吹過街市,沿著山坳吹到山腰上,青草浮動,樹影飄搖。輕風吹拂過屋檐角的風鈴。清脆的鈴聲在月夜中飄溢在城牆下,這聲音清脆悅耳,融化人心,撫慰亡靈。我和雨希依偎著坐在女牆上。
「雨希,終于找到你了。對不起,自從靜海縣一別,我一直都在找你,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真不想再離開你,希望能永遠留在這。」
「莫飛你不用再去尋找蘇豆了嗎?」
「不,不用了,再也不用。一切都不復存在了。雨希,我現在只有你,只剩下你。除了你誰都不是,絕不要再連你也失去。」
「嗯,莫飛,我答應你。」
我看著月下雨希清新的臉,緊緊摟住她。
「莫飛,為什麼你會和鄭氏的人來到這里?其他人呢,四哥,西西,還有三保吳平,他們怎麼沒和你在一起呢?」
「這故事很長,我們大家,暫時都分開了。而我,雨希,是你支撐著我走到了這里。」
雨希俯在我的胸口上,安靜地听著我說,抬著頭看著我。她的手輕輕地拂過我的胸前,那個刻骨的烙印
院落中,牆龕上掛著蒼松凌水圖,席地而放的桌上有兩杯清茶。張滄水望著月光,又閉眼默默感受著枝葉無聲地飄落。
「你把松浦隆信教地可真好。」鄭芝龍席地坐著,一邊喝茶邊對背對著自己的張滄水說道。張滄水聞言,轉身看著鄭芝龍道,「松浦隆信向來沉穩大器,堅韌不拔,一方霸主對他而言,必是遲早的事。他有這氣質,呵呵呵,又有我何功勞呢。」
「是啊,時務俊杰者,松浦隆信做藩主,再好不過的結局了,真是天不負我們,從此一勞永逸。」張滄水背依著門扉微笑地听鄭芝龍說著,對自己的弟子也頗為滿意。過了半響,他又平靜地說道,「若是他能早十五年出現,或許我們的大業就不會是現在這番了。」
鄭芝龍听後不覺停住了手上的茶,「你到現在也沒有忘卻,還是耿耿于懷?」
「事人主,盡君忠,立身之本,不敢相忘。」
「別再自責了老朋友,天命如此。浪海滔天,不是你我的能力所能改變的。」鄭芝龍听後,嘆氣安慰張滄水道。
「說起來,船長,我可是就只有雨希這麼一個女兒,你推薦于我的乘龍快婿,莫飛,就是他的兒子吧。」張滄水頭一瞥,轉念問道。
「我們都該慶幸,那孩子沒有繼承他父親的高傲跋扈,自視不凡。要不然,這海上就又平添一個風浪。」鄭芝龍仍在為自己斟茶道。
「可是他同樣也沒有繼承道他父親自視不凡的資本,對嗎?」張滄水回頭問道。
「不,他有,他有這魄力和能力,他遲早會發現自己有。」鄭芝龍重的放下茶杯斬釘截鐵地說,茶杯中的清波還在蕩漾,茶葉在水中旋轉沉浮。
「老朋友,我保證,他足夠夠格做你的女婿,也一定是個好女婿。畢竟,莫飛是他的兒子,也是你的老熟人了。」
「是啊,」張滄水想了想,輕輕地嘆了嘆氣,自言自語道,「你兒子就在我眼前,不知道你在哪呢,天草」
松浦隆信府邸內。暗黑的地下通道中,家丁護著火燭走在前面,為松浦隆信帶路。通道的盡頭,昏暗的光線里,松浦義信鄭披頭散發地被關在地牢中。
「對不起哥哥!原諒我,放我出來吧,義信知錯了!」見是松浦隆信進來了,松浦義信爬起來,急切地撲過來跪在松浦隆信面前乞求認錯。
「義信,你沒有錯,我們的目標從來也沒有相棄過。但這次你愚蠢地站錯隊了。」松浦隆信走上前,隔著鐵柵欄對義信說道。
「嗯?」義信一臉疑惑地看著隆信。
「主人,他們來了。」一旁的家丁低聲向隆信稟報道。
「那就讓他們進來吧。」
「是。」
兩個人影晃動地在通道中走來。燭火越來越靠近,松浦義信才看清,其中一人還受了傷,捂著手臂走來。
「哎?」松浦義信看清了他們兩人,無比驚訝。
「汪船長,這次真是辛苦你了。」隆信陰冷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