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鳶……她倉惶地逃離,慌不擇路,再听見有人喚她,抬頭就是「東來宮」巍峨的牌樓,一個女子站在門口,輕聲喚她花火小札。
公主。她撲進了那人的懷中,將所有的委屈發泄成淚水。公主只是輕撫著她的脊背,有些慌亂地安慰,別哭了,別哭了,先進來,先進來。
她就隨著公主進了房,伏在桌上低聲地嗚咽,然後看著公主。殿下,我再給你梳次頭發吧。公主有些迷惘,終究還是頷首。
公主的頭發很脆弱,只要一使力就會掉下幾縷孱弱的發絲,惟有茶鳶能為她盤上發髻。公主凝視著鏡子,看著身後的茶鳶,自說自話,茶鳶啊,自從你出嫁之後就再也沒人能這麼給我盤發了,他們都笨手笨腳的,把我的頭發弄得到處都是,還是你好。你為什麼哭啊?誰惹你生氣了?
茶鳶勉強展顏,沒有,殿下。
是不是婚後不開心,其實,我們女人哪有什麼幸福的,都是命中既定,你若是以後遇上煩心事就到我這來,知道麼?
嗯,我知道。
對了,也不知道最近**怎麼了,整日過來,有時候就在庭院里念詩。說什麼,洞房一夜照花燭,卿卿嫁作他人婦。侯門一入似海深,欲訊卿卿問鬼神什麼的。你說怎麼這和尚也有七情六欲麼?
茶鳶的手卻再也動不了,就這麼直愣愣的站在那。然後,她就匆匆為公主盤上發,急然告辭。
倉央的宮室,永遠有凝繞的淡淡檀香,沁人心脾。
推開門就是滿室的狼藉,佛經,詩書散布在地上,茶幾上有一張紙條和一杯早已涼透的信陽毛尖。紙條上是娟秀的筆跡,西風吹謝花成泥,蜂蝶每向香塵泣。情猶未了緣已盡,箋前莫賦斷腸詩。
茶鳶。
他站在宮室的門口,斜照的夕陽將他的身影拉長,茶鳶撲進他的身子,那個長長的影子就這麼把他們籠在了一起。
哼,你們倒真是愜意。
拉藏的眼里有一種毫不掩飾的憤怒,他是極剛愎自用的,怎麼可能忍受如此的奇恥大辱?茶鳶便慌了神,想從倉央臂彎中逃離,卻被他緊緊的按在了懷中。
倉央就這麼冷漠的和他對視,鋒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從眸中溢出,有若實質。
拉藏拂袖而去,只有余音還在偌大的宮殿內縈繞。
你們將面對我的屠刀。
藏歷木雞年,康熙四十四年。
拉藏汗糾集蒙古和碩特部悍然與第巴桑結嘉措開戰,桑結糾集三路大軍,但終究不是蒙古精銳大軍的對手,藏軍戰敗,桑結嘉措被拉藏汗斬首。
是年,拉藏率軍接管拉薩,成為名副其實的藏王。
這段時間倉央總是有些萎靡,外面兵荒馬亂,無數藏民來到布達拉宮腳下轉輪,祈福。他們的臉上的神情堅韌而虔誠,他們在祈禱,他們的神靈能夠听到他們的禱告,他們的神靈行走人間的使者可以告訴他們,放心回家。
但是倉央不能,拉藏的屠刀正在屠戮他的子民,惟有這里,是唯一暫時安全的地方,其他地方都被魔鬼掌控了。
拉藏最大的憤怒是源自倉央,但是他無法對倉央下手,至少名義上倉央才是這里至高無上的主宰,如果他不想承受所有信徒的怒火,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桑結被處死之後,倉央開始自己掌權主政,每天都會操勞到很晚。但是,莫名的茶鳶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異樣的滿足,支撐著他在疲勞中能夠飛揚起神采。
他開始聯絡一些寧瑪派的元老人物,聯合其他四個分支商議對付拉藏。他端坐在垓心,周圍的寧瑪派元老盛氣凌人的俯視著其他人,他們總是強調倉央是他們唯一的希望。然後倉央就在這樣的贊揚里,榮光萬丈。
可是在面對茶鳶的時候他卻有些緊張,總是倉促近乎慌亂地結束他們每次獨處。茶鳶就明了,他終究是有事瞞著她,他還是像以前一樣,不會作偽花火小札。
于是她找機會攔下了他,目光灼灼地盯視著他,一字一頓的問,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倉央慌亂的看著她,惶恐中帶著歉意,你,都知道了?
茶鳶不說話,只是抿著嘴點頭。
茶鳶,我不是故意要利用你的,如果拉藏和桑結不打起來,我是不會有機會掌控到權力的。我不能再看著他們欺壓我們寧瑪,我才是真正的**,我才是雪域最大的王!
他開始歇斯底里,嘶啞渾濁的聲音掩蓋住了她胸腔清脆的一聲。從前,她為他失去了靈魂,今天,他親手敲碎了她殘破不堪的心。
藏歷火狗年,康熙四十五年。
六世**倉央嘉措糾集藏佛教信徒行刺拉藏未逮,遂被鎮壓。拉藏脅迫藏僧上書,告康熙皇帝倉央嘉措不守清規戒律,貪圖婬逸,是假**,請求廢立。康熙準奏,同年押往京都予以廢黜。
茶鳶看著眼前的男人,他冷漠的審視著她,眼里全是憎恨的光芒。他有足夠的理由憎恨,一個他全意付出的女人背叛了她,而她,又在今日來懇求他放過他的宿敵。而這一切並不足夠他如此憤怒,最讓他憤怒的是,他竟然動搖了。
他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動搖了。
大汗,看來你又動搖了,你還真是個痴情人啊。
一個聲音傳出來,糯而軟,甜膩嬌媚。黛兒就這樣施施然出現在茶鳶眼前,帶著讓人無法仰視的光芒,盛氣凌人。而拉藏就這麼轉身向她施禮。
她看著愣怔的茶鳶,吃吃地笑,茶鳶姐姐,那個男人欺騙你,利用你,你還來為他求情,值得麼?
良久,茶鳶自嘲一笑,看來,你才是欺騙我最多的人。
茶鳶姐姐,你可真傻。她信步走到茶鳶面前,在她耳邊低聲說,沒錯,我欺騙你最多。你以為我願意來這鬼地方麼?是皇上派我來的,他說,**久亂不歸,說是大清疆土,其實根本是割據一方。所以,我要把他搞亂,亂而後治,收復朝廷。
本來我以為我要出賣色相的,可是有你這麼個傻姐姐出頭,我也樂得清閑。知道為什麼讓你下嫁拉藏麼,因為那時候朝廷還準備不足,他們如果開戰,皇上沒有完全把握一定能收回**。而後朝廷準備好了,我就挑撥倉央與拉藏決裂。那天你看得沒錯,我的確是在引誘倉央,可是後來我發現,這個事情還是只有你來才最可信。
因為,拉藏那白痴竟然那麼在乎你。現在好了,桑結被殺,倉央一個政治雛兒,也被那個自以為是的拉藏弄下了台,而拉藏,廢黜**遲早會被**百萬信徒趕盡殺絕的。那時候,雪域就真正是我大清的了。
茶鳶直視著眼前的黛兒,恍惚間看到了她初進宮時的嬌憨模樣,看到她扯著自己的衣袖,喚她,茶鳶姐姐。
那個明眸皓目,跳月兌活潑的小姑娘終究一去不復返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誰?
我麼?黛兒眨著明亮的大眼楮,漂亮的長睫毛撲扇著,我只是一個小宮女,只是因為我夠狠,夠心機,皇上就足夠信任我。只有我,才不會被可笑的感情迷惑,才可以真正效忠他。
我懂了,我不怪你,黛兒。你說過,你自小就是苦出身,你被所有人輕視,被所有人傷害,所以你不再願意經歷那些苦痛。說到底,你是一個敗給過去的可憐人罷了。
黛兒有霎那的慌神,這瞞不過茶鳶,即使她騙了她那麼多,但她還是足夠相信,她是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可只是片刻,黛兒也恢復了魅惑眾生的慵懶神情,嬌聲道,茶鳶姐姐,你說的真是感人。作為報答,我可以盡力滿足你一個要求。
茶鳶看著她,黛兒,我只願替倉央赴死,一命換一命。
青海湖畔,這是雪域最大的湖泊,草原上的人喚它作海子,雪域上的大海。
倉央看著削瘦的茶鳶,嘆氣,你還是那麼倔強。
茶鳶極力克制顫栗的身體,冷漠地看著他,你走吧,我已經打點好了。
他微笑著,緩緩搖頭,你不用騙我,這麼大的事你打點不下來,你唯一能打點的就是自己的命。
你還在乎麼?你回去,回到**去,繼續做你的雪域之王。你是**,總有一天能東山再起。
倉央躺在草地上,愜意得像是畫中的人物。他看著蔚藍色的天空,像是夢中囈語,雪域上是不該有污穢的,這應該是世界上最干淨的地方,是神靈賜于人間洗滌罪孽的地方。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罪孽,這些罪孽永無止息,永遠洗滌不盡,即使是最深邃的海子,最蔚藍的天空。
我做過一世的**,我是佛祖行走人間的使者,而我沾染了太多污穢。這里有雪域上最深邃的海子,最蔚藍的天空,我想在這把自己洗干淨。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如同入夢前一般,然後就只是一遍一遍地吟唱自己的詩,最終陷入寂靜。
茶鳶看著安靜的倉央,嘴角浮起粲然的微笑,她抱起倉央沉睡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向眼前蔚藍色的迷夢。她看見頭頂的水是藍的,天是藍的,她和倉央站在白雲上面,被溫暖的陽光包裹著,低聲吟唱著他作的詩。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別,免教生死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