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四公,也俱是驚呆了。
他們一個個張著大嘴,不敢置信的看著這一幕︰皇上他,竟然親手殺了宗王的公主,央齊夫人!
這,這簡直是不敢置信啊。
最不敢置信的,便是央齊本人。
司馬宣那劍,已刺穿了她的肚月復,可她此時還沒有咽氣騅。
此時的央齊,已停止了慘叫。
她張著小嘴,那張經過精心打扮的秀麗臉上驚恐萬狀,一股又一股的血沫,正從她的口里不停地向外涌。
她瞪著司馬宣,咽喉中咯咯作響,幾聲後,她猶不甘心地喃喃問道︰「我是宗公主,你敢殺我?狳」
司馬宣沒有回頭。
央齊瞪著他的背影,慘笑道,「若知你如此在意這個婦人,我早該在宗國時,便當將她狙殺的。那時若是下手,必然一舉得逞!」
她話音一落,司馬宣面上的暴戾之色,便又增加了幾分。
央齊艱難地抬起頭來,慢慢地看向鐘無雙。
在迎上鐘無雙震驚的雙眸時,一抹痛恨,一抹苦澀,一抹瘋狂同時涌出她的眼眸。
她雙眼空洞地盯著鐘無雙,在‘咕咕’的血沫涌出間,她喃喃說道︰「我是堂堂宗王公主,而你,不過是個卑賤之婦,然,他卻為了你而殺我。你贏了……你贏……了……」
她只說到這里。
幾乎是突然間,司馬宣呼地一聲,抽出了長劍!
一股鮮血如噴泉一樣,沖天而涌,伴隨著的是,央齊倒地的聲音。
司馬宣沒有動,他只是從懷中掏出手帕,慢條斯理的拭去劍上的鮮血,冷冷地喝道︰「拖出去。」
「諾!」
一令吐出後,司馬宣方緩緩回頭,再度看向鐘無雙。
此時的他,雙眸沉寒,呈現在他雕塑般的俊臉上的,俱是沉沉的威煞。
「卑賤之婦?咄!何人敢說我司馬宣的婦人是卑賤之婦!」
他的眸子,一一掃過滿殿朝臣,直到眾人都自覺地閉上了嘴,不再出聲。
司馬宣這才上前,擁著鐘無雙,冷冷說道︰「爾等許是不知,這婦人,本就是我司馬宣的結發之妻。皆因長姐所妒,差點命喪黃泉。然,我司馬宣的婦人自有鬼神相佑,不僅幸得不死,還與本王輾轉終成眷屬。誰敢說白驪國的嫡公主,我司馬宣的婦人,是卑賤之婦?!誰敢!」
司馬宣這一喝,已經帶著十足的暴戾之氣,一時間,大殿之中的群臣,一個個噤若寒蟬,再無半分聲息。
「我歷劫而歸的婦人,我叩求鬼神相佑的子嗣,竟然因婦人之妒而再遭劫難。大子已失,婦人雖生猶死,此罪此恨,不誅此婦,難平其心。群臣可有說乎?本王處置不當乎?」
在司馬宣的喝問聲中,原本還有些不滿的群臣,再次將身子往下伏了伏。
到了這種時候,宗公主不能殺也被司馬宣殺了,群臣還能說什麼呢?
而且,鐘無雙是白麗國公主之事,一徑在群臣間拋出,立時讓眾人生出原來如此之感。
白驪國雖是小國,但終究是與先王有過盟約的國家。
先不論白驪國的勢力如何,就鐘無雙的身份而言,已經不是來路不明的卑賤之婦了。
她不僅不是來路不明的卑賤之婦,她還是司馬宣明正言順的結發之妻。如此說來,司馬宣因為她,因為那失去的大子,便是殺了宗公主央齊,于情于理,他的行為都是可以被世人理解並接受的。
一片沉默中,終于,具公說話了。
他越眾而出,跪伏殿中,朗聲請奏道︰「白驪國公主鐘離,原本便與我皇有婚約在先,既然公主無恙,我皇當擇黃道吉日,與公主重修百年之好。夫人央齊,雖為天子公主,然,因其善妒,害我北國大子性命,絕我王室子嗣,其罪當誅。雖已伏法,但其所作所為,當以國書上呈宗王,公布天下,以正天下妒婦之心。」
具公既已發話,眾臣紛紛出列附和。一時間,原本司馬宣的個人行為,立時便成了北國上下的共同決定。
到了這種時候,司馬宣自然會借驢下坡,順勢令道︰「如此便依具公之言,將央齊所作所為,以國書上表宗天子,同時宣告天下。」
在群臣的應諾聲中,司馬宣一揮廣袖,寺人尖聲叫道︰「退朝!」
群臣如潮水一般向外退去,轉瞬,若大的宮殿中,便只有司馬宣與鐘無雙,及一干隨侍。
自央齊被殺之後,一直便處于震驚中的鐘無雙,此時面色仍是慘白如紙。
在知道央齊便是那幕後間接扼殺自己孩子的人時,鐘無雙曾想過,便是拼著一死,也要與這個婦人同歸于盡。
她沒想到司馬宣會搶在她的前面下手。
她滿腔的憤恨,原本應當隨著央齊這個婦人的倒下而消失的。
可是,在親眼見到這個婦人倒下時,在親耳听了這婦人絕命之時,痛恨,苦澀,瘋狂地說「你贏了」時,鐘無雙的心頭,卻被鋪天蓋地的空虛,及那無邊無際的悲涼所淹沒。
自己贏了麼?
自入這異世以來,自己時時為前程生計憂心,時時為擺月兌加儲在身上的種種棝桎而逃離,然而,自己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孩子沒了,邊城回不去了……
鐘無雙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是值得自己留戀的。
央齊不會知道,身為這時世的婦人,沒有贏家!
如果自己不能離開這皇宮,今日倒下的雖是央齊,日後,也許便是自己。
如果自己注定要在這皇宮虛度殘生,如果自己沒那麼容易稀里糊涂地死去,那麼,現在才是戰爭的開始。
不過這麼一會,鐘無雙心里已經經歷了四季之悲。
她便那麼孤孤單單地,僵硬地站在那里。
司馬宣的喝問聲,具公的應對聲,群臣的附和聲,一聲聲敲打著她殘留的神智。然而,她卻越听,心里便越是無力,越是疲憊……
鐘無雙怔怔地望著殿門,怔怔地望著那遠去的人潮。突然,她輕緩地,漠然地叫道︰「司馬宣。」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直接地,連名帶姓地叫他。
司馬宣一怔,隨即卻溫柔應道︰「嗯。」「自你知道我的身份之後,你其實有很多機會再次取我性命的,為什麼你不再殺我?」
鐘無雙沒有抬頭,但她的聲音,卻幽幽傳來
司馬宣一驚,他原本扶著鐘無雙的手臂便是一松。
她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曾經想要狙殺于她!
司馬宣低著頭,他怔怔地望著懷里的鐘無雙,一時間,心里翻涌著各種念頭,數種說詞。
最終,他卻喟然長嘆一聲,低低地說道︰「是!我曾經是想過要狙殺于你。如果不是鐘媚那婦人,搶在我派出的劍士之前下了手,早在你婚嫁當日,你便喪命于我的劍士手中無異了。」
只是一轉眼,司馬宣的聲音又恢復了平和和從容,一如平日。
未想到他會坦然承認此事,鐘無雙倒是愕然了。
鐘無雙輕輕地自他的懷里掙開,緩緩抬眸朝司馬宣望來,嘴唇微張,聲音沙啞含糊,「你為何想要殺我?我,可是你的結發妻子呀!」
她這時的聲音有點恍惚,眼神也有點空洞,似是在對著空氣說話。
明明司馬宣就在她身邊,明明他就擁著她,她卻寂寞得,仿佛在自言自語。
司馬宣望著鐘無雙,心中大痛。
他緩緩將鐘無雙帶入自己的懷中,小心翼翼地摟緊她,喃喃解釋道︰「當今世上,群雄迭起,而宗王室無力,已無一統天下諸侯之霸氣。我司馬宣自執政以來,便誓要取代宗天子,帶領我北國子民,譜寫千秋霸業,留萬世之名。其時,我徒有雄心萬丈,卻不知世上情為何物。在我看來,要成千秋功業,自當有所舍得。無雙與我,雖然早有婚約,但白驪國國小財弱,于我稱霸一事上,並無助益。如若我能娶得強國公主為後,她的母系,自然可以成為我強大的助力,于我稱霸之事,實在多有益處,可以早日讓我達成心願。可是,我錯了,自我遇見你之後,便知道我真錯了。」
鐘無雙緩緩閉上雙目,心底那股冷意,又緩緩溢了上心頭。
是啊,在這天殺的世道,司馬宣的想法,是多麼的理所當然。
在他眼里,鐘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而是防礙他早日登上天子之尊的阻力。這樣的婦人,自然要除之而後快了。
除了這個婦人,另娶強國公主,這讓司馬宣稱霸天下的野心,可以提前數年實現。如此利國利民的好事,犧牲區區一個婦人,實在是太劃算了。
鐘無雙正在自苦,司馬宣卻把他的臉擱在她的頸側,久久一動不動。
鐘無雙任由他摟在懷里,木然,僵硬。
直到司馬宣含著鼻音的聲音再次傳來,「前事已錯。然天見可憐,終是讓我迷途知返。無雙,終我司馬宣一生,將不再負你。如此,我們不計前嫌,歡喜度日,百年相守可好?」
在鐘無雙的沉默中,司馬宣哽咽的聲音又起,「自此,我憑一己之力圖霸天下,你便留守我的後苑,為我生兒育女,可好?
鐘無雙睜大雙眼,任由淚珠兒從明眸中流落于頰,「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當初。」
司馬宣低著頭,他的唇貼著她的額心。
溫柔地貼了好一會,他輕輕的,吐詞明白地說道︰「無雙,我深知前事已錯,自識得你來,你愛慕南宮柳時,我患得患失,你為他前往胡城之時,我亦為你擔驚受怕。你成為我後苑之婦時,我雖知你並不情願,然而還是欣喜若狂。你詐死逃逸之時,我幾乎已無生念。痛失大子,我與你一般,亦是肝腸寸斷。自與你相識以來,我,便不再是我了……」
他移開她的臉,溫柔無比地望著她,閉上雙眼,吻上了她的唇,喃喃而語道︰「這許久以來,我嘗盡世間諸般煩惱。自此,我想你時常伴我身側,霸于後苑,與我朝夕相對,生死相守,再無分離之日,此生必不負卿!」
听到這里,鐘無雙伸手推開了他,她仰起淚痕儼然地臉,滿是淒楚。
望著他,在司馬宣含著乞求,帶著詢問的眼神中,鐘無雙低聲問道︰「皇上可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鐘無雙說出這句話,見司馬宣低眸不語,不由輕輕一笑。
這一笑,帶著刻骨的淒然孤苦,側過頭,鐘無雙望著虛空,語氣不帶起伏,一如她已然死去的心,淡淡說道︰「皇上欲霸我于後苑,卻不能容我獨霸後苑,不覺可笑麼?如若皇上當初懂得情愛,不納他婦,我的孩兒,又怎麼會半途夭折?!」
嗤地一笑,鐘無雙的聲音轉為低弱,「我這條命,本是撿來的,上天真若收了去,也就由得它了。以前,無雙甚是惜命,總想活得快活恣意,總是狡計百出地為自己謀劃將來,然而我卻不知,我再是善謀善算,終是算不過天。孩兒已失,你我便情緣已斷,皇上若還冷惜,便放我重回邊城罷。」
司馬宣似是一驚,他瞬也不瞬地望著鐘無雙,喉結動了動,低低的,慢慢地問道︰「你我情緣已斷?!你要棄我,獨回邊城?」
鐘無雙蒼白著臉,心如枯木,蒼涼地喃喃說道︰「是,我想重回邊城。如若皇上強留我在宮中,也不過是于這深宮之中,徒添了一具行尸走肉,于你我無益。」
幾乎是鐘無雙的話音一落,司馬宣的右手嗖地一伸,緊緊地扣著她的手腕。
他扣得如此緊,直勒得她疼痛不已。
他的臉色很白,雪白一片。
抿著唇,他幽黑的雙眼直直地盯著鐘無雙。
盯著盯著,他低啞地一笑,輕輕說道︰「無雙,他日我少年輕狂,不懂情愛之事,亦從沒有想過,我會愛一個婦人,如你一般似痴似狂。現如今,我已知錯,日後,也必將不會再犯此錯。我已許諾于你,日後必將重你愛你,生死不棄。不日,你還將以皇後之名,與我同登九層土台受萬民敬仰,這等時候,你怎可棄我而去?」
他的眼眶有點紅,他的語氣,卻格外格外的溫柔,「我都計劃好了,無雙卻還要棄我而去麼?」鐘無雙一直靜靜地听著,直過了許久,她才抬眸向司馬宣望去。
就在她望去的那一瞬間,她瞟到了盯著自己的司馬宣,眼中的不安和惶然。
這時的鐘無雙,已覺心身俱疲,無力細究這些。
她慢慢抽出他掌中的手,低聲說道︰「我倦了,不欲再為你後。皇上若是不允我回邊城,那就罷了。反正,心不自由,如何自在。孩兒已失,在哪,于我而言並無差別。」
說罷,她慢慢朝殿外走去,再也不向司馬宣看上一眼。
望著鐘無雙漸行漸遠的背影,司馬宣胸口一陣絞痛。
她明明只是跨出了大殿,但司馬宣卻奇異地知道,鐘無雙她,正在逐漸走出自己的生命之中。
他明明知道,然而,卻無能為力。
他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她離開,望著她將自己屏絕于她的生命之外。
一種即將要失去一切的念頭,席卷了司馬宣所有的感官。生平第一次,他被一種無法掌控一切的無力感所打敗。
盡管他想要沖上前去,將鐘無雙緊緊的摟在懷里,搖晃她,讓她告訴自己,剛才的一切,只是個玩笑。
他希望她一如從前當街販漿之時,眨著靈動的墨眼,小心地算計著所有可能生財之物。
他希望她一如從前在宗國宮殿之上,大氣使然,于萬千貴人之中,侃侃而談,自信張揚得面目有光。
他更希望她一如在邊城重逢之時,與他鶼鰈情深,恍如逍遙世外的神仙伴侶。