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二十八年,六月初一,天際陰霾。
王石從刑部大牢里走出來,抬頭望見黑壓壓的烏雲蔽日,在四位軍機處高手的注視下,面色平靜地坐上一輛黑色的特制馬車。待他坐好後,那四位高手緊隨而上,坐在寬敞的車廂四角,冷冷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王石閉上雙眼,靜心養神,沒有在意身邊這些軍機處高手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場。
大考舞弊案漸成燎原之勢,不光是吳國境內,連那些身處遙遠異國的大人物,都將目光投到大陸東南這片最為富饒的土地上。
數日前齊大學士將整理好的卷宗送進皇宮後,至昨日天啟帝才傳出話來,他要親自審理這樁案子,地點就定在太和殿中。
當初為了公務方便,六部衙門建造時挨在一起,都在內城的柳枝大街上。軍機處的特制馬車離開刑部衙門後,徑直朝城東的皇城行去。
出了柳枝大街,車子剛剛進入清微大街,兩旁驀然爆發出的聲浪一下子驚醒思索中的王石。
這時他才想起,他已經與世隔絕一段時間,過著山中不知歲月的日子,很多事,很多人,恐怕都已經改變,耳旁的聲浪便是最好的證明。
「舞弊可恥!狗屎狀元!」
他不知道,這些天有多少人跑到禮部尚書府附近,往常這些人只敢用敬畏的眼神注視著秀水街,如今在一些人的默許下,他們沖到秀水街上,將禮部尚書府遠遠圍住,高聲叫罵著,將無盡的污言穢語盡情地潑向那座繁華的府邸。
往日無限榮耀,今朝如墮深淵。
因為那四位考生的供詞,王粲被天啟帝勒令在家反思,官職更是一擼到底,除去他當年的大考狀元身份,再無一絲一毫可以仰仗的憑恃。但是,天啟帝還是不想讓這位老臣承受太多的羞辱,于是派了一隊禁軍守護在尚書府周圍,驅趕那些憤怒的百姓。
可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名為保護,實為囚禁,只要舞弊案塵埃落定,那麼等待尚書府數百余口的便是雪亮鋒利的鬼頭刀。
往日那些相熟的大臣,如今也不敢發出丁點聲音,只是略帶畏懼地看著風雨飄搖中的尚書府。
王夫人整日以淚洗面,工部員外郎王東也回到家中,閉門不出。
有一名少女衣著樸素,坐在尚書府小院的涼亭中,她已經數日沒有進食,形容漸至枯槁。
她與旁人一樣,又有不一樣之處。從服侍王石開始,她便逐漸體會到他的不同之處。因為自幼家貧,她還沒來得及享受親人的關懷便被送進尚書府,從此做了一名卑微的丫鬟。然而少爺從來不覺得她僅僅是個丫鬟,待她有禮有節,那份打心底的平等看待讓她時常迷茫,迷茫于自己是否在夢中。從知道王石被下獄開始,她就神思恍惚,整個心一直在往下沉,她無法想象,如果少爺真的被定罪,她以後該怎麼過下去。
她叫冬兒,她只是一名丫鬟,她是王石的丫鬟。
「王石無罪!遭人陷害!」
在那水潑一樣的罵聲中,還是有這樣一縷聲音傳進王石的耳中。這是雙眸清明的太學院學子們,他們人數不多,站在憤怒的百姓包圍中,毫無畏懼地發出自己的聲音。站在他們最前方的是一老一少,年紀大的是須發皆白的柳瀚文大家,老人家最清楚王石的課業功底,所以不惜以自己數十年清名作保,勸服那些清高自傲的學子們,為王石做出極為寶貴的聲援。
年少的書生站在最前面,無視遠處那些不明就里的百姓仇視的眼神。他往日神采湛然的雙眸布滿血絲,注視著那輛在一隊禁軍保護下緩緩前行的特制馬車,緊緊握著一雙拳頭。
年輕人都有自己的驕傲,然而孤單前行如此辛苦,一個人掙扎于繁華世間,其實更多的是寂寞和孤獨。值得慶幸的是,他見過白塔下的刀光,離園中的衷腸,以後不再孤單。
他叫朝歌山,他只是一個沒權沒勢的書生,他有一個雅號叫書痴。
軍機處特制的馬車沒有車簾,王石沒辦法看一眼外面的情況,但他能想象得到,情勢洶洶如斯,他身邊的人肯定承受著非常大的壓力。
然而那些學子整齊堅定的喊聲,于無形中給了他莫大的勇氣。
馬車走得極慢,清微大街平時就很繁華,此時此刻更是人山人海,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街道中央的那輛馬車,他們都清楚,舞弊案最終結局如何,今天就能見分曉。
好不容易離開清微大街,馬車開始加快速度,直到踏上皇宮前的那片廣場,才逐漸放緩速度。
王石盤腿坐在車廂內,靜靜地思索著。
他不知道,就在四天之前,就在這片寬廣的皇宮廣場上,爆發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殺。
一個少年,一把柴刀,就那樣視死如歸地沖到廣場上,一步步朝著皇宮大門走去。
他背上綁著一個陶罐,里面裝的是他少爺的骨灰。
少爺死于此地,所以他要來此地殺人。
少爺畢生夙願便是站在金殿上,所以他要將少爺的骨灰灑到金殿上去。
對他來說,家國算什麼,律法算什麼,朝廷算什麼,坐在龍椅上的那位皇帝又算什麼!
他什麼都不顧忌,他只想為少爺報仇。
他來到廣場之上,不發一言,不作猶疑,只是沉默著舉起手中的柴刀,與那一隊隊禁軍殺到一起。
大吳建國五十五年,這是第一次有人敢在皇宮前的廣場上執刀而行,舉刀殺人。
禁軍大隊聞訊趕來,如海水般將少年死死困在中央。
鮮血四濺,斷肢橫飛。
有利劍刺入少年的腰間,他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反手一刀,就將那個禁軍的頭顱斬了下來。有長槍擦過他的大腿,他順勢前行一步,一拳便將對方的胸膛打得凹進去。
不知殺了多少人,他銅皮鐵骨一樣的身體上染滿血跡,來上京時少爺幫他買的袍子已經破爛,露出他傷痕累累的身軀。
柴刀已經卷刃,他的拳頭不再有力,他的身體愈發脆弱。
眼見少年就將落敗,眼見他就要喪生于禁軍將士手中,喧雜的廣場上忽然刮起一陣狂風,正在搏殺中的禁軍只覺得眼楮一花,少年的身影便突然消失在風中,徒留下一地鮮血和無數傷軍。
他叫段阿牛,他的少爺名叫段瑋青。
有些事,有些人,已經改變。
但是世間總會有一些事,有一些人,不會改變。
馬車來到皇宮大門前,在軍機處高手的指引下,王石下了馬車,置身于這片寬闊的廣場上,于風中隱隱嗅到血腥的味道。
前方有輪值太監帶路,他身邊既有軍機處的高手,也有皇宮侍衛跟隨。
一路行去,皇宮中巍峨景象盡數落入他眼中,這些代表著威嚴皇權的建築在他看來卻別有一番諷刺的意味。
除他之外,與舞弊案有關的一眾人等,都已經進入皇宮中,在太和殿的偏殿等候傳召。
然而今日之太和殿,卻非普通人能夠進入。
吳國大朝會在金殿中舉行,平時的小朝會則在太和殿中進行。所以太和殿比之金殿要局促許多,也容不下那麼多大臣。
今天能夠參與這場大考舞弊案殿審的都是各部高官。
門下省與中書省六位大學士,六部尚書,樞密院正使,軍機處正使,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除去已經被革職的禮部尚書王粲之外,一共十五人,早已在太和殿內靜候。
王石走進太和殿中,頓時所有高官的目光都向他看來。
隨他而來的那些高手分列殿門兩側,雖然這里是皇宮之中,可見識過王石身手之後,負責皇城安全的侍衛統領覺得此舉很有必要,這件事也得到天啟帝的首肯。
盡管沒人相信王石會在這里發瘋,可世間事難以定論,如果真的事有不諧,那對吳國朝堂來說無疑是一場災難。
王石環視眾人,目光在刑部尚書蕭鶴和左都御史許鴻哲身上停留了片刻。
許鴻哲被他這一眼看得很不舒服,這年輕人神色如此輕松平靜,似乎根本不知道如今的形勢于他來說是多麼嚴峻。如今諸般證據被查出來,看似慎重的陛下親審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畢竟王老尚書幫他做牛做馬三十年,總得讓天下人心服口服。
難道他還能起死回生不成?
看著雙腳不丁不八地站在那里的王石,許鴻哲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王石站在大殿中央,不再與這些神情各異的大臣有目光上的接觸,而是盯著自己的雙腳。
片刻之後,大殿內響起一陣高呼聲,他抬頭看去,那位華服披身的皇帝緩步走了進來,然後坐到龍椅之上。
王石如其他人一樣,行著跪拜之禮,復又起身。
就像一把刀,雖然被世人壓在地上,但是依舊立了起來。
他那濃而厚的眉緩緩豎起,雙眸中透出堅定而不可擋的決心。
面對這世間不公平之事,不公正之人,有人或許會退縮,有人或許會逃避,也有人會默默忍受,任由那些丑陋壓彎自己的脊梁。
但如席先生昔日所說,王石本質上只是一顆無為山頂最堅硬的石頭。
面對這些人和事,他只會像廣場上的那個少年一樣,冷冷地注視著,然後拔出自己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