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雙方都見了真章,也就二話不說,讓岩旺帶我們去找那傳說中真正的土司王陵來,一路上,這岩旺也給我們說起了當地關于土司王陵的一些傳聞︰
據說當年歷代土司王大殮奉安之時,也效仿了諸葛亮的「葬身法」。土司王出殯那天,從王村的四門抬出四十八副棺槨,分別葬在四十八處,以致人們至今不知道歷代土司王是不是葬在土司王陵里。
當年被油鬼子盜掘的一處王陵就是眾多王陵中的一座,岩旺听自己的舅舅墨旺送說了當時的狀況,那發掘的土司王陵全部用白色的鵝卵石築成,氣勢宏大而美觀。神道分為五級階梯,兩旁依次排列著石獅、石馬、石人等雕像守護陵墓,走在其中讓人情不自禁生出威武肅穆之感。
雖然正值那場運動的尾聲,階級斗爭這根弦依舊松不得,在大山深處發現的這座王陵當然被當作了封建的牛鬼蛇神的復闢,人們從四面八方雲集過來想看看當年的「地主老財」在死後也如何窮奢極欲的,
墨旺送當時還是一個公社的社員,他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牽著牛從山里走了出來,好奇心也驅使他前去土司王陵看看,遠遠的就見到一大群湘西的土狗圍著那陵墓狂吠,人群中也時不時發出陣陣吆喝唏噓聲,的確不同尋常。
墨旺送擠開人群就見到了斷垣殘壁,衰草遮掩的土司王墓,卻難擋當年王者氣勢,在人群圍成的包圍圈中,幾個前些年插隊湘西的知青,後來返城無望最後只得留守湘西支教的漢人卻顯得異常活躍,不斷的上竄下跳,呼左喝右的。
其中一個被當地人稱作「朱老九」的前知青尤為興奮,只見他穿著藏青色的中山裝,上邊已經是泥濘不堪了,擦了擦瓶底那般厚的近視眼鏡,高興的舞動著緊握拳頭的手狂躁的高喊︰「找到啦!找到啦!是我們先找到的,返城有望,返城有望啦!」對面前一干神色冷峻,漠然麻木的土家寨民對此置若罔聞。
墨旺送擠進去的時候,見到有好幾具朱漆大棺被人用臨時搭建的絞盤給拖了出來,就在這個時候,本來是一碧如洗的天際斜剌剌的吹過來一團團濃得化不開的墨水雲,隱隱有電閃雷鳴裹挾其間,霎那間,天昏地暗,陰風陣陣,聲勢煞是駭人,那些狗子也不叫了,改成了那抽泣似的嗚咽聲
墨旺送見這群狗哭夜的景象,勾起了不寒而栗的塵封記憶,那是一個將火柴放在空氣中都能自燃的火紅年代,空氣中彌漫著戰爭時期才該有的硝煙味,從長沙府串聯過來的年輕人即將將這片古老的湘西大地掀起一場「風攪雪」。
在這之前的湘西大地雖然依舊古老神秘,與世隔絕,但是依舊受到了外界的沖擊,當年土司王的榮光,隨著改土歸流時末代土司彭肇槐攜家眷離別老司城之時早已不復存在,這些土司王的苗疆遺民失去了心中的精神支柱,彷徨無適,但是骨子里依舊流淌著「南蠻子」那喜好霸蠻用強的血液,這種與生俱來的血性與匪性先後被太平天國利用,被曾國藩利用,被黃興利用,被蔡鍔利用,被
作為湘西的土匪不得不提及姚大榜,就是那曾經轟動一時的電視劇《烏龍山剿匪記》的原型,雖然嘯聚山林的姚大榜後來惡貫滿盈被解放軍給滅了,但是也充分說明了湘西這片土地孕育出來的人,其個性之彪悍,是緣于遺傳了威猛土司王的基因。
猛洞河依舊川流不息,進入了新時代的湘西侗人苗人瑤人還有土家人依舊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形同千年之前武陵人發現桃花源里那些先秦遺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湘西人的血性跟匪性被歲月暫且按耐住了。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當從長沙府串聯過來的紅衛兵打著火紅色的標語喊著口號從永順街頭走過的時候,一個戴著瓶底般厚厚眼鏡的年輕人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心潮澎湃,雙手又下意識的緊握成了雙拳,這人就是後來土司王墓現場外號叫「朱老九」的前知情。
跟一千八百萬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一樣,「朱老九」之前是長沙的一個中學學生,那叫一個品學兼優根正苗紅,為了響應偉人「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大量城市「知識青年」離開城市,在農村定居和勞動的政治運動轟轟烈烈的拉開了序幕。
當然,「朱老九」之前並不是叫「朱老九」的,只是一個很上進的知識青年,大號叫朱衛東(當然,這是當年最常見的名字,就好比蟹殼臉叫武衛紅還有胡抗美一般,具有鮮明的時代烙印)朱衛東滿腔熱情的投身到了上山下鄉運動中去了。
當朱衛東從花叢錦繡的芙蓉國來到這瘴癘橫行的湘西,頓感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雖然湘西跟首府長沙近在咫尺,當初選擇這里也是朱衛東父母出于這種原因而做出的決定,但是在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的湖廣地區,這里的一切與之前生活過的長沙府簡直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首先朱衛東听不懂土家話,交流起來猶如雞同鴨講,在巫卜盛行的苗疆月復地(這里的苗疆並不是單指苗人居住的苗寨,而是自古中原王朝對于這里的統稱)人們一旦生病不會問醫求藥,而是找當地各個村寨里的法師驅鬼收驚,生活艱辛倒罷了,但是這一點讓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朱衛東視作封建迷信余毒,對其深痛惡絕!
朱衛東是前來支教的,學校離永順縣城頗遠,是建在一座山崗的半山腰上,山下有一條深澗,上頭還有一塊突出的形同鷹嘴的岩石,被當地人稱作鷹嘴岩,深澗之中,四季水流不歇,應該是流往那猛洞河的,深澗深不見底,時常有牛羊墜澗身亡,一到冬季,就從那深澗中升騰上來一股股的如同雲霧繚繞般的水汽,將周邊的景物籠罩的影影綽綽,宛若人間仙境。
生活也煞是艱苦,除了教學外要同當地的苗子一樣也要下地掙工分,上山放牛,割柴禾,打豬草,一起跟過來的還有兩男兩女,兩個城里女知青哪里受得了這般非人生活,一哭二鬧三上吊,家里人也各顯神通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買通了當地的人武部,最終一個返城,一個去了離長沙更近的農村。
在送別的餞行上,朱衛東十分看不起這臨陣退縮的女知青,並揶揄她們為「害人蟲」,並故意高頌︰「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搞的當時的氣氛十分的冷場,那倆女知青也悻悻然離去!
在往後的日子里,陸陸續續有知青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朱衛東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就在破岩中,就想著在這苗疆月復地干出一番事業的,但是卻撞的頭破血流,譬如,他見到誰家請師公做法事了,就故意前去攪局,砸毀人家的法壇啦,拿言語去刺激法師啦,這樣做原本是為了掃清封建迷信的余毒,可東家並不領情並不買賬。
往往是女主人一手拿著條帚,一手拍著大腿指著落荒而逃的朱衛東破口大罵︰「我呸七哦(哎喲、沒好話講)你個臭老九,你要讀到搞(對著干)老娘我也不怕你!」自此「朱老九」就成了朱衛東的綽號,也成了苗疆豬不啃狗不理的貨色!
感覺懷才不遇生不逢時的朱衛東走在了永順街頭見到了正在喊口號的紅衛兵,激動的徹夜難眠,第二天墨墨光,「朱老九」就在當地人武部找到了紅衛兵設在了永順的「造反司令部」,當下寫了血書加入了紅衛兵,隨後便大造其反,如魚得水,或點火于基層,或策劃于密室,招兵買馬,呼風喚雨,將這「五溪之巨鎮,萬里之邊城」的苗疆月復地搞的是沸反盈天,不可開交。
得勢之後的「朱老九」當然不甘心屈居人下,于是自己創建了「造反司令部」,將總部就設在了自己支教的學校里,當然此刻學校的學生們都不用來上課了,全被朱衛東發展成了自己麾下的紅小兵,與周邊臨近的幾個「造反司令部」發生了好幾次械斗。
那時的墨旺送跟這朱衛東年紀相仿,給公社食堂做飯,順便上山放牛掙工分的,好幾次這朱衛東前來游說墨旺送加入自己的造反派,這墨旺送粗具文墨,見到那朱衛東砸人祠堂,毀人神壇,心中早就不忿了,哪里肯與他沉瀣一氣,甩著臉子就拂袖而去,朱衛東見此人不識抬舉如此不給面子也就想收拾收拾他!
那是一個紅霞滿天的黃昏,墨旺送牽著公社的牛正從山溝里出來,今天運氣好,之前在山里頭設置的陷阱被觸發,撿到了只肥碩的大兔子,就打算到山間溪流里洗剝一番,要是時間一長,就僵硬了,不好開剝!
正在溪水里仔細剝洗兔子的墨旺送突然發現戲水變成了血紅色,心頭一驚,抬眼看了看日薄西山的太陽像是喝醉了酒似得,紅彤彤的將整條溪水也染成了血紅色,真所謂日落胭脂紅,不雨便生風,日暈三更雨,月暈午時風,看來馬上就要變天了,墨旺送不由的加快了手中的進度!
從山里進村就必須經過深澗上方的鷹嘴岩,太陽已經西沉了,只在遠方的山脊上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光暈,一切景物都變得朦朧起來,在這片朦朧之中,他見到了鷹嘴岩之上似乎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卻個個噤若寒蟬,也沒見人打著苗疆特有的牛油火把,墨旺送心里就感到奇怪了︰今天又不是什麼重要節日,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聚集此處,難不成是住在山腰的苗子前來「趕秋」?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他想走進查看一番,卻見到了本寨里的幾個青壯,其中一個叫硬徹律的更是記憶猶新,緣于其長相實在太叫人過目難忘了,那硬徹律高顴骨、大嘴巴、厚嘴唇,下巴像把鏟子似的朝前凸出一大截,兩個腮幫子凹進去又像猴,除了兩顆大門牙外,其余的牙齒都掉光了;鷹勾鼻子,幾根既長又黑又粗的眉毛,一雙賊溜溜的眼楮充滿了殺氣。
平素誰家孩童哭夜,就有那大人嚇唬道︰「你再哭,就叫硬徹律抓你去!」此舉效果尤佳,小兒一听嘎然而止,百試百靈,此人也算是村寨里的白相人,成日介不事生產,拉幫結派打架斗毆,是這朱衛東成立「造反司令部」時的骨干人物!
此刻的硬徹律卻是滿面的戚然,見到了即將爬上來的墨旺送一副欲言欲止的神色,當墨旺送爬上那鷹嘴岩的時候,卻奇了怪了,舉目四望,哪有什麼人呀!只有呼嘯的山風從深澗里吹上來,帶著一股像是來自地獄冥府般的不祥氣息!
牽著牛回到家之後的墨旺送將牛閂進了土家吊腳樓下的牛欄然後就吃了炖兔子,準備躺下歇息了,奇怪的是寨子里靜悄悄的,土家族雖然不像是侗人那般動不動就聚在一塊唱大歌,但卻也有「紅燈萬盞人千疊,一片纏綿擺手歌」的盛況,人們平素吃罷晚飯就聚在一塊練習擺手,除了自娛自樂之外,當然是為了迎接元宵的「擺手節」!
今天的寨子里卻是一片死寂,靜的讓墨旺送心里發慌,自從人們都練習跳起了時髦的忠字舞,村里的青壯也成日貼大字報,宣講上邊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墨旺送更是覺得興趣索然,一吃完飯就早早的歇息了,再不去那曬谷坪上去湊熱鬧了。
剛躺下不久,墨旺送就听到了寨子里的狗咬成了一片,先是狂吠,然後是咽咽嗚嗚的抽泣聲,如喪考妣,此起彼伏,讓人不寒而栗,在苗疆,群狗哭夜是十分不吉利的,金貓銀狗黑雞公,家有三寶事事中,狗哭夜牛叫,地方有難遭。
墨旺送翻身起來,然後從牆上取下了火銃連同慢慢一牛角壺的火藥鐵砂,從門角落里撿起了幾支牛油火把就出了門,剛一出門,就感覺幾個人影閃動,自己的雙手就被人給別上了,反剪著雙手的墨旺送只好俯低了身子。
艱難的抬頭就見了那瓶底似地眼鏡後邊陰毒的眼神,此人正是「朱老九」朱衛東,此刻的朱衛東風頭一時無兩,當然沒有人敢當面叫他「朱老九」的,都是畢恭畢敬的叫「朱老總」,只是在當地人口里,這兩者的發音如出一轍。
朱衛東跨過了門檻大咧咧的坐在了屋內的交椅上,翹起了二郎腿,身後全是手拿梭標的紅小兵,紅小兵點上了火把將屋里映照通明,閃動跳躍的火光也將朱衛東一干人等的影子拉長的形同亂舞的群魔。
「這麼晚了!你是打算上哪兒去?」朱衛東陰陽怪氣道,墨旺送擔心寨民的安危,于是點頭告饒︰「朱老總!我不去那兒,你放過我,我過幾天就去你的司令部報到!」朱衛東嘿嘿陰笑了下︰「你平時什麼運動也不參加,我看你就是包藏禍心的封建余毒,牛鬼蛇神代言人,我得把你抓起來,明天就開批斗會當眾揭露你的嘴臉!」
墨旺送急了,自己的安危倒是不打緊,但是這群狗哭夜的確不像是好的兆頭,他更擔心的是寨民們的安危,這朱衛東挑今天前來擒拿墨旺送也不純粹是為了報私復,因為這寨子里的大多數的青壯全部參加了朱衛東的「造反司令部」,有的是自甘情願,諸如那惡人硬徹律,也有像是墨旺送這種被裹挾進去的!
朱衛東準備在半夜時分攻打鄰寨的「造反司令部」,這次過來是想要控制住墨旺送,擔心墨旺送會走漏了這次行動的風聲,墨旺送此刻是叫苦連天,手上早就被那紅小兵用浸過水的麻繩結結實實的捆做一團,只是口中尚可告饒。
「朱老總!你就行行好,你听到這群狗哭夜了麼?這這肯定有大事要發生呀!」那朱衛東是徹頭徹腦的無神論者,對于這套封建迷信的說辭尤為憎恨,撿起了腳邊的火銃用銃托就是一下砸在了墨旺送的腦門上,墨旺送頓覺天旋地轉。
當朱衛東押著墨旺送踉踉蹌蹌的走往他的「造反司令部」的時候,山間突然就刮起了陣陣的卷地風,看來應了之前異常的天象,山里的風本來跟平原地區不一樣,有了山勢的阻擋,來的快去的也快,可這陣怪風卻刮得昏天黑地,火把也給吹滅了,眾人也是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的!
待到風停了下來的時候,在崎嶇的山路上卻隱隱約約見到有一隊人迎面走了過來,朱衛東十分的警覺,低聲喝令眾人閃進了路邊的草叢中,南方之所以被稱作荊楚是因為這里的山上全部長著一人多高的巴茅草,下邊荊棘橫陳,所以隱藏個把人是不成問題的。
當那群人越來越近的時候,接著朦朦朧朧的月色,墨旺送差點叫出聲來,走在前邊的不是別人,正是傍晚在鷹嘴岩上見到的硬徹律,其他的幾個紅小兵見到是自己的隊伍就要從巴茅草里跳出來了,卻被那朱衛東一把按住了!
待到那人群漸行漸遠,朱衛東才從草叢里鑽了出來,墨旺送此刻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如果說自己見到了是硬徹律他們的鬼魂,肯定又要招來這朱衛東的一頓好打,便三緘其口,那朱衛東似乎也明白了事情的不同尋常,他便招呼手下押著墨旺送循著那些人也往寨子里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