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無雙眼波如水般的流轉間,噘著小嘴,亦委屈地回瞪著他。抱怨道︰「夫主國事雖忙,怎麼可以連著五六日都不陪妾,妾一個人睡在若大的寑殿,害怕。」
司馬宣低著頭,望著鐘無雙暈紅的小臉,望著她狡詐中含著羞澀的表情,不知不覺中,那心坎的某一處,已是柔軟之極。
他無力地伸出右手,揉搓著眉心,在心里嘆道︰司馬宣,這個婦人,她天生便是為降你而來的。你便是再躲再逃,終是逃不過自己的心。
沉沉想著心事,司馬宣的左手,卻在不知不覺中,摟上了鐘無雙的腰。
堪堪將她摟在懷里,司馬宣那股想要與之親近的心,又急切了幾分孀。
他將頭一低,狠狠地欺向懷中的婦人,柔情倦倦地與她唇齒相依,水乳交融。
誰知不過纏綿一刻,原本打算淺嘗即止的司馬宣便亂了陣腳,摟著鐘無雙急切地向寢殿走去。
數度纏綿,方才一解司馬宣數日相思之苦爝。
是夜,司馬宣望著沉沉在他懷中安睡的鐘無雙,心里突然溢過一種叫「幸福」的,陌生的感覺,同時,竟還有著一股,似乎分別了千年萬年般的不舍。
收緊雙臂,把她更緊地摟入懷中,司馬宣低低地,溫柔地說道︰「婦人,我寵你越甚,便心中越懼。若有一日,你對我真的動情動心了,是否也會如對南宮柳那般,在我另納新婦之時,決然離我而去?」
司馬宣喃喃而語之後,又長嘆了一聲,隨即將手臂繼續收攏,俊臉一低,吻了吻睡夢中的鐘無雙。
司馬宣沒有察覺,將頭埋在他胸前的鐘無雙悄悄地將眼眸睜開一線,靜靜地盯著他的下額,在心里默默回答道︰不會!我再不會對這時世的男人動情動心了。現如今,我不會由著男人再傷我第二次。若是會傷,我必定在動情動心之前,便決然而去的!
翌日,北王宮,宮門大開。
司馬宣披甲率眾而出。
不同于往日的冕服妝扮,今天的司馬宣,束腰披甲,他原本便毫無暇疵,如蒼天特意削制而成的俊臉上,挾著一股一沖而來的氣勢,帶著一種在宮殿之上文弱士人迥異的俊美,以一種極為豪放,極為不馴,卻又極為灼眼的俊美,威風凜凜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他的坐騎還沒有走近,那氣勢便是迫人而來,但凡他目光所到處,各路番王已屏住了呼吸,向後退出一步,不自禁地低下頭來,不敢仰視。
司馬宣的身後,是北國俱作騎士裝扮朝臣貴人。
各路番王于宮前廣場上,受北王接見。
短暫的儀式後,英姿颯爽的司馬宣,帶領著各路番王,在鐵甲騎士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開往獵場。
這樣的場合,北國的貴女命婦們,也應景地俱作騎士打扮,與各路番王的夫人美姬,一同隨著隊伍前往獵場助威。
浩浩蕩蕩的圍獵隊伍中,因多了這些鶯鶯燕燕,于勇猛之中,憑添了幾分風流。
鐘無雙一身束腰白袍,于一眾的命婦貴女中,顯得特別的低調。
表面神情自若的她,心里卻忐忑不安。
那轟轟的馬蹄聲,每一下都撞擊著她的心髒,讓她的神經,繃得一刻比一刻還緊。
她捺著性子,靜靜地等著司馬宣同各路番王一同圍獵。
捺著性子,等著北國將士與各路番王的將士比試獵物多寡。
捺著性子,等著男人們的競技結束。
終于,她等來了圍獵這個活動中,最為關鍵的一環。
那就是,男人圍獵之後,這些命婦貴女們,也會應景地,顛兒顛兒地騎著馬,搭弓射箭,在指定的區域里,對侍從們早就趕入獵聲里的獵物,進行獵殺。
最終,在活動結束之時,也會按眾婦獵物的多寡,或是所獵之物的難易程度,評出個一二三甲,頒個巾幗不讓須眉之類的獎項。
如此,整個圍獵活動便算是圓滿落幕了。
這項活動的佼佼者,歷年便是那些彪悍的番王之婦的專屬榮殊。
然而今年的狀況,卻似有不同。北王的無雙夫人,卯足了勁,似有必爭第一的勢頭。
不同于北國的命婦貴女,來自現代的鐘無雙,原本運動神經便比尋常婦人要強上許多,加之她從前有過當北王勇士的經歷,多少被當成劍士操練過。所以,只要她卯足了勁,跟彪悍的番王之婦,還是可以拼上那麼一會的。
隨著獵場上的獵物越來越少,場上的鐘無雙與那些番王夫人對獵物的爭奪也越來越激烈。
原本一直關注著獵場上一舉一動的司馬宣,俊美得如雕塑般的臉上,一直漾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
這淺笑中帶著三分興趣,三分驕傲,三分溺寵。
然而,隨著鐘無雙越來越搏命似的搶奪獵物,司馬宣嘴角那淺笑,便漸漸凝固了。
幾乎是突然的,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他的心頭。
擰眉盯著獵場中那個明顯體力已是不支的嬌小的身影,司馬宣擰著眉,微微後傾,輕聲吩咐道︰「去,結束這場比試,婦人想贏,便讓她贏罷。」
「諾。」
一個不起眼的劍士應諾著剛要離開,周圍的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
司馬宣猝然回頭,急促的馬蹄聲中,一個白色的身影一閃而過,轉瞬,消失在密林的盡頭。
「馬受驚了!」
「座騎上的可是北王夫人?」
「前方便是斷崖,這可如何是好?!」
……
一聲亂過一聲的議論聲中,司馬宣嗖然而立。
他緊緊握著拳頭,急急喝道︰「速去攔下她!」
見到司馬宣這等慌亂,他身後的劍士,有那麼幾個,不及回話,便飛身而去了。
司馬宣扶著榻幾,俊臉微垂,一縷碎發在他的眼前飄蕩。
他的神情如斯,面上已不再有慌亂之色。沒有人知道,他隱在榻幾下的掌心,已是一片濕涼。
強撐著枯等了片刻,司馬宣終是忍不住了。
他嗖然長身而起,下了榻幾,頭也不回地輕聲吩咐道︰「備馬,容朕前去瞧瞧。」
司馬宣的坐騎,很快便牽了過來,他面無表情地翻身上馬,才待揚鞭,一個劍士已經飛馳而來。不待馬穩,那劍士便一躍而下,幾步沖到司馬宣馬前,抱拳道︰「皇上,夫人墜崖,生死未卜,請容屬下探過再報。」
幾乎是那劍士的話聲一落,馬背上的司馬宣便一陣搖晃。就在眾人擔心他會跌下馬背時,他卻又穩住了身形。
除了跪在他跟前的劍士,沒有人知道,此刻,他正在隱隱地發抖。
他狠狠地,狠狠地盯著那劍士,似要吞噬他一般。
那劍士被司馬宣盯著盯著,額頭上汗如雨下。
不過少頃,司馬宣便重新打起了精神。
他的面色雖然依然慘白,他握著韁繩的手還在隱隱顫抖,然而,他坐在馬背上的軀體,卻又恢復了初時的傲然挺立。
他的目光,也奇異地變得犀利,堅定。
「速去再探!務必,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最後那幾個字,司馬宣明顯是從牙縫里崩出來的。
那劍士一「諾」而去。
司馬宣木然回頭,在面對眾人的瞬間,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初了。
他的唇角,甚至于還帶著初時那淺笑。
他平靜得沒有絲毫起伏的目光,冷冽地自各位番王的面上一一掃過。
司馬宣,便那般巍然坐在馬背上,帶著沉沉威壓地宣道︰「圍獵繼續進行,具公于此間代朕主持諸般事務。朕的婦人,生死未卜,容朕先行一步!」
在眾人的恭送聲中,司馬宣一揚馬鞭,立時如箭一般向斷崖之處沖去。
他的身後,數十位隨侍跟著急馳而過,揚起滿天的黃沙。
一路急馳,司馬宣趕到斷崖時,已經有數十位劍士等在哪里了。
在馬背上還算矯健的司馬宣,腳一落地,又搖晃了數下,才堪堪站穩。
一把揮開準備上前攙扶他的劍士,司馬宣急急沖往懸崖邊上。
那崖上的劍士見到他來,齊刷刷地讓出一條道來,躬身行禮。垂頭而立的他們,亦感受到了司馬宣步履的踉蹌跟呼吸的紊亂。
如血的殘陽下,崖上馬蹄印凌亂,崖邊有馬匹墜崖時踢出的刨痕,懸崖下是翻滾的雲海,深不見底。
然而,在那如刀斧砍出來的峭壁上,一件已然被樹枝掛得破爛的白色外袍,猶自在樹枝上招展飄揚。
那正是鐘無雙今天所穿的外袍!
這個認知一躍入腦海,司馬宣便喉中一甜,一口鮮血,便壓也壓不住地噴了出來。
司馬宣的心頭之血,被山風一吹,飄飄灑灑地散落在那猶自招展的外袍上,紅白相間,宛如一副淒美的圖畫。
至此,司馬宣心里原本僅存的那點僥幸的心理,猝然便被現實擊得粉碎。
婦人,真的墜崖了!
在眾劍士的驚呼聲中,司馬宣搖晃了一下,眼看著一口鮮血又將噴射而出。一個跟在他身邊多年的劍士不由哭著跪求道︰「皇上,夫人雖生死未卜,但眼下各路番王俱在,皇上若此時有個閃失,豈不正好為肖小之徒提供了可乘之機!還請皇上以江山社稷為重,保重龍體要緊呀!」
那劍士話聲未落,司馬宣嘴一張,「哇」地一聲,還是將那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終是沒能壓得住。
這時,所有隨侍的劍士都慌了神,不由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無不以頭觸地,高喝道︰「各路番王俱在,還請皇上以江山社稷為重,保重龍體要緊呀!」
司馬宣似沒有听到眾人的請求,他唇邊淌著一殘血,臉如死灰,眼前已是一陣恍惚。
他置若罔聞地越過眾人,一步步朝懸崖走去,嘴里無意識地嘟嚷道︰「鐘無雙,你這婦人怎可如此頑劣?沒有朕的應允,你哪里也不能去!」
眼見著司馬宣已經踏上懸崖邊,那之前勸導他的劍士首先回過神來,他驚駭之極地縱身一撲,伸手一把拖住還在不管不顧地往前走去的司馬宣,快速騰出右手,重重地朝他的頸間劈下去。
司馬宣高大的身軀在受了這記重劈之後一歪,便軟倒在那劍士懷中。
北王宮內已經亂成了一團。
安排完諸事的具公沖入北王寑殿,推開眾人,三步並兩步沖到司馬宣床榻前。他低著頭,看了一眼臉如金紙的司馬宣,又看了看正拿著金針為司馬宣渡針轉氣的醫官。
具公臉色刷地一白,顫聲道︰「這些,是我皇所吐?」
他指的,自然是床榻前的一灘鮮血。
公一臉慌亂地點著頭,他的頭這一點,具公的臉色,便刷地一下,又白了幾分。
君侯吐血了?這樣的血,可是心頭之血,最是傷神敗體。
司馬宣如今臉如金紙,氣若游絲,分明是心神受損,魂魄難安所致。
若是他再吐上個二三次,怕是鬼神出手,也無能為力了。
雖然這時代巫跟醫並行,但巫擅長的是外傷腫毒或肌體的具體受損,而大夫,則擅長于調理體內的病變。對于這種損耗心神的吐血,則是病人本身的一種自我放棄,便是巫醫聯手,也不一定能自鬼門關前將他拉回。
具公低著頭,緊張地看著金針施治下的司馬宣。看著他那灰敗的面容,不知不覺中,具公已是紅了眼眶,跨著一張老臉,表情中已帶了一份絕望。
這時,又有十數人急忙趕來。
這些人,都是北宮中的實權人物。他們才將一眾番王安置好,便匆匆趕了過來,稍稍問了幾句,便知道情況了。
在知道君司馬宣已經吐血昏厥的時候,眾人的臉色齊刷刷地一白,與具、四公一樣,他們的臉上,也滿是恐慌。
現在各路番王的人馬都集聚在北國的都城之外,這個時候,若是司馬宣有個閃失,接下來的事,便沒有人可以預料到了。
漸漸的,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
具公搓著手在司馬宣的寑殿來來回回轉了數圈之後,陡然手一揮,低喝道︰「退出殿外相侯!」
「諾。」
眾人一叉手,慢慢退出大殿。
這時,醫官拿出一支最大的金針,凝了凝神,便朝司馬宣的太陽穴緩緩刺去。然而這針看似粗大,可那醫官也只是將金針刺入幾分,便極快地拔起。
隨著金針拔出,司馬宣緩緩張開了雙眸。
醫官終于長吁了口氣,喜道︰「皇上醒了!」
具公急沖上前,望著悠悠醒轉的司馬宣,臉上的肌肉抖了抖,半晌後,他砸著嘴,痛心疾首地說道︰「不過是個婦人而已!我皇如此,可讓天下的百姓怎麼辦?北國的千秋大業怎麼辦?」
他說到這里,突然失聲痛哭,「不過是一婦人,不過是一婦人啊!皇上便將多年的宏願都置之不顧了麼?皇上稱霸天下,名揚千古的雄心俱不在了麼?你是我怏怏北國之王呀!你怎麼可以為了一個婦人,失魂至此!都城之外,各路番王都齊聚在此,皇上要讓我北國子民,飽嘗戰亂之苦麼?!」
原本平躺在榻上,仰著頭,睜大雙眼看著頭頂的司馬宣,在具公的痛哭聲中,緩緩側頭,看向他。
具公連忙往前湊了湊,伏在他的床榻旁,哽咽著又叫了一聲︰「皇上!」
司馬宣那幽深的,總是閃爍著睿智沉冷的雙眸,此時沒有一點神采。
他明明是盯著具公,卻像是看向他的身後虛空處。
他听到了具公的哽咽聲,薄唇扯了扯,在具公的側耳傾听中,他緩緩開口叫道︰「具公。」
他的聲音沙啞無力,隱隱含著一種倦怠木然,「派出劍客甲士,下至谷底,對于婦人,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