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考舞弊案如一道驚雷,將上京城震得風起雲涌。
探花自盡,狀元入獄,這兩則消息在大朝會結束後不脛而走,過了一晚便傳得沸沸揚揚,讓人驚嘆于這種傳播的速度。
大考在吳國人心中是神聖的,尤其是學子的心中。這件事普通百姓不過是看個熱鬧,官員們則是考慮背後隱藏的意味,至于學子們,他們想的就要簡單很多,那就是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清楚。
王石出自太學院,在皇榜張貼之初,太學院的教習和學子們也是與有榮焉,畢竟太學院已經有些年沒拿過魁首,以往幾屆大考都讓各州的學子拿下狀元。盡管太學院中認識王石的人不多,但大家都習慣這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指不定你在路上踫到一個普通的老頭,其實是太學院的院正。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不過是幾天時間,形勢突然急轉直下,出自太學院的狀元竟然有可能是舞弊所得,這讓清高自傲的學子們如何能夠接受?那些教習們已經明顯感覺到學院中的躁動,所以紛紛加重了課業。但是這群學子的心聲已經通過某種途徑傳到了朝堂上,那就是大考舞弊案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絕不能讓太學院平白擔了這個罪名。
但是怎麼查?
刑部大堂,一位大學士、三位大員正在頭疼這個問題。
軍機處已經將大考前後貢院的監察情況送了過來,眾人仔細看了一遍,自然一無所獲。唯一有點價值的是閱卷第三夜,王粲曾經對王石的策論做了簡短的評論,但那並不能說明什麼,而且之前閱卷官對王石那篇策論的品評已經足夠讓他進入最後的十篇之選。
更重要的一點是,軍機處已經確認,在王粲接到考題後,到第二天大考開始,他絕對沒機會將考題泄漏出去。
刑部尚書蕭鶴愁眉苦臉地坐在那里,他現在想想,查大考本身估計是查不到什麼,除非去禮部尚書府搜搜,說不定可能會有發現。
但他這個意見被齊大學士直接否了,你現在以嫌疑之名關了王石也還說得過去,如果去禮部尚書府上搜查,這事兒就玩大了,到時候查不到線索可就別想順利收場。
齊大學士心里清楚,別看王粲平時悶不吭聲的,真要動手這個禮部尚書可不是一般人,下手比誰都狠,所謂不叫的狗咬人才是最痛的。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到底怎麼查?聖上也沒給個範圍,這麼一件沒頭沒腦的事情,下官真的干不了。」蕭鶴有些煩惱地報怨道。
坐在他旁邊的許鴻哲臉色一寒,心里不是很舒服,因為這件沒頭沒腦的事情就是他提出來的,在這個時候他必須要說幾句話,便輕咳一聲道︰「蕭大人,這件事的疑點還是很明顯的,我在金殿上也說得很清楚。雖然我們現在沒有確鑿證據,可若是就這樣放棄,將來會被後人恥笑的。」
蕭鶴沒有答話,心里不免有些鄙夷這位左都御史,金殿上發生的事情你還好意思提?被新科狀元罵得擼袖子準備打架的也不知道是誰呢。
齊大學士眯著一雙老眼,望向許鴻哲道︰「那依許大人之見,我們該如何查起?」
許鴻哲道聲不敢,然後說道︰「下官覺得,可以先查王石在大考前的行蹤,包括他去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做過什麼事。只要他真的有舞弊行為,那也許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齊大學士不置可否地沉吟半晌,然後緩緩說道︰「既然沒有更好的辦法,就按許大人說的去辦吧。」
眾人應是,又議了一會章程,順帶著說說家常,便各自散了。
上京城東有一家冰玉館,這里不是青樓卻勝似青樓,接待的都是朝中一些手握權柄的重臣,尋常人若無門路根本進不去。這里環境清雅,每一個雅間都有相貌美麗的女子隱于簾後,或精弈道,或擅琴瑟,她們唯一的任務便是陪來到此地的大人物聊天放松。
所以很多朝臣在公務繁忙之余,都喜歡來這里小憩片刻。
許鴻哲離了刑部大堂後,便吩咐車夫前往冰玉館。雖說常有大臣去那里,但現在是個很敏感的時刻,許鴻哲不願招惹是非,便讓車夫在上京城里轉了幾個大圈,然後才拐進一個小巷子,在一家其貌不揚的門面前停了下來。
冰玉館門前什麼標志都沒有,就連那兩塊門板也是略顯破舊,不知此地的人見了根本就想不到內里另有乾坤。
許鴻哲進了冰玉館,自有年輕禮貌的知客上來迎接,然後引著他穿過憧憧簾幕,走進一個名叫綠蠟的雅間。
雅間內一應擺設都非凡品,許鴻哲躺在柔軟的榻上,听著竹簾那邊女子溫婉的歌喉,閉上眼楮休息。
過了片刻,那女子的歌聲驀然停頓,一直沒有真睡的許鴻哲猛地睜開眼楮,然後走到竹簾旁邊,對靜坐在那里的人影躬身行禮。
「許大人,不必多禮。」
許鴻哲汗顏道︰「有負殿下所托,下官不勝惶恐。」
簾後那人淡淡一笑,無所謂道︰「那位狀元郎不過是年輕氣盛,兼之牙尖嘴利,許大人無需放在心上。」
听他這般說,許鴻哲自然想起那場金殿論對,心中愈發惱羞難堪,然而在這人面前他不敢有絲毫發作,是以臉上的笑容變得難看起來。
似乎能猜到這位左都御史心中的想法,簾後那人又寬慰幾句,然後說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那位尚書大人居然還能沉住氣,看來我以往的確沒有低估他。」
許鴻哲嘆道︰「當時我也是這般想法,所以一再地逼迫段瑋青,就是想讓王石亂了分寸,誰料這年輕人心性也是極其能忍。」
「不妨事。」那人輕輕搖頭,繼續道︰「我本來就沒打算在金殿之上把這件事全部抖開,你只是左都御史,不是刑部尚書,說得太多反而不妙。如今這個局勢還算不錯,只要能按照我們的計劃一步步走,那麼遲一點就遲一點。」
他手指撫過身前的古琴,流出一連串清雅幽遠的琴聲,淡淡說道︰「王粲此人,我已經在暗處看了十多年,他當得起八風不動這四個字。然而這次他卻失算了,不該這麼心急地把自己兒子推出來。」
「的確,這樣一來我們做起事來就方便多了。」許鴻哲點頭道。
「從他被任為主考官那一刻開始,今日之舞弊案便是注定會發生的。當然,他的兒子成了狀元,對于我們來說是意外之喜,畢竟省了許多麻煩。」
許鴻哲問道︰「殿下,接下來我該怎麼做?」
簾後那人沉吟道︰「凡事都有利弊,我暫時還沒看清楚,這頭老狐狸把自己兒子推出來有何目的,所以暫且不要驚動他。先盯住王石,從他身上一點點查下去,那些資料我都已經交給你,你要做的就是給我釘死他,把這件事鬧大,要鬧得滿城皆知。」
許鴻哲神色微微激動地說道︰「等這件事木已成舟,然後再把王粲拉進來,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簾後那人微笑頷首,許鴻哲又恭維幾句,便起身告辭。
畢竟現在時間很緊張,他也不能在這里歇息太久。
待許鴻哲離開冰玉館後,一位中年儒者走進綠蠟,站在竹簾旁邊,這人便是常去工部左侍郎府里下棋的那位封先生。
「許鴻哲真是越老越蠢。」封先生毫不客氣地點評道。
「他不蠢,怎麼會幫我做事?」簾後那人微微一嘲,又道︰「但也不可輕視這個老頭子,你要知道,現在朝廷還是他們的,老頭子們比我們要更有力量。」
封先生點頭道︰「朝堂格局如此,不過總有一天,老頭們會徹底地老去。」
簾後那人輕輕嘆道︰「封四,你不明白,我不能等他們就那樣自然地老去,要知道那位太子殿下比我更有機會,而且他手下還有王粲這條忠心耿耿的老狗。」
封先生不再說話,只听那人略略不滿道︰「孟侯聰,齊柏雲,王粲,這些人是很老,但偏偏老而不死,我又能如何?」
封先生雖然膽大,但是听到第一個名字依然忍不住心顫,那可不是普通人的名字,而是當今大吳天啟帝的名諱,尋常人連听都不敢听,更不要說月兌口而出。而簾後那人身份太過特殊,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更讓人心驚。
「老而不死是為賊,他們不死何為?」那人冷冷地說道。
「殿下,一時不忍,可能會滿盤皆輸。」雖然有點驚懼,封先生依然忠耿地勸道。
三皇子無所謂地笑笑,輕聲道︰「我若不能忍,早就死了。」
「其實這件事,我並沒放在心上,想要憑舞弊案弄倒王粲很難。在金殿之上,你應該能看到我那位父皇的態度,也許他現在正等著我鑽進去。王石給許鴻哲挖了一個坑,他老子現在又想給我挖坑。這對父子,真是有趣。」
封先生皺眉道︰「那我們何必參與此事?以後的機會還很多。」
「總是要看看我那位父皇的底線是什麼。」三皇子冷冷一笑,又道︰「舞弊案扳不倒王粲,難道他還想扳倒我?總歸是有人要頂在前面的,那位許大人不就是最好的選擇?」
封先生心服道︰「殿下英明。」
三皇子沉吟道︰「我們也不能放任不管,如果事有可為,那就要孤注一擲,將那撥人全部收拾掉。」
封先生點頭應承下來。
三皇子想到一事,又問道︰「錢莊的事情,查的怎麼樣了?」
封先生肅聲道︰「我剛才去听了探子的回報,這家錢莊雖然是在環山十國那邊發家的,但是底子很干淨,而且到處都有他們的分部,應該沒有問題。」
「銀子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一定要謹慎。」三皇子道。
「屬下明白。」
「先不要從他們那里動銀子,王府的積蓄還足夠應付一段時間,繼續查,要把這家錢莊的祖宗八輩都查清楚。你需明白,舞弊案和這件事相比都不算什麼,孰輕孰重一定要分辨清楚。」
待封先生領命離去,綠蠟內陷入一片靜謐中,三皇子撫著手下的古琴,望著窗外流水淙淙,思緒飄到遙遠的地方。
一個年幼的皇子站在和仁宮的陰暗角落里,注視著面前發生的一切,牙齒顫抖著咬破嘴唇,兩個小小的拳頭死死地攥在一起。
「崩」的一聲,古琴弦斷,琴聲就像人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