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和太學院並無關聯,太學院位于皇城一畔,距離此地中間隔著十來條街。貢院只負責容納學子參加大考,三年開啟一次,平時則有專人看守打掃。因為有資格參與大考的學子越來越多,所以貢院這些年來幾經修繕,佔地面積也越來越寬廣。
貢院前方是一片極寬敞的廣場,大考開啟之日,學子們便會在廣場上排隊等候,然後通過兩邊側門的檢查進入貢院。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堵紅牆,往日會有不少游人走近觀賞。因為大考馬上就要來臨,廣場上多了幾隊來回巡視的禁軍,相應的這里少了很多游人,多了幾許肅穆氣氛。
王石沿著寬闊的街道走向廣場,一路行來身邊空空蕩蕩,除了偶爾掃過來的禁軍將士冷峻的眼神,這初夏的貢院廣場竟是顯得無比冷清。
他面前的紅牆高丈許,長約三十丈,牆壁粉刷成淡紅色,從最右端開始用燙金大字刻著十幾個人名。
很早之前他就听說過,能夠將自己的名字刻在貢院紅牆上,是吳國無數學子心中最熱切的夢想,因為這代表著大考狀元這樣一個無比榮耀的身份。吳國建國至今,能在紅牆上留下的名字才十七人,只佔據牆體右端極小的一部分區域。
王石從最右端看起,終于在這些燙金大字中發現他父親的名字。
當年孤身進京的王粲,可謂是一篇策論名動上京,被先帝直接欽點為狀元,從此鯉魚躍龍門,及至今日成為六部之首的禮部尚書。
想起老尚書當年風采激揚的韶華歲月,王石不禁有些心神向往。
就在他遙想當年時,紅牆對面卻傳來一陣極其傷心的哭訴聲。
這里是紅牆,不是哭牆,是吳國學子心中的聖地,怎會有人在此哭泣?而且這聲音的主人明顯是個男人,他旁邊還有個口齒不清的男子,不時笨拙地勸慰幾句。
王石隔牆聆哭聲,抬頭望了一眼澄淨蔚藍的天空,微微提高聲音說道︰「在這里埋頭痛哭可不是一個男人該做的事情。」
牆對面的哭聲嘎然而止,過了一會,一個嗓音極細的男人聲音傳來︰「我哭我的,跟你何干?」
王石心想你又不是林姑娘,我更不是寶二爺,難道還要在這里辯一辯哭與不哭的問題?他眉頭一挑,朗聲說道︰「你要是想哭便躲在被子里哭,那樣誰也管不著你。」
「我家少爺的事情,你不要管!」這個聲音倒是中氣十足,就是還沒月兌去那份稚女敕,想來說話的人年齡不大,應該是那位少爺的書童伴當。
「阿牛,不要和這人吵鬧,我自傷心,由他去說吧。」那少爺說到最後嗓音又開始哽咽起來,不知道是什麼事讓他如此傷心。
王石伸出手,撫過紅牆光滑的牆面,在上方那幾個金色名字旁邊停住,有所感道︰「你不是傷心,是害怕。」
「我害怕?」那少爺愣道。
「如果大考已經結束,那或許你是傷心,傷心于三年苦讀又成空。可現在距離大考還有三天,那你自然是在害怕,害怕于三年苦讀將成空。除此之外,我想不通你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紅牆下哭。」王石十分直接地說道。
紅牆那頭陷入沉默中,過了很久那少爺才開口說道︰「你這人自以為是,我不想與你說話。」
王石緩緩道︰「其實害怕不算什麼,又不止你一個人會害怕。」
雖然說了不想理會他,但那少爺顯然被他這句話勾起了心思。他今日紅牆一哭,實在是因為憂心恐懼過甚,連日來無法入眠,精神差到極點,如果一直持續這種狀態,恐怕等不到大考那一天他就已經倒下了。
在這茫茫上京城中,他除了身邊的伴當,竟沒有一個可以傾訴心事的人。如果伴當是個心思通透的妙人倒也罷了,偏偏這家伙心拙嘴笨,讓他去打架倒是把好手,要是讓他排解憂愁那簡直難比登天。所以當他听到王石平和的話語,心中竟然涌起一陣強烈的述說**,想將自己的心事一股腦地說出來。
「你也在害怕?」他猶豫地問道。
「怕。」王石並未嘲笑他的軟弱舉動,就像是面對一個相交多年的老友般淳淳道︰「大考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就是決定命運的一道關卡,我又不是天神下凡一定能高中三甲。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怕?」
那少爺忽地一拳擂在紅牆上,聲音不大,反倒是他旁邊的伴當嚇了一跳,以為自家少爺想不通要傷害自己,連忙伸出雙臂將他牢牢抱住,勸道︰「少爺,要不咱不考了,咱們回家好嗎?」
他沒有去掙月兌伴當的雙臂,而是指著紅牆聲音尖銳地說道︰「我努力了整整二十年才來到這里,到現在孑然一身,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你卻叫我回家?你卻叫我回家!我寧願去死也不要回家,哪里還有家?我……怎麼回家?!」
他頹喪地垂下手臂,嘴里反復呢喃著最後那句話。
王石不記得自己在哪里听說過一句話︰世間的喜劇都是相同的,但悲劇總是截然不同的。紅牆那頭的書生他並不認識,然而通過這寥寥數言,即便是心性堅毅如他,也能感覺到那種極其壓抑的痛苦。
他不知該如何勸慰對方,又或許在這個時刻任何勸慰都是蒼白的,那少爺只不過是想找一個人听他述說,此時便是最好的時間,也是最好的地點,而位于紅牆這頭與他素不相識的王石,便是一個最好的對象。
「我自幼便被人稱作神童,不到十歲便能寫出一篇先生贊不絕口的策論,鄰里鄉親都說我必能參加大考高中狀元,可誰知道,誰知道光是三級會考就考了二十年。空耗二十年光陰,如今家業未成,父母離世,旁人嘲笑,親戚遠遁,到頭來身邊只剩下這個伴當。如今能參加大考,我卻夜不能寐,筆不能提,一翻開書本就頭疼欲裂,你說,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用處?」那少爺斷斷續續說道,聲音極其悲涼。
「可你身邊畢竟還有一個伴當,你沒有真正體會過孤身一人的感受。」王石自嘲地說道,他想起自己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的情形,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倒還是其次,真正讓他久久無法釋懷的是自己看起來永遠無法完成在第九實驗室立下的誓言。
他是一個極重承諾的男人,可如今他面對的情況人力難以解決,這也是五年來他獨居小院的原因。這件事情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只不過今日被這位悲痛的少爺勾起了心事,不免一時郁郁。
「那又如何?以前每參加一次會考,我就會出現這種狀況,所以才考了二十年。如今大考比會考要難上百倍,我能有什麼辦法?」那少爺慘然道。
「因為這樣,你就想放棄?但你又覺得自己愧對先人,所以才跑到這紅牆大哭一場,好給自己的逃跑行徑找個借口?」王石不知為何心里燒著一團火,這種情況讓他很憤怒,于是大聲斥責道︰「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的結果不是你我可以決定,但這樣就能放棄?你為之努力了幾十年,現在走到門口卻想轉身逃跑,那你何必苦苦堅持這麼久?難道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眼神越來越明亮,到最後他不知道是在說服這個悲苦的少爺,還是在說服自己。
「你不是一個廢物,你是一個懦夫,徹頭徹尾的懦夫!你根本不是在害怕大考,而是連面對大考的勇氣都沒有!失敗並不可恥,逃避才是最可恥的事情!不就是一場大考,失敗了又能怎樣?你連二十年都熬過來,難道再熬三年就堅持不下去?你無法左右事情的結局,但你可以為之努力奮斗,哪怕最後不能成功,起碼你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那還有什麼好後悔的?」王石雙拳緊握,厲色說道,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五年,他從來不曾如此激動過。
那少爺被他一番痛斥震得雙眼發痴,許久過後才模模額頭問道︰「那我應該怎麼做?」
王石長長地舒口氣,道︰「好好考試。」
紅牆那頭不再有人說話,倒是傳來腳步的聲響,王石轉過身去,凝望著紅牆的盡頭。
兩個男人繞過紅牆,走到王石的面前。走在前面的那個生得極俊美,頗有些男身女相的感覺,但是他面容卻是一副苦瓜相,雙眼布滿血絲,眼眶深深地陷進去,兩頰瘦削如刀砍斧劈一般。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一身緊身的武士服,面龐透出一股稚女敕氣息,然而身體卻極強壯,龍行虎步之間充滿爆炸的力量。
「我叫段瑋青,冀州學子。」那少爺面對王石做了一個長揖。
「王石,上京人。」王石回禮道。
段瑋青指著身後的少年道︰「這是我的好伴當,名叫段阿牛。」
王石頷首示意,又對段瑋青笑道︰「冀州人杰地靈,出過很多了不起的人物。我還听說雪浪紙便是產自冀州,堪稱紙中瑰寶。」
提到雪浪紙,段瑋青也不禁微微自豪。不過他想起王石方才的那幾段話,不由愁眉道︰「也許你說的是對的。這些年我一直怨天尤人,卻從沒找過自己的原因,也難怪諸事無成。」
王石上前一步,拍著他的肩膀說道︰「你我今日紅牆相遇,也算是有緣。剛才那些話只是我的一番建議,究竟怎麼做,離大考還有三天,你可以靜心想一想。」
段瑋青微微點頭,陷入沉思之中。
王石見他這副模樣,便不再說話打擾,而是沖他一拱手,然後轉身離開紅牆,留下那一主一僕駐足牆下靜靜思索。
但是這二人不知道,此刻王石心中仿佛掀起驚濤駭浪,今日偶遇長談,他心中所受的沖擊要遠勝他們。
或許王石心中會發生一些變化,但唯一不變的是他堅定沉穩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