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葫蘆將衛凡出的考題化為一道糕餅,特地端到書房給他。
然而才踏上書房外的廊階,便听見里頭的對話聲,猜想里頭有客人,葫蘆端著餅,正忖著要等一會還是先回廚房時,後頭傳來了一道尖細的嗓音——
「喲,瞧瞧那是誰家的婆子。」
葫蘆沒回頭也知道來者是誰,想了下回頭欠了欠身,倒沒開口喚人。
以往,沒接觸過顏芩,她不知道顏芩是個什麼樣的人,但近來她听見的耳語、親身體會頗多,所以對這人沒有好感。
「啞巴嗎?」顏芩神色不悅地瞪著她。
葫蘆抬眼,裝傻笑道︰「有事嗎?」這一抬眼才發現這顏芩倒挺會擺架子,光後頭跟從的丫鬟就四五個了,簡直可以媲美宮中嬪妃了。
顏芩微瞇起眼打量她半晌,似笑非笑地譏諷著,「怎麼,以為光憑幾款糕餅就可以收買表哥,妳把表哥當什麼了?」昨兒個听說這讓原本想趕她出府的爺,改變了心意留下,光這一點就教她不滿。
誰要她不買她的帳?不過是要她幫襯一下,認衛玲瓏能親近她一點,然她不幫就罷,甚至還將衛玲瓏護得密不透風,教她沒有半點接觸的機會。
「表小姐說笑了,奴婢才想問妳把爺當成什麼了?」葫蘆笑容得體,答得不卑不亢,壓根沒將她的氣焰看在眼里。像她這種光會欺壓下人的人,她不需要客氣。
「妳!」
正當顏芩欲向前之際,書房內卻突地傳出對罵聲,嚇得兩人不約而同看向書房門板——
「反正這事沒得商量!」
「你這是在和我作對?」怒吼聲後,是衛凡沈冷的低嗓。
「是衛在在逼我,衛爺要是強逼我這麼做,分明是不給我活路,怎能怪我?!」
「靳大人!」那飽含威脅的冷嗓沉沉爆開。
「衛爺莫要再說,告辭!」
「只要你不照辦,我會讓妳靳家上下皆問罪。」
「你!」
里頭沉默許久,像是某種妥協,好一會,門板被人一把推開,對方瞧也不瞧左右,拂袖而去。
霎時,房里房外皆是安靜無聲。葫蘆從那簡短對話,頂多能猜出那人是個官,而小爺遇上什麼麻煩不知,唯一確定的是,對方似乎並不買他的帳,到最後受脅了沒也不知道。
這豈不是意味著,衛家正在式微,所以連官員也不肯相助了?
房內突地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外頭兩人均被那聲響給嚇著,余光瞥見顏芩垂睫忖度的樣子,葫蘆正疑或時,她便已經扭頭離去。
葫蘆見狀,二話不說地端著糕余要進書房,適巧御門開了門。
「大哥,小爺他……」她小小聲地問,就怕他正在發脾氣,連她也不肯見。
御門探頭往外看了下,見顏芩已經走過廊彎處,才輕拍了她一下,順手接過木盤,拉著她一同入內。
葫蘆一頭霧水,踏進書房,只見書房里有座屏風倒了,桌面倒是一如以往干淨整齊,而衛凡也像沒事人般看著賬本,再緩緩抬眼。
那一瞬間,他似乎頗有微詞,像是微惱御門自作主張地帶著她進書房,然一瞧見糕餅,他閉了閉眼,長指往桌面上敲了兩下,御門便立刻將糕餅送過去。
衛凡垂眼打量著糕餅,唇角微勾。
那糕餅做成了塔狀,頂頭罩著幾片浸蜜的咸豐草花瓣,撒下糖霜,謂為冰凍雪片,而餅皮則是烤得微焦,透著令人食指大動的蓮子香氣,動手掰開,內餡是麻糟裹著紅豆,口感軟彈有嚼勁,口味甜而不膩,是道不盡的紅豆香,兩味不同的內餡結合,謂為鴛鴦,一如她和衛凡。
他嘗了一口,味道和記憶中一般,就連食材也相當講究,缺一不可。
當年,因為查知府里的丫鬟被外人收買,于是他遣退了大半的丫鬟,一批批地替換著。其中有幾個合作開了糕餅店,里頭賣的皆是葫蘆的拿手絕活,盡避他未曾光顧,但也能猜想味道差不到哪里去。
所以,就算這個葫蘆擁有相似的口味,似乎也說得過去,對不。
葫蘆看著他抹著淺笑品嘗自己做的糕餅,雖說猜不了他的心思,但只要能教他的心情好些,她再忙都是值得的。
現在的她,不急于告知身分,不想讓他起疑心將自己趕出府去,橫豎時間這麼多,日日相處他終究會認出她的,對不。
衛凡一一品嘗,察覺視線,抬眼對上,卻未料對上那如花綻放的笑靨,那笑意柔媚滿足,彷佛光瞧著他品嘗,對于她便是享受。
那表情……和葫蘆相似極了……他閉了閉眼,理智知訴他,他不該留下可疑的她,可是情感上要求他,閉上眼,允許這片刻寧靜。
「爺,明日想吃什麼?」
閉上眼,那軟綿的聲調如針帶棉,扎進心底痛著卻也安撫著,像是魔物欲逼他屈服。
「……栗子糕。」他淡聲道。
父親在世再三告誡他,商人最怕迷惑,心無定處,更怕弱點被人掌握,想獨當一面,就不得依靠人,可天曉得他向來不夠堅張,全仗葫蘆在他身旁支撐著他。而今他不該搖擺不定,所以他選擇留下她,除非她犯了大錯,否則他想……沖著她的手藝,他可以破例留下她許久。
「好,還請爺期待。」
那俏皮的語教他不自覺地抹著笑。只要不張開眼,一切都像真的,這短暫而美麗的夢境,讓他甘願暫時沈淪。
※※※※※※
一日一糕,成了葫蘆近幾日的功課,而隨著衛凡的生辰逼近,府里到外熱鬧歡騰,下人們忙得不可開交,在如霜的坐鎮指揮之下,整座府邸徹底除舊布新,到處洋溢著歡騰笑聲,直到生辰當日到來——
「九叔叔!」
葫蘆將衛玲瓏打扮得像小鮑主般,穿著粉女敕姚色對襟繡蓮短裳,配了件月牙白染印桃花枝的羅裙,長發挽成雙髻,系上彩帶,儼然像小仙子般。一到主屋大廳,隨即往前撲去。
葫蘆瞧那男人穿著黃袍,頭戴翼善冠,分明是當今皇上……看著,她不禁瞪大眼,難以置信他竟將衛玲瓏一把抱進懷里,往她頰面香了下。
廳里已有不少官員和往來商賈到場,她不認識半個,卻見每個人的每雙眼都直盯著皇上的一舉一動。
「今天的玲瓏像個小鮑主吶,長大後要不要嫁進宮中?」當今皇上巳九蓮低笑問著。
衛玲瓏嫌惡地轉開小臉,不住地東張西望。
「我才不要……歌雅姊姊呢?」
「玲瓏,不得無禮。」衛凡在旁小聲告誡著。
「可是……」她真的不想進宮嘛,而且……扁起小嘴的衛玲瓏像是想起什麼,抓著巳九蓮問︰「九叔叔,歌雅姊姊是不產下皇子了?」
「答對了,所以她沒法子來祝賀妳爹爹。」他愛憐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妳歌雅姊姊說,改日要妳進宮探望她,可別把她給忘了。」
「才不會呢,我好想歌雅姊姊,是爹爹沒空帶我去看姊姊。」
巳九蓮微揚起濃眉,看向衛凡俊爾面貌閃動彼此心知肚明的笑。
「很快的,妳爹爹就有空帶妳進宮了。」
「真的嗎,爹爹?」衛玲瓏眼巴巴地看向他,小臉滿是期盼。
「皇上都開金口了,爹爹還能如何?」衛凡沒好氣地將她抱進懷里。
「太好了!」
葫蘆站在廳外,看著衛玲瓏開心地抱著衛凡,撒嬌地偎在他的頸項,徐徐勾笑著,回頭看丫鬟們已經開始端菜上桌,她便趕緊離開大廳。
她還有事要處理,可不能在這兒看傻了眼。
以往小爺生辰,她便鮮少出現在主屋大廳,因為她只是女乃娘之女,而後就算她成了小爺的妾,也礙于二娘而不得上主屋大廳一起慶賀,總是待小爺的生辰宴席結束,她才在葫蘆齋里與歸來的他一起慶祝。
而每年的這時候,她總是會做小爺最愛的金棗包和金棗茶,兩人一起慶賀……
她的生辰。
他們是同月同日生,慶賀總在一塊,然听如霜說,在她死後,小爺已有六年不曾慶賀過生辰,總是把自己關在葫蘆齋里。
如今——推開葫蘆齋上鎖的拱門,滿室蕭瑟,唯有牆上正綻放的夕顏在黑暗中引路。
她怕黑,然而這是她最熟悉的院落,所以她不怕。
模黑走到這院落的小廚房,如霜早已替她將金棗醬給搬到此處,所需的糖霜麥芽膏一應俱全。
快手升起火,她動作利落地揉著面團,心想就算這段時日,小爺仍舊未認出她來,但只要吃了這道每年生辰皆會派上用場的金棗包和金棗茶,他肯定會認出她。
想著,不禁滿足地揚起笑,卻突地听見外頭有細微的談話聲,教她不由得停下動作,躡手躡腳地走出廚房,卻發現聲音是在葫蘆齋外。
將拱門推開一條縫,就見不遠處的竹林里,顏芩正和一個男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兩人愈走愈遠,直朝後門的方向而去。
葫蘆齋位在衛家最北處,這附近通常不會有丫鬟經過,尤其今晚是小爺生辰,所有人手幾乎都在廚房和主屋,往那方向去,斷是不會有人瞧見……忖著,她微瞇起眼。
顏芩到底在搞什麼鬼?
※※※※※※
「衛爺,你還好吧?」
主屋書房里,傳來巳九蓮戲謔笑聲,被御門攙進屋內的衛凡,早已頭昏得說不出話。
「朕還不知道你的酒量這麼差呢。」巳九蓮大方地往他的書案後一坐,就見御門已經趕緊倒了杯茶遞上,讓落坐的衛凡緩口氣。
「朕本以為你裝得真像,原來你是真的醉了。」
「……我沒醉。」只是喝多了。
「那麼,事情辦得如何了?」
「這話該是我問皇上才是。」衛凡抹了抹臉,不讓醉意浸進腦袋里。
「看這時段誰一再上奏參我,想除我皇商之位的人,以皇上的睿智,該是不難猜。」
「那可多如過江之鯽,難猜了。」巳九蓮低低笑著。
「遠如尋陽知府、吞雲知府,近如工部侍郎、兵部侍郎……副首輔。」
「這些人還請皇上多多防備,而正主兒……近期內就會現身。」他撐著沉重的頭,盡避還清醒著,身形卻不自覺地搖晃著。
「只要皇上下令,以清除八丈河淤泥為由,不準漕船上京。」
他封殺了盧家幾門生意,搶先一步以高價買進,好比蠶絲,如此一來盧家織造無法生產,自然要賠上不少,再追買糧草,讓原本的買主兵部氣得直跳腳,再攔截所有上等木材,讓盧家車作場,無法打造出馬車。
連下幾城,必定將盧家遭入窘境,他再好心地聯合一位經營錢莊的商賈,讓盧家可以無息借款好翻身,再放出假消息,讓顏芩可以通風報信,讓盧家用高價買入毫無用處的貢休。
盧家為了翻身,八成會將所有家產賭在這一注,只要擋住漕運這條線,盧家必定會請求其背後的官員援助,借令通行。
那日,他和漕官靳大人演了一出戲,顏芩必定以為靳大人恐怕妥協于他,必會要盧家人前往利誘,再端出背後官員之名,屆時,要靳大人要求他們拿出其官員手令,豈不是罪證確鑿?
貢茶上京只成罪證,盧家翻不了身,是注定要家破人亡了。
「衛凡,你這是在教朕嗎?」巳九蓮似笑非笑地問。
「……給皇上一個建議罷了。」衛凡揉了揉發疼的額,橫睨他一眼。
「要是惹龍顏不快,衛凡在此道歉。」
「朕感覺不到半點歉意。」巳九蓮與他說笑,畢竟兩人借著梁歌雅,建立起深厚的友誼,想了下,起身走到他身側。
「衛凡,朕勸你行事要留余地,免得狗急跳牆傷及無辜。」
「何來無辜?」衛凡好笑道。
「朕真想知道盧家人到底是怎麼得罪你的,竟教你出手這般凶狠,一點後路都不給的。」
「……沒為什麼,只是縱容他們太久,教他們認為山中無老虎,猴子都能稱王了,我要是不做個了斷,豈不是愧對皇商之名?」他哼了聲,想要起身,卻硬被巳九蓮給壓住。
「你要是不說真心話,朕也不逼你,倒是你好生歇息,朕會主持宴席結束。」
「多謝皇上。」
「對了,你的生辰賀禮,朕決定讓玲瓏有朝一日進宮為太子妃,你的意下如何?」臨走前,他回頭問著。
衛凡眼角抽搐著。
「那就請皇上再允我亡妻一個生辰賀禮。」
「她也生辰?」
「她和我同月同日。」
「喔……你想要什麼賀禮?」
「請皇上打消那該死的念頭。」他咬牙笑得邪謔。
巳九蓮微愣了下,突地低低笑開。
「念在你思念亡妻的分上,朕不鋯你這句話治罪,但下不為例。不過,要說生辰……朕記得玲瓏的生辰也是這個月,你既已破例替自己慶賀生辰,就替玲瓏辦場宴席,要不就帶她進宮,讓朕和歌雅一起替她慶賀。」
衛凡垂眼不語,巳九蓮也沒打算跟他追討答案,因為他知道,再過不久,衛凡即將入宮,帶來他最想要的手令。
※※※※※※
在葫蘆齋的小廚房里忙亂好一會,終于將生辰賀禮給做好,而且今年她特地將金棗包做成壽桃狀,看起來教人垂涎欲滴。
將兩顆壽桃狀金棗包夾進碟內,再將剛煮好的金棗茶盛入壺內,裝盛完畢,立刻拔腿前往主屋寢房。
寢房還暗著,她確定四下無人,才趕緊端進房內,往桌面一擱。
走到房外,不見半抹人影,隱約可听見大廳里還熱鬧著,猜想他八成是被抓著敬酒,一時半刻不會回來的。
她拉了拉特地換穿上的月牙白短裳,配白底染印大牡丹的羅裙。這是新制的衣裳,如霜每年都為她裁制一套,特地染上她最喜歡的鮮艷色彩。
小爺要是瞧見了,會是怎生的反應?
想著,不禁緊張起來,卻又覺得好笑,竟到這當頭才覺得緊張。
然,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他回房,她不禁想著是不是該到大廳去瞧瞧?
邊想邊往大廳的方向走去,可才拐過了彎,便見顏芩攙著衛凡走來,她隨即往後退,想了下,撩裙躲到寢房對面的園子里。
不一會,她瞧見顏芩挽著他進了寢房,疑惑大哥為何沒跟在他身邊。走進寢房,突地听見顏芩的嬌笑聲——
「表哥,不要這樣嘛,你好重……」
那話語,教她怔住不能動。
先前,她惱小爺認不出自己,她知道其實有更多成分是來自嫉妒,因為小爺待顏芩太好,教她大動肝火,然而在大哥和如霜對她解釋過後,她便已釋懷,可是如今……這又是怎麼回事?
他是喝了酒,酒後亂性了不成?抑或這是美男計,誘她上床,騙取盧家的機密大事?
她該要沖進去,扯住他,告訴他,她回來了,不允他踫任何女人?
可他認得出她嗎?
他認不出她,盡避吃著她做的糕餅,也不過是憑借她的手藝慰藉自己罷了,她懂的,她都懂的……她變了容貌,小爺變了心情,這一切都變了……她沒有權利阻止他,可是……今天是她生辰,是她生辰啊!
天曉得光要和他一道慶賀生辰有多不容易,她是如此期待,現實卻是……
不願再听房內傳出的嬌柔呢喃,她回頭就跑,然才下廊階,她便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痛得她齜牙咧嘴,她硬是不吭一聲,卻听見里頭傳來他問︰「那是什麼聲音?」
「哪有什麼聲音呢,表哥,你……好壞,好重呢……」
葫蘆緩緩爬起身,拐著腳一步步地走,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去哪里。
如果他不要她了,哪里還有她的容身之處?
房內,衛凡不耐地將顏芩推開,高大身形搖晃了下,跌到了桌邊坐下,硬按住桌子,穩住自己。
「表哥,你不要緊吧?」
「點蠋火。」他沉聲道。該死,要不是御門去送客,他也不會落得要她攙自己回來的窘境。
顏芩撇了撇嘴,替他點著了桌上的蠋火,燈火搖曳,映亮了擺在桌面上的金棗包和茶。
「欸,是誰送來這壽桃?」
衛凡聞言,皺著濃眉望去,驀地一愣。
那壽桃並非是葷菜,沒有肉菜香,而是透著一股酸甜味,一股熟悉得教他心頭為之暴動的氣味。
「這茶還溫著,我替表哥倒杯茶吧。」顏芩好心地替他倒著茶。
那茶水黃澄,透著同樣的香味,甚至更濃,像是纏到心坎上,絞痛他的心。
他接過手,淺嘗了一口,那酸味夾雜了微甜,還透著一股甘草似的香味,入口纏在齒間,入喉暖進心底,滲進魂魄里,教他驀地站起。
「……表哥?」顏芩嚇了一跳,從沒見過他如此猙獰又駭人的表情。
衛凡不由分說地將她推開,沖到外頭,然而外頭卻不見半個人影。
是錯覺,是錯覺嗎?
不,不可能的!
這金棗茶在將日城雖流行多年,可是他喝過再多,也不曾喝過同樣的滋味,這奇特的滋味,唯有葫蘆才調配得出。
他問過她數回,她總說是秘方不願透露。所以……這天底下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金棗茶!
「表哥,你到底怎麼了?」顏芩跟在他身後,卻不敢靠得太近,就怕他發起酒瘋,自己可就遭殃了。
衛凡沒睬她,勁自往前飛奔。
酒意還在體內作祟,教他跑得歪斜,彷佛隨時都會倒下,將而他卻不敢慢下腳步,就怕追不上她。
她回來了……葫蘆回來了!
她怕黑,所以他讓衛家成了座不夜宅,讓她可以找到回家的燈火,讓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葫蘆!」他聲嘶力竭地吼著,雙眼環視著四周,不放過每個角落。
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他守著燈火等著她歸來,等到他心都碎了,她卻連夢境都不曾踏入……
他突地怔住,猩紅的眸看向四周。
白霧從四面八方涌入,感覺眼前的一切飄渺得不像人間,不真實得教他膽戰心驚,他是睡著了嗎?這是夢境嗎?
可如果是夢境,剛剛他怎麼嘗得到那杯溫熱的金棗茶?
如果不是夢境……一個死去的人,又要如何張羅他最愛的金棗包和金棗茶?
呆愣在原地,瞬間,他像是失去了力氣,一如失去葫蘆的那一刻。
痛從內心深處爆開,那曾一再一再壓抑的傷,被掀開了,從未痊愈的那片模糊血肉,直往深處腐爛進骨子里,困得他快不能呼吸。
白霧將他輕輕包覆,化為點點水珠沾在發稍,透著沁骨涼意,他卻連動也不想動。
葫蘆走的那晚,也是同樣的霧茫成煙,一切不直實得教他固執等待她清醒。
然而,他等到的是冰冷和絕望。
就說夕顏是薄命名,夜開朝落,只有一夜的芳華,所以他寧可喚她葫蘆,縱然同是夜里綜放,但至少可以結下子,而非消逝!
可是,她還是走了……走了……不見了,消失了,再也找不會愛笑的她,再也嘗不到那份酸甜滋味……可是他剛剛明明才嘗到那滋味,他……他快瘋了嗎?
他常常覺得自己身在夢境之中,可是這場失去他的夢卻好長好長不曾醒!
夢……太長了!
讓他醒來!讓他醒來……皇上曾問過他,人生如果可以重來,他會怎麼做……
他要回到最初的最初,讓他從來不曾愛過!
別讓他懂得愛!得到時太甜蜜,失去時太殘缺……可是,事實上他愛過,他深深地愛過,也狠狠地失去,不管再思念再盼望,終究觸模不到她,再也看不到她,這無垠天地再沒有她的身影和氣息。
再也得不到,再也追不回,再也不能擁抱她……心就算碎了再多遍,也不再有人憐惜他,給他一餅一茶一抹笑。
他要她,就要一個她!
「葫蘆,回來!」回來,回到他身邊,別再丟下他一個人了,他厭惡獨處的寂寞,痛恨沒有她的日子!這漫長的日子,只有孤影相隨,太苦太苦……
「小爺?」
那軟女敕帶啞的嗓音,教他驀地抬眼,只見白霧中緩緩地飄出一抹白,裙裳皆染著艷紅濃綠的牡丹,教他怎麼也轉不開眼。
他怔怔地瞧,就見她穿透白霧來到面前,那雙琉璃般的眸噙著淚,突地勾彎菱唇,探手輕觸著他的頰。
「小爺,怎麼哭了?」
衛凡眸底浸著濃霧,沉重地滑落,剔透了視野。
「我沒哭……」他喃著,握住她的手貼在頰,唇角顫著帶著笑。
他不承認哭泣,盡避在她面前,他也從未承認過,可偏偏她卻是見過他流最多淚的人,這一輩子,喜怒哀樂都與她相系,失去她的那一夜,他幾乎快哭瞎了眼,如今……她總算回來看他了。
六年了,他等了好久好久……
「是啊,是流汗嘛。」她笑著。有多少回,他總是這麼說,而她也順其意地認同。
「……妳去哪了?」他微顫的手撫上她的頰。
葫蘆怔了下,發現他的眸色空洞失焦,渾身酒氣醺天。
看著他,她不禁心疼又無奈地嘆口氣。小爺向來不勝酒力,一旦醉了,醒來總是記憶不全,如今八成還醉著,明日醒來全都忘光光。
但,無妨,她听到了他的呼喚,一聲比一聲還急切,聲淚俱下地呼喚,如刃般割痛她的心。
「葫蘆?」等不到她的回答,教他慌了,就怕一個不經意,她就會消失不見,干脆將她鎖在懷里,任誰也搶不走她。
「小爺,我哪兒也不去了。」如此緊密的擁抱,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她卻甘願承受。
「小爺,別要我走,讓我和你一起白頭到老。」今日是她的生辰,讓她許個願總可以吧。
「好,好……」衛凡緊擁著她,不住地允著,笑著,俊臉滿是淚水。
「我們回去了,好不?」她略推開他些許,輕握住他的手。
「好。」他緊緊反握,兩人漫步在煙霧之間。
來到他的寢房,早不見顏芩的身影,葫蘆才關上了門,一回頭又被他結實地摟進懷里,霸道而不安。
「小爺。」她抹開笑卻又不舍極了,回身輕拍了拍他。
「還吃得下嗎?我幫你準備了壽桃呢。」
「我瞧見了。」
拉著他坐到桌邊,她捏了塊送到他的嘴邊,他毫不猶豫地張口,哪怕她喂的是毒,他也心甘情願。
「好吃嗎?」她問。
衛凡勾笑,捏了塊喂到她的嘴里,教她嘗到了許久未嘗的酸甜滋味。
兩人對視而笑,恍如回到了多年前的夫妻相處,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喂著,直到將壽桃享用完。
「好,該睡了。」
「不睡。」他拉著她,他不想睡,不想待他睡醒,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可是我累了。」她今天忙了一整天,確實是累了,但她相信他比她還累,比她還需要好好地休息,所以只好拿自己當借口。
衛凡沒轍,跟著她一道躺上了床,誰都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凝睇著對方,而他只希望,時間的沙別再流動,把這一刻定住。
他願意永遠停留在這一刻,永遠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