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中醒來,睡了不到一個時辰的王石發現自己很清醒,絲毫不覺得頭腦昏沉。想在床上感慨一番,才發現自己終究不是慣于傷春悲秋的風流才子,只好把昨日的煩憂暫時放到腦後。
他醒得太早,睡在外室的冬兒听到聲響連忙起身,披著衣服走進來,反倒被他那雙泛紅的眼楮嚇了一跳。
身量苗條的小侍女穿著月白中衣,外面罩著一件粉色短衫,愈發襯得她身形修長,睡眼惺忪的臉上泛著掩不住的驚訝神色。王石從床上坐起來,眼光掃過那薄薄紗衣內筆直的雙腿,有些尷尬地坐在床上,示意小侍女先出去。
冬兒本就是個聰明的丫鬟,眼珠一轉便知道發生什麼事,打趣地瞟了王石一眼,臉頰微紅地去了外室。王石掀開被褥,伸出手指彈一下那處突起,笑罵道︰「已經相處五年,你還是這麼不老實。」
冬兒本以為他這麼早起身是要溫書,誰知道王石在洗漱之後便吩咐她去取出行的衣裳。
「少爺今天要出門?」冬兒一邊在衣櫃中翻尋衣服,一邊納悶地問道。
「是啊,今天我要去逛街。」王石打開窗戶,迎著清晨微涼的白光,眯眼說道。
冬兒扭過頭來疑惑地望著王石,如果可以她很想去模模少爺的額頭,看看他是不是夜里著涼頭腦發燒。要知道她服侍王石將近七年,近五年來從未听他說過出去游玩之類的話,除了去太學院上課之外,他基本都待在這個院子里。
王石從小侍女手中奪過衣服,伸出手揉揉她略顯雜亂的一頭長發,笑道︰「今天給你放假,你可以去找你那些小姐妹敘敘舊,不用跟著我。」
冬兒嘟著嘴正色說道︰「那怎麼可以?不管少爺去哪里,我當然要跟著去服侍。」
王石被她故作嚴肅的模樣逗樂,搖頭道︰「今天我要去的地方,誰都可以去,就是你不能去。」
冬兒以為他要去辦正經事,那自己一個丫鬟自然是不能去的,心里不免有些難過,面上依然掩飾得極好道︰「那冬兒祝少爺一切順利。」
王石穿戴完畢,神清氣爽地說道︰「冬兒,晚上見。」
「少爺,你還沒用早飯呢!」
「今天出去吃,你不用管我了!」
上京城是天下第一大城,無論是北鄭的天都城,還是西魏的落日城,都遠不及它雄偉壯麗。前朝還沒覆滅時,上京已然雄壯至極,這些年做為吳國的都城,自然是不停修繕加固,將其打造得有如銅牆鐵壁一般,光是那正北方向的宣德門,就是用無為山半山腰處生長的青金木整體打造而成,不懼火攻車撞,牢固無比。
上京分外城、內城和皇城,普通百姓只能在外城里討生活,內城根本就不敢進,更不要提莊嚴巍峨的皇城。如此等級分明,自然是所有皇朝慣用的做法,仿佛不如此不能彰顯皇室尊嚴。
往日王石曾自嘲尚書府那個小院是一座大牢,如今看來,眼前這座晨光中透出沉悶死氣的皇城更像是一口石頭棺材,所謂擁有吳國千百萬里土地的皇帝陛下,一輩子都只能在這棺材里活動,連出門逛街吃碗面條的自由都沒有,不知他幸不幸福?
皇帝陛下自然沒有興趣來回答這個問題,王石也沒那個膽子去皇城里問個究竟,只不過是吃面時的一番臆測。他今日才知道,府里的廚子實在不怎麼樣,或許是為了迎合王尚書的清淡口味,一應飲食都整飭得寡然無味,哪有這路邊小攤上,一碗擱了孜然與辣椒面的順滑面條有勁道。
面條有韌勁,面湯味道足,就連碗邊那碟紅白相間的清脆蘿卜干,也是如此可愛誘人。
坐在王石對面的是一個眉眼間透著稚女敕氣息的年輕人,面前擺著兩個大空碗,手里還端著一碗面,哼哧哼哧地大口咽著,還冒著青春痘的額頭上不停滴落汗珠,掉到面碗里他也毫不在意。
王石喝完最後一口面湯,滿足地放下碗,瞧著對面青年那副怪模樣,忍不住笑罵道︰「慢點吃,跟個餓死鬼一樣,被人看見還以為堂堂尚書府都不讓人吃頓飽飯。」
青年嘴里含著面條,含糊不清地說道︰「少捏……這面金好吃。」
王石道︰「那你趕緊吃吧,吃完好好說話。」
青年名叫旺財,是跟隨王石出府的貼身小廝。他之所以會叫這個俗氣的名字,自然是出自王石某些不便人知的惡趣味。某年某月某日,旺財因為觸犯規矩被尚書府大管家責罰,正巧王石路過,瞧這家伙眉清目秀,便跟大管家求了個人情,讓他免去一頓皮肉之苦。
從此以後旺財便跟在王石身邊,順便求王石改了一個名字,至于他的本名,誰還記得?
清晨有薄霧彌漫,王石坐在桌邊,瞧不清在面攤旁忙活的老漢長相。
旺財豪放吃面,長街寂寥無人。
「叮」的一聲,旺財將面碗放在桌上,舒暢地長吁一聲,擦干淨嘴巴對王石說道︰「少爺,我們這麼早就出來吃面,接下來干什麼?要回府嗎?」
王石道︰「為什麼要回府?今天我要游京。」
「游京?少爺你說話太深奧了,我听不懂。」
「游上京。」
旺財瞪大眼楮,咧嘴道︰「少爺,要說這上京城,我可比你熟悉多了。如果你想賭錢,那肯定得去四海賭坊;如果你想游園,那自然要去華亭園;如果你想听曲,那咱們就去靜怡館……」
看著他滔滔不絕的模樣,王石無奈地打斷道︰「咱們哪都不去,就從這條街開始。」
旺財一愣,面上毫不掩飾地閃過鄙夷和不解,悶聲道︰「這條破街有什麼好看的?」
王石還沒說話,一只蒼老的手忽然伸到旺財面前,一抄一疊,將三個空碗攬入手中,隨即一條髒兮兮的抹布猛地甩到桌上,濺起幾滴面湯,正好擊中旺財的眼楮。
「哎喲喂!你這老頭怎麼做事的啊?」旺財一邊揉著又辣又痛的眼楮,一邊大聲斥責道。
面攤老漢溝壑縱橫的臉上冷若冰霜,沒有理會旺財的憤憤之語,不過擦桌的動作倒是輕柔不少,那惱人的面湯也沒有繼續襲擊旺財嬌女敕的臉蛋。
這世間有幾種人是極難纏的,比如公主的侍女,大學士家的門房,以及紈褲的伴當。王石自然不是紈褲,可旺財卻是個膽大妄為的伴當,以前因為王石很少出府,他也沒有表現的機會。但他一貫有尚書府頭號小廝的覺悟,此時怎麼會受這面攤老漢的氣?
面攤老漢擦完桌子準備離去,旺財站起身來,一把扯住老漢的肩膀,閑著的那只手便化掌扇去,顯然是要給這個老漢一點顏色瞧瞧。
那老漢皺眉看著離自己臉頰越來越近的巴掌,渾濁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懼怕意味。
「哎呀!」旺財一聲痛呼,發現一根筷子打在自己手背上,隨著那股痛徹心扉的感覺傳來,他還來不及慘嚎便被一個冷冽的聲音嚇得坐了回去。
「坐下。」王石清秀的面龐上布滿怒氣,他還真不知道自己的小廝居然這麼蠻橫霸道,為了一點小事就敢出手傷人,看來回去後有必要好好教育一番。
「老丈,他年紀小不懂事,還請不要怪罪。」王石對站在那里的面攤老漢誠懇致歉道。
旺財又驚又懼地看著自家少爺,他那顆簡單的腦袋至今還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王石為什麼要對面攤老漢如此客氣。
面攤老漢轉過身來,打量著面色誠懇的少年郎,聲音如鈍器劃過般沙啞︰「老頭子是快死的人,當不起小哥這句話。」
「我既然這麼說,老丈自然當得起。」王石雖然態度尊敬,卻是不卑不亢。
面攤老漢嘲諷笑道︰「雖然當年太祖爺在這里吃過面,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當年的人也大多進了黃土。老頭子如今不過是個賣面的普通人,小哥不必這番作態。」
說完,老漢徑直入了面館里面,對外面的一主一僕不再理會。
旺財听到太祖爺這三個字,腦袋里轟的一聲亂成一片,那雙手情不自禁地抖起來,他忽然想到,太祖爺在這里吃過面,難道和自己坐同一個位置,用同一雙碗筷?否則這老漢態度怎麼如此惡劣?
王石瞧著老漢走進面館,轉頭對面前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的小廝說道︰「七十年前太祖立國之前,曾入上京思索三日,他入城第一件事便是踏上這十里長街,然後走到這面攤吃了三碗面。」
他轉眼望去,這十里長街依然寂寞,街道雖寬,兩旁的商家卻稀稀落落,開門之聲漸起,偶有幾條土狗從街角躥出,叼著肉撕咬著離去。
「少爺,為什麼要帶我來這里吃面?」旺財牙齒戰戰,雖然老漢已經不見身影,他依然後怕不已,一想到這里是太祖爺吃過面的地方,他就渾身顫抖,生怕從屋檐街角飛奔出幾十個黑衣大漢,將自己亂刀砍死,以治魯莽犯上之罪。
王石瞧他這副可憐模樣,冷笑道︰「你真是好大的脾氣,一言不合就出手打人,現在知道怕了?以後給我記住,做人要謹慎低調,別以為販夫走卒就好欺負,哪天被人收拾了你才知道厲害。」
旺財忙不迭地點頭,手背那處紅腫依然劇痛難忍,他哪里還敢出言反對。
王石沒有再理會他,想到今日發生的小意外,不由得想起當年的風雲激蕩。七十年前,前朝轟然倒塌,天下頓時大亂,群雄逐鹿,狼煙四起。吳國太祖那時不過是東海一漁民,入上京城苦思三日,然後領兵而起,歷經十五年終于打下千百萬里土地,成就開國雄主。以草莽之姿,掌天下之權,最根本的原因不過是他在這上京吃了三碗面。
正因如此,這條普通尋常的十里長街才能存活在皇城之畔,居住的也大多是數十年前便生存于此的普通百姓。
王石這五年來通讀正史野傳,自然知曉這段典故,如今回味前人走過的路,不由得諸多感慨。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再瀟灑的人物也會湮沒在時間的灰燼里,可凡走過必有痕跡,這十里長街便是如此。
他一夜未眠,百般煩惱,不明昨日來處,不知明日去處,今晨見到這十里長街,想起雄偉的上京城里不知留下多少舊人足跡,頗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反正少年不需愁,何妨上京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