縴櫻看著蘇品墨衣襯上一朵青色的流雲圖紋,映著他整張臉也憂郁起來,雖然嘴角仍翹成好看的弧形,然而,隱隱閃爍的眸光,卻像是多年前的一場大雨仍舊沒有過去。
未入府之前,她沒有與蘇品墨親近的把握,雖然听聞了他的許多事跡,然而,終究像是隔著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但現下,她卻有種感覺,她與他是能聊得來的。
不知為何,她對他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莫非是因為入府前就對他諸方打听、了解甚清?呵,總不成是前世的緣分吧?
她有點理解什麼叫做一見鐘情了,面對如此豐神俊朗的男子,很少有女子會不心動吧?一如風過處,總會有桃花飄落。
倘若這男子再有些詩書才華,談話間,語意深情款款,就更能讓人沉淪了。一如桃花飄落在溪水之上,本已嫣紅的顏色更加嬌俏。
她不懂,為何喬雨珂面對這樣的如意郎君,還那麼矜持自傲,真不似尋常女孩家……
縴櫻收了心神,巧笑道︰「少爺好情致,還用蘭花當書簽?」
「並非刻意所為,」蘇品墨走近,緩緩將書本闔上,「許多年前,有一名女子掐下一朵盛開的蘭花,夾在書內,她說,倘若到時候這片花還在,她就嫁給我。」
她杏眼圓睜,「是……少爺的心上人嗎?」
「算是吧,青梅竹馬。」他的眉間似乎瞬間添了一絲淡淡哀傷,足見內心隱約情動。
喬雨珂知道嗎?難道,這就是他們夫妻不和的主因?假如真是如此,她倒是能理解她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
「她……後來去哪兒了?」希望他不要責怪自己多嘴。
「嫁人了。」他道。
哦,原來如此。所有悲傷的故事,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那個女子不相離的人,原來不是他……想一想,都悲哀。
她的心底涌起一絲柔軟,彷佛風吹雲動的同情,卻不敢讓他察覺,以免傷了他的自尊。
「對了,明兒個請戲班子來,熱鬧一番吧。」蘇品墨自行岔開話題,顯然不願再談及往事,「也算是為了你舉辦一個儀式。」
「奴婢倒不在乎這些,」縴櫻輕笑道,「等奴婢離府的那天,少爺別忘了贈我千金便好。」
他不由也笑了,彷佛她的調皮,讓心情頓時愉快了一些。
見狀,她不禁暗自嘆了口氣,這便好,哪怕能幫上他一點點忙,她內心的愧疚就能減輕一分。
戲台上鑼鼓齊鳴,戲台下花團錦簇。
今日蘇府給新納的小妾設宴,特意請來京城名角曉喻坤助興,連唱三天堂會,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都攜帶如花美眷到場祝賀。
放眼整個沁州城,也只有蘇品墨能有如此大的面子。
縴櫻知道,這些賓客之中,不乏幸災樂禍、前來看熱鬧的人,看看新納的小妾與正室少女乃女乃會如何斗法。
但是,喬雨珂沒有出現。
她發現,這個看上去張揚跋扈的女子,倒是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沉穩,否則,像這樣的場合若鬧開來了,一定十分好玩。
縴櫻穿著一襲霞紅色的新衣,按理,侍妾入門只能穿粉紅,但蘇品墨為表示她在自己心中的重要地位,特意把粉紅換成了霞紅,雖還不及正紅的艷麗,但也標示著她的與眾不同了。
戲台上,曉喻坤正唱著一出「長板坡」,他所飾演的趙子龍,一襲雪白鎧甲,纓槍在手,獨挑千軍,引來此起彼落的喝采聲。
曉喻坤是京中第一武生,身手不凡、扮相俊美,引來無數太太小姐爭相青睞。要說今天有這麼多人到蘇府道賀,有一半也是為了目睹他的風采。
縴櫻不太懂戲,只覺得鑼鼓敲敲打打的,甚是熱鬧,那曉喻坤也甚是帥氣,她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他的颯爽英姿,覺得賞心悅目。
「喜歡這出戲?」蘇品墨在一旁瞅著她,忽然淡淡笑道。
「誰都喜歡吧。」縴櫻感覺到他的眼神似乎有種無法形容的微妙。
「是喜歡這出戲呢,還是喜歡戲里的人呢?」他又追問。
她感到茫然費解,下意識反問︰「有何區別呢?」
「只是想問問,」他的目光忽然投向遠方,「是否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喜歡像曉喻坤這樣的男子……」
縴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要不是太過荒唐,她會以為他在吃曉喻坤的醋了。
「爺這樣問,倒是自貶身價了。曉喻坤再好,也是戲里的角色好,人們鐘情于他,也是鐘情他飾演的角色,爺怎能這樣比?」
「是嗎?」蘇品墨卻意味深長地道︰「偏偏有人分不清戲里戲外,明明蝴蝶在夢中,卻道本身已化蝶。」
說完,他徑自拿起茶壺,往茶盅注一汪熱水,只見幾片女敕綠的茶葉像花瓣一般漾開,彷佛心湖泛起漣漪。
縴櫻只覺得蘇品墨真是深不可測,明明上一刻還在談笑風生,眉間卻在轉瞬間乍現陰霾,也不知哪一句話觸動了他的情傷。
然而,這樣的男子恍如深潭,似乎更具魔魅,若只是清淺的水域,哪里有什麼值得玩味的東西?
他越是高深,便越讓女子好奇,于是忍不住去研究,花費了時間,也投入了心思。
縴櫻時刻警示自己,只能研究,千萬不能就此沉淪、不可自拔。
「爺說得文謅謅的,縴櫻倒听不懂了。」她笑道。
「何必懂?」蘇品墨卻道,「有時候不懂反而是福氣。」
「為何?」她一怔。
「不懂,說明你未曾有過相似經歷,而那些經歷不見得愉快,只是讓記憶徒增悲傷罷了。」他淡淡答道。
所以,眼前這出戲又是哪里勾起了他的不快回憶?總不至于是曉喻坤讓他不快吧?
她沒有再多問,身為一個聰明的女子,她懂得適可而止。而他,也會喜歡這樣的善解人意。
「你自個兒看熱鬧吧,我去更衣。」蘇品墨起身而去,腳下匆匆似在逃避著什麼。
或許,是她想多了。
本以為自己做足了功課,至少能了解他一、兩分,誰料,半分似乎也還未到。
今後,她該如何讀懂他話中的玄機?
不必急,來日方長,謎題雖然難解,但也顯得有趣。
「姨少女乃女乃——」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喚道。
縴櫻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是在喚她。呵呵,姨少女乃女乃,听著真好笑,彷佛把她叫大了十歲。
「何事?」她轉身,看向那名婢女。
「知州大人來了,」婢女低聲道,「順嬤嬤說,您最好過去一趟,向知州大人親自問聲好,以顯禮數。」
「這是自然。」她連連點頭,「不過,爺剛去更衣了,我該與他一同向知州大人問安,這才妥當吧?」
「可順嬤嬤一時找不著少爺,後面的廂房都尋遍了。」
「怎麼會?」縴櫻一怔,「方才我親眼見爺往後面去了……不如我先去尋他,你們招待好知州大人。」
婢女點頭稱是,領命退下,縴櫻則是獨自離席急去。
戲台上,曉喻坤的「長板坡」已然唱罷,換了兩名丑角在插科打諢,台下觀眾依舊看得興趣盎然、笑聲一片,倒也沒人注意到今日的男女主角皆已不在場。
縴櫻穿過游廊,听見燕子在檐上啾啾成語,後邊的廂房甚是寧靜,一洗前院的喧囂。
忽然,她看到花叢後似有衣裙一閃,原本,她也沒太在意,可那衣裙的刺繡實在華美,陽光下熠熠生輝,不由得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不禁有些好奇,這時候,所有人都應該在前院听戲才是,對方究竟是何人?想來,也不會是丫鬟,畢竟那樣華美的衣裙不該為丫鬟所有,就算真是丫鬟好了,躲在那里又是為何?
縴櫻駐足,接著緩緩朝花草叢生的地方走去,她本有輕功底子,此刻步履像是露水劃葉,不著聲響。
「就是那個女孩?」
漸行漸近,她听到細如蚊音的人語,下一瞬卻被嚇了一跳,居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那分明是女子的裙裾,為何卻是男子在說話?
「對,就是她。」這時換一名女子說道。
原來花叢後,是一男一女在一問一答。
這女子的聲音好熟悉……縴櫻向來對聲音有過耳不忘的功力,當下立即听出對方是誰。
喬雨珂。
奇怪,她沒出現在前院鬧場,反而躲在寧靜的花園僻角,到底為何?此刻與她幽會的男子,又是什麼人?
縴櫻屏住呼吸,仔細聆听。
「那女孩看來姿色平平,你又何必生氣?」男子問道。
「傾國傾城的女子,從前也不知有多少,照樣被打發回家,可此次這個女孩,想必有過人之處,否則,蘇品墨不會挑中她。」
「哦?什麼過人之處?」
「就是因為想不明白,所以才覺得害怕。」
「雨珂,」男子嘆一口氣,「你又何必這樣在意?蘇品墨待你不好,你離開他便是。你也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你的……」
縴櫻瞪大眼楮,彷佛石破天驚,驚得她全身僵硬。
所以,喬雨珂是在與她的情夫相會嗎?那是誰,居然如此膽大妄為,光天化日之下,在蘇府中堂而皇之地引誘蘇家大少女乃女乃?
「你也知道……」喬雨珂亦嘆氣說道,「我身不由己,別說蘇喬兩家的約定在先,就算沒有那一紙契文,我爹爹也不會允許我們在一起的……」
「就因為我身分低微?」男子忽然厲笑起來,「不錯,戲子只是三教九流,哪里配得上你喬家大小姐呢。」
戲子?縴櫻緊緊抿唇,生怕無意中會呼出聲來。
沒錯,今日蘇府設堂會,若是與戲子幽會,再方便不過。況且,人人都在前院看戲,哪里會料到,這後花園中,竟有如此隱蔽的一幕?
「你別這樣說,」喬雨珂的聲音听起來像是要哭了,「這些年來,我待你難道不好嗎?你明明說過,要給我時間,卻這樣逼我……今日是什麼場面,我都能冒險來見你了,你還不懂我的心意嗎?」
「好了好了,」男子聲音溫柔下來,「我知道你的難處,反正也等了這麼久,不在乎這一時半刻的。」
接下來兩人話語漸止,只剩下輕微的窸窣聲,似乎是改用親昵的舉動代替爭吵與眼淚,氣氛變得十分纏綿。
縴櫻不敢再偷听下去,所謂非禮勿听、勿視,到了此刻,也就夠了。
她輕悄地退回游廊上,正想著要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忽然被一只力掌擒住皓腕,她下意識想反抗,但馬上憶及自己此刻偽裝的是個不會武功的女子,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露了餡,于是她連忙放輕掙扎的力道,假裝面露驚恐地怔在原地。
「是我,」蘇品墨刻意壓低聲音說道,「別出聲。」
是他?他何時來的?又來了多久?
縴櫻想問,卻不知該不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